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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hapter4


屋内的男人正收拾东西,猛然与撞门进来的贺松对上眼,他原本暴怒的脸庞忽然炸出短促的冷笑。

        贺松也楞在原地,目光不自觉锁在对面男人的脸上,内心感到惊愕。

        三人之中,唯一回神的是正窝在沙发里面抽烟的周倪,她没预料到贺松会来,但反应很快,拉开茶几下的抽屉,从里面翻出三张一百块的钞票来,递给贺松,“我现在不大方便,你自己下楼找家小餐馆吃点。”

        她的脸蒙在厚重的烟雾中,细长的眉,半阖的眼,一张口红凋零懒懒衔住烟的嘴。

        正阳天里不知什么时候飘来一朵厚重的云,遮天盖日笼罩下来,使向阴面的公寓更显湿重。

        “是不方便还是心虚?”男人夺过周倪手中的钱,一把甩出去。

        贺松察觉气氛不对,伸直胳膊将周倪揽在自己的身后。

        男人不怒反笑,吊儿郎当地看向贺松身后的周倪,“原来你好这口,上个男友是这样,我是这样,没想到那么快就找到下家了。诶,周倪,你们发展到哪一步?牵手?拥抱?那么清纯的男学生,按照你的作风,应该是张开//大//腿积极上///床才对。”

        “说什么呢?嘴巴放干净点。”贺松揪起他的衣领。

        在这昏暗的客厅里,光线压低人的高度。

        男人更狠,他一把掐住贺松的脖子,重重地将他摁在墙上。

        贺松闷哼一声,只感觉后背快要散架。

        “你他/妈给老子装什么清纯,周倪是什么货色有人比我更清楚吗?”他怒目圆瞪,与贺松相似的五官因为激动而扭曲,“她就好这一口,我们这一口,不停地找男人换男人,得不到满足的烂货!”

        贺松气得恨不能直接给他一拳,然而男人在他之前就反应过来,两个大拳头冲着贺松脸颊砸下,贺松头冒金星,差点站立不稳。

        这当口,只听到玻璃酒瓶一声脆响,不知是谁拉开了屋内的灯光,暖黄色的光,像是从餐厅那传来的,不过没什么要紧的,贺松看到男人的额头有条红色的痕迹像蚯蚓一样往下爬行,一块翠绿色的玻璃碎片抵在他的脖子旁边。

        “滚不滚?”

        男人梗着脖子不信周倪敢动手,“你敢杀/人?”

        “如果我敢呢?你愿意死在我的前头?”周倪的声调像金属摩擦过玻璃,有阵阴森森的冷,大概抽太多烟,废嗓子。

        男人不敢赌,掐住贺松的手松了点力气。

        须臾之差,贺松反绞他的胳膊,一脚往膝盖窝那狠狠踹去,男人的身体被迫折叠跪倒在地。贺松压坐在他的后背上,男人的脸紧贴地面,殷红的血糊满一脸,早已面目全非。

        周倪将他行李扔到门外,叫贺松松开他,让他走。

        “你不怕他报复?”将门紧紧反锁,贺松盯着猫眼好久,看到男人狼狈地拉起行李离开后,还是不放心,“不然我这段时间先住你这儿,最近很多新闻都是男女分手,男方恶意报复的。”

        “不用。”周倪握着一块毛巾,打开冰箱冷柜,“他不知道我的公司地址,我跟他见面也从不开车,这段时间我会换个地方住。”

        “那手机号码呢?”贺松还是担心。

        周倪将毛巾里的冰包起来,她冲贺松笑一笑,招呼他过来,“我一般谈恋爱的时候都不用私人号码,号码的户主是别人的。不过放心,你不一样。”

        男人揍他的时候下了狠手,刚开始还不觉得痛,当周倪将冰包小心翼翼敷在脸上,贺松忍不住低嚎。

        “像猪头。”她大笑评价。

        “你说我的脸还是智商?”

        “看你怎么认为嘛。”周倪扬眉。

        两人靠得很近,近得可以嗅到彼此身上的气味,贺松注意到她白皙脸庞上的细小绒毛,她穿着吊带细长的胳膊,柔软的脖颈,头发半挽,虚虚拢拢衬得她脸庞愈白,还有腿……

        贺松的眼睛转来转去,放哪都不合适。

        今天来得实在唐突。

        他们在一片刚刚经历过一番打斗的客厅里,浸身于从厨房传来,被阴影过滤沉淀钨金色的灯光中,四目相对,气息交融,周倪身上冷淡的香水味随毛孔扩散蒸腾,酿造成酒,他们的膝盖不知什么时候碰到了一块。

        很黏——气味,呼吸还有体温。

        氧气稀薄,让人头昏脑涨,感觉像是醉酒,所作所为不由己控。

        快要融化的冰包塞到贺松手里,乍然得手的冰凉惊得他往后一退。

        周倪的肩头膝盖有淡淡的薄红,不知是擦到哪了,原本挽起的头发彻底散开,她侧过脸,表情难辨。

        “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贺松不懂她忽然蹦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有点迷惘地问道:“像妈妈不好吗?”

