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白日梦
长篇大论了一番,宇文温只觉得口干舌燥,王頍拿着厚厚一本的《教学大纲(草稿)》回住处再仔细琢磨,他则坐在沙袋上喝茶水润喉。
茶是普通茶,比白开水要好喝,宇文温一边喝茶,一边听着外边的喧嚣声,一边琢磨着自己的规划。
他被困在悬瓠,就像一个抱头蹲在角落被围殴的人,只能等人来救,现在哪里也去不了,只能抽空想想别的事情,而最让他有想法的事情,就是当皇帝。
当然,以目前的局势、宇文温自身的实力来说,这就是白日梦,白日梦做多了,对心理健康不好,但偶尔做一做,倒也无妨。
一个连女朋友都没有的人,不妨碍他时常幻想自己成了亿万富翁后,应该怎么花钱怎么玩美女,而在这个时代,最爽的事情就是成为权力链最顶端的人——皇帝。
人要有梦想,不然和咸鱼没有区别,宇文温有梦想,但严格来说应该是野心。
他是个摆脱不了低级趣味的人,所以有野心,那么万一他真的坐上御座,就可以“从此君王不早朝”了么?
不,若真的坐到那个位置,同样有挥之不去的烦恼,而其中两个烦恼是每个皇帝必须面对的大问题。
其一,我活着的时候,必须牢牢掌握大权,没有人能够威胁皇权,谁也不行,即便是至亲也不行。
其二,当我要去世时,我的江山要传给儿子,而我的儿子,必须坐稳江山。
这两个问题,是皇帝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如果把江山换成家产,道理都一样,没有哪个人会把自己的家业拱手让人,只要有儿子,就要想方设法让儿子继承。
皇帝是权力动物,不可以没有权力,但凡还有一口气,就得把权力牢牢抓住,一旦沦为傀儡,就没几年好活。
打理家业,家主一个人就够了,而打理一个江山,即便皇帝本人的精力再充沛,也无法一人处理全国事务,所以要分权。
一旦分了权,就会有人或者势力集团做大的危险,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出现,皇帝必须有心腹做鹰犬,时时刻刻盯着各方势力。
而皇帝的心腹,未必对太子忠心,也不能忠心,所以当皇帝变成先帝,太子变成皇帝,他要坐稳先帝留下来的江山,必须有自己的基本盘,用自己的心腹,去制衡各方势力。
而太子如果基本盘强大,导致实力太强,皇帝不放心;太子实力太弱,皇帝还是不放心,皇帝活着时要掌握大权,死了要让太子坐稳江山。
这两个问题,各朝各代的皇帝都必须面对,所以在权力斗争里要想办法制衡,不让任何一方独大。
如何制衡朝中各方势力?方法很直接,那就是拉一派打一派,或者通俗点说,需要让各方势力内斗,借以保持权力平衡。
大家相互制衡,皇帝便可居中仲裁,渔翁得利。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根据这一原则,做出了各自的安排,宇文温知道其中一个比较有名的先例,那就是晋武帝司马炎的故事。
司马炎逼迫魏帝禅让,建立晋国,派兵灭东吴,统一天下,然后歌舞升平,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统一天下的司马炎,声望达到最高点,每天在宫里乘羊车“随缘”临幸后妃,要多潇洒有多潇洒,但他依旧面临一个威胁,那就是同母弟、齐王司马攸。
司马攸在朝野内外的名望很高,而司马炎身体不好,太子是“何不食肉糜”的司马衷,这位“疑似白痴”,所以许多大臣明里暗里希望能够“兄终弟及”。
辛辛苦苦经营好的江山,有儿子不传传给弟弟?
司马炎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他本人压制司马攸都有些吃力,知道日后儿子登基更是会束手无策,于是想尽办法化解这一危机。
司马攸娶权贵贾充之女贾褒为正室,于是司马炎给自己儿子司马衷娶了贾充另一个女儿为太子妃,那就是样貌丑陋的贾南风。
贾充是司马炎之父司马昭的心腹,弑杀魏帝曹髦的直接主谋,此时在晋国是第一等的权贵,司马炎通过这一手段,避免贾充倒向弟弟司马攸。
而对于贾充的贾氏家族来说,傻子司马衷,可比精明的司马攸好控制得多,日后贾氏要支持谁坐御座,不言而喻。
司马炎通过和贾充联姻,断了司马攸最大的助力,而后强迫生病的司马攸离京之国,让其在极度抑郁之下病发呕血身亡。
对于皇帝司马炎来说,最大的威胁没了,可以睡一个好觉,但他身体越来越差,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要确保儿子司马衷继位后能够坐稳御座。
司马家从曹家手里夺得江山,最大经验教训就是曹魏过度削弱宗室,于是司马炎对此采取措施,增强宗室诸王的实力,让出镇各地的藩王有兵权,以便镇住各地高门、著姓、豪族,若京城有事还能勤王。
然后他要让外戚扶助未来登基的太子司马衷,而身在外地的宗室诸王能够掣肘外戚,相互制衡。
在这个权力制衡的局面里,外戚有两家,一家是太子妃的娘家贾氏,另一家是司马炎皇后的娘家杨氏,司马炎的构想,就是同为外戚的贾氏和杨氏相互制衡。
贾充先司马炎而去,而司马炎的岳父、国丈杨骏健在,真要到了那一天,就由杨骏辅政,让成为皇后的贾南风无法操纵“疑似白痴”的皇帝司马衷。
而在外的宗室诸王,各自有兵权,相互之间也会形成掣肘的局面,所以司马炎完成这一精心布置之后,终于放心的“驾崩”了。
然后,他的布局很快就崩了。
辅政的杨骏试图独揽大权,被贾南风联合宗室发动政变诛杀,贾南风随后控制了白痴夫君司马衷,为所欲为,却被黄雀在后的赵王司马伦所杀。
外戚完蛋了,谁控制了白痴天子,谁就能成为九五之尊,宗室诸王纷纷起兵,是为八王之乱,司马炎生前为儿子苦心布的局,就是一个笑话。
司马炎的选择,只是两汉以来许多皇帝做出的选择之一,而所有的选择,看上去都不靠谱。
依靠宦官,依靠宗室,依靠皇后,依靠外戚,依靠勋贵,依靠世家,历史上从两汉到隋唐,无数的皇帝做出了选择,而这些选择都不靠谱。
靠宦官,有东汉末年十常侍,有中唐以后的门生天子;靠皇后,武则天就不说了,西晋的贾南风就是很好的例子。
靠外戚,有杨坚;靠宗室,宗室实力过强,有西晋的八王之乱,宗室实力太弱,曹魏有话说,历史上的北周也有话说。
靠勋贵,勋贵联合起来把带头大哥换了怎么办?
历史上周隋换代之际,关陇权贵抛弃宇文老大可是毫不犹豫的,同样,抛弃杨老大,在唐国公李渊面前山呼万岁也毫不犹豫。
勋贵太没节操了,不如靠世家?
东晋的“王与马共天下”,听起来好浪漫哟!
这是废话,换做你是皇帝,愿意和人共天下?
更别说西晋八王之乱、永嘉之乱乱成那样,世家高门也脱不了干系,而门阀政治,也是导致南朝各代愈发羸弱的原因之一。
所以时不时做白日梦的宇文温,会设想自己若是处于那个位置,应该怎么办呢?