        “挺好。”周倪撩开头发看他,“儿子肖母有福。”

        中午他们先去餐馆解决午饭,然后再开车去附近的医院,周倪担心贺松被打出脑震荡,挂号拍片拿药,忙忙碌碌一个下午,等结束后已是暮色将晚。

        他们回程的路上随便吃了点,周倪叫贺松明天再走。

        “你呢?”他还是担心她的安危,那个男人浑身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氛围,贺松就搞不懂了,为什么周倪喜欢跟这种危险的男人搅和在一块。

        在她要开口回答的时候,小吃摊上老板的牛肉面刚端上来,隔壁卖凉面的摊主送来炸好的狼牙土豆,周倪之前提醒过他别加折耳根,但人一犯懒没守在摊子前面盯着老板做,直接后果就是面对一把铺在土豆上的折耳根。

        周倪的表情很崩溃。

        凉面摊的老板后知后觉,想起客人之前的交代,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算了。”她哀叹道。

        两人点了两碗牛肉面,分食一份炸土豆,贺松看周倪沉浸在折耳根的怅然中无法自拔,小心翼翼问道:“不然我一个人解决掉这份……”

        周倪想都没想就拒绝:“弟弟,吃独食会遭雷劈的。”

        “我没听过这个说法。”

        “新世纪出生的人类哪懂这些圈圈绕绕。”她撕开一次性竹筷的塑料膜,专注且认真地拨掉焦黄土豆上面的折耳根,红油辣汤的牛肉面也分不走周倪的半分注意力。

        支在路边的牛肉面摊散着三四张浸满油渍的方形餐桌,红色塑料凳的缝隙里藏着深黑色的污垢,太旧太破的凳子拿黄色宽胶布紧紧巴住,摇摇晃晃还能坐人。风吹过来,电线上的电灯泡东颠西撞,身边一条街的小吃摊全亮起招牌和灯来,油烟飘向天空,觅食的男男女女骑着电动车从街头巷口钻出。

        周倪一只手抓着张纸捏住勺,一只手拿筷子将面夹到勺里送往嘴边,她的额头因为热和辣渗出点点汗水,嘴唇也辣得通红,通常吃掉几口面就拧开旁边的矿泉水猛地往嘴巴里灌。

        这一切她做得极其自然,没有挑挑拣拣,也没有丝毫的扭捏,她是生根在微不足道的地表的绿植,抓住一切养料野蛮生长,蓬勃向上。

        贺松常常会被周倪这股就算被石块砸中,哪怕一身尘土遍布伤痕,也能够坚强站起,又轻松又热烈地吃饭睡觉和生存的能量所打动。

        她从不在他面前提她经历过什么,即使贺松隐隐约约能察觉到周倪的过往可能并不顺遂。

        “对了,我从来都没听你提起过你的父母。”贺松忽然想到这点。

        周倪冲他一笑,把手里捏成团的抽纸摊开擦嘴,轻飘飘地说道:“团灭了。”

        “什么?”

        “就是归西的意思。”她歪头,笑得咄咄逼人,“还要问吗?”

        在周倪家住宿,贺松也不是第一次,没有那么扭捏,洗完澡后穿好衣服就自觉躲回客房,把其余空间留给她。

        床头柜有安卓机的充电器和两瓶没开封过的矿泉水,上下两层的抽屉里,一个抽屉装有小袋零食,一个抽屉放着没拆开的面纸和一把小巧的金色剪刀。

        周倪有点迷信,她之前交代过,如果晚上做噩梦就把剪刀放在枕头底下。

        干净柔软的床铺,贺松拿起手机先照例检查消息,一个下午忙来忙去,手机响了几声也没空理。

        不过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几条消暑的公益广告通知,软件的更新提醒,他划拉几下屏幕就把手机扔到旁边。

        “啧!”贺松重重地拍了把脑袋,今天特意过来怎么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他考上了镇上的中学,奶奶治疗青光眼的医疗费。

        又得打扰周倪了。贺松心底叹气,轻声推门出去准备措辞,却看到客厅的落地台灯灯亮,周倪窝在沙发一角,青烟从她的指尖飘出,袅袅不散。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在他面前周倪很少会主动抽烟。

        “周倪。”贺松走过去叫她。

        周倪如梦初醒,有点懵懂地抬头,先是问:“怎么那么晚还没睡?”

        又抱歉地笑笑,直起身子作势要掐灭烟头,“吵到你了?”

        “想抽就抽,不用管我。”

        她伸出去的手有点尴尬地半收回,最后还是决定将烟摁灭,算是解释,周倪说道:“我不太喜欢抽烟。算了,不说我,你今天找我是有事吧?”

        贺松将奶奶的病还有自己的升学情况告诉周倪。

        周倪理解贺松对奶奶的在意,让他不要担心钱的问题,“但高中我还是希望你能去更好的,镇上这所普高,本科升学率不高,而且学风涣散,没几个学生在认真读书。”

        然而贺松不肯,他害怕面对周倪。

        “你为什么会跟那个男的在一起?”

        “什么?”周倪不理解他忽然跳转的话题。

        “就是今天中午那个,他一看就不是好人,而且你也不是很喜欢他,你为什么当初要跟他在一起?”

        刚问完后,贺松就有点后悔,周倪沉默得太过彻底,纤瘦的身子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看着单薄且脆弱。

        “因为寂/寞。”她又拿出一支烟,这次没顾忌贺松,但最后还是没点,只是捏在手里,食指和大拇指掐着细长的女士香烟搓了搓。

        “我经常做噩梦,梦里有一条崎岖的山路,山路下面就是望不到边的悬崖,在梦里我坐在摩托车上,车子速度很快,我控制不住它,我见到自己掉下去,太快了,我几乎没认真看我是怎么掉下去的。我的心脏紧缩,真的是紧缩,胃部也抽搐,又恐惧又害怕,半夜醒来后背一身冷汗,我没办法,我自己一个人,掉下去的时候手边连一个能抓一下的人都没有。”

        周倪目光空荡荡的,似乎悬崖就横隔在她的面前,“贺松,等你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就会知道,遇到爱有多不容易,退一步讲,遇到能在做噩梦时抓一把的枕边人,还简单点。”

        那夜风大,周倪的表情破碎在水一般的灯光下,泛起褶皱,泛起孤独的涟漪。

        他忘不掉她那时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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