好办,学赵官家,与士大夫共天下,也就是说用科举文官将文官集团里的世家出身文官替换掉。
宋代以文驭武做得太过分,导致了一连串的问题,这另外再说,而科举确实是对付门阀政治的利器,但想要用好,却不容易。
科举在历史上始于隋唐,宇文温所处的这个时代正好是“开端”,但实际上门阀政治的衰落,却不是科举直接造成的。
唐代实行科举,而世家高门却没有因此衰落,终唐一世,台辅一级的大臣,其出身都是世家、高门为多,原因有几个,其一就是世家、高门很快适应了科举。
科举就是考试选拔人才,唐代科举分常科和制科,常科是每年分期举行的考试,制科是皇帝下诏临时举行的考试。
常科有秀才、明经、进士、俊士等五十多种,秀才科在唐初要求很高,后来渐废,明经、进士两科渐渐成为唐代常科的主要科目。
这两个科目的难度极大,对于学问的要求很高,这对于世家、高门才俊来说,难度还行,而对于寒族人士来说,那就是天堑。
以五姓七望之一的范阳卢氏来说,科举刚开始推行时,卢氏有些不适应,但从中唐起,卢氏子弟就成了“进士科专业考试户”。
唐代的进士科考试难度很高,想要得第很难,所以当时流传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但这却难不住范阳卢氏的子弟。
世家高门,是这个时代受教育程度最高的阶层,想用考试来难住他们,简直就是妄想,而随着科举考试难度的增加,反倒是教育程度较差的寒族士子被难住了。
唐代科举,打不破世家高门的政治地位,侥幸得第的寒族士子,在官场上举步维艰,不得不依附于权贵门下,成为对方的走狗。
而要参加科举,需要获得权贵的推荐,许多寒族士子还没考试就已经成了权贵的走狗。
唐代的科举,无法改变门阀政治的现状,而改变这一现状的人,是科举落第、在长安城门愤而写下《不第后赋菊》的黄巢,是杀人如麻,在白马驿将朝廷公卿扔进黄河的朱温。
晚唐的兵灾、藩镇割据,将世家高门屠戮一空,从此元气大伤,绵延了数百年的高贵家族,这才彻底断了生机。
简而言之,想要瓦解门阀政治,实施大屠杀比实行科举来得干净利落,“见效快、不复发”。
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实施大屠杀的主谋成了“为王前驱”的可怜人,为别人做嫁衣。
朱温在白马驿屠杀朝臣,许多世家高门出身的大臣,被投入黄河之中,史称“白马驿之祸”,而朱温随后建立的梁国,在他死后没多久便灭亡了。
同样的一幕,南北朝时也发生过,那就是元魏爆发“六镇之乱”后的“河阴之变”,靠着平定叛乱起家的军阀尔朱荣,在洛阳郊外的黄河南岸(河阴),屠杀幼帝、皇族以及百官公卿逾两千余人。
这一场大屠杀,把出仕元魏的汉族世家高门以及大族全都杀得精光,尔朱荣的威风让天下人颤抖,而后果,也让尔朱氏无法承受。
河北汉人豪强以及山东世家因为这场大屠杀,坚定决心投靠收拢六镇流民、野心勃勃的高欢。
这一股力量聚集起来后,表面上看起来和尔朱氏的力量相比还很弱小,但最后的结果,是尔朱氏被高欢击败,几乎被赶尽杀绝。
杀人解决不了问题,除非杀人者能够杀尽天下反对者,但这不可能,所以还得温水煮青蛙。
宇文温觉得门阀政治是毒瘤,必须清除,但搞大屠杀必遭反噬,自己辛辛苦苦忙来忙去却是“为王前驱”,那又何苦来哉?
所以要费尽心思琢磨出一个温水煮青蛙的方法。
方才一番辩论,王頍的质疑没有错,世家高门受教育程度最高,想靠考试来限制对方子弟入仕,这就是痴人说梦,而堂而皇之推行考试选拔制度,会被世家高门厌恶,无法吸引这些家族的精英人才来投奔。
这些精英不来投奔他,无所谓,可若是投奔他的对手,那就有所谓了。
宇文温的对手有谁呢?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挡在他前进路上的人,全都是敌人。
所以在实力强悍到一定程度以前,要晦光养韬,世家高门在教育上有绝对优势,那么他就先挖墙角,办法就是用“专业教育机构”,在相对短的时间内,培养出一大群“应试教育专业考试户”。
这样的行为,以“民间教育机构”求学社来牵头,世人可能认为这种行为极其市侩,是求学社的大东家西阳王想钱想疯了、拍脑袋想出来的赚钱手段,而不是挖人墙角的锄头。
由民间团体来推行“教育革新”,可以绕开官府,绕开朝廷内的勾心斗角,宇文温甚至不需要借助杞王的资源,自己就能推行这种“教育革新”。
如果他自己的势力发展势头良好,也许待得羽翼丰满时,不知不觉中扩展的“教育革新”,已经培养出一群论考试不输世家高门子弟的“考试型人才”,到时候再见机行事。
前提是,他能活到那个时候,真的有机会问鼎。
掩体外“轰隆”一声巨响,将宇文温的白日梦震醒,不远处爆炸的轰天雷,震得掩体顶棚落下些许沙土,宇文温拍了拍兜鍪,将水壶收好。
透过小窗望向掩体外的尘土飞扬,他可不觉得作白日梦有错,因为内心深信不疑:总有一天,白日梦会变成现实。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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