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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三更合一


一、

        薄暮降临,华灯初上。

        牧府中,一道道高挂起的大红灯笼依次点亮,衬着下面铺着的红毯和对联,映出一府的喜气洋洋。

        “铿”的一声,一辆马车于府门前停下,两道身影相继跳出马车,一个颀长一个窈窕,偎在一起倒是相得益彰。

        “二师父,都怪你,浑身都湿透啦。”窈窕女子跺了两下脚,一边嗔怪着,一边抱着凉飕飕的双肩匆匆行入府中。

        门旁守卫作了一礼:“小小姐。”

        牧小十“嗯”了一声,飞快地跑了过去。

        “怪我,全怪我。在下行事有失妥当,向小娘子赔礼道歉。”颀长男子一连声笑着,大踏步便要追上去。

        门旁守卫又作了一礼:“云真人。”

        云虚子顿下脚步,向这守卫笑道:“说起来当感谢小二哥的吉言,本观主还真走了桃花运,马上就能讨到一房漂亮娘子了。”

        守卫讪讪地干笑两声:“小的只是随口一说,哪成想就变了真。”

        云虚子扬了扬手,转身追去:“成亲那天小二哥别忘了讨谢礼,本观主给你封一个大红包。”

        守卫又是讪讪地干笑。

        待那两人身影不见,守卫方敛起身子,又敬又畏地深深作了一礼:“公子。”牧云凉缓缓从暗影中踱步出来,惨白着一张脸,看着门外已空荡荡的马车愣神。不多时,他咳嗽起来,忙用手帕捂了嘴。待拿开时,锦帕中心已是殷红一片。

        守卫不由痛心:“公子,夜间天凉,还请您多保重身子。”

        牧云凉抬头望艳红红的喜庆灯笼,看上面剪出的端庄福字,两日前,这还是为他和小十所挂,而如今却成了他家小十和别的男人缔结婚约的证明。许久,他忍着心口的钝痛,叹了一声:“哪一个都留不住,在大家眼中,我牧云凉已是个废人了吧。”

        守卫跪了下来,想劝慰却又找不到言辞,只将头伏得极低。

        他回身,映着红艳艳的灯光,按着心口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冷笑出声:“呵,呵呵,我牧云凉就是一场笑话。”

        牧老夫人由侍女搀着正行出,恰撞见儿子失魂落魄的背影,眼中滚出了泪:“云凉,这不怪你,这都是命呐。”

        牧云凉站住,仰头望空洞洞的天空,冷冷地笑:“命?”他十岁那年,京城来了一位瞎眼的算命先生,据说算得极准。那时他才名正盛风头无两,他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丞相牧安心中得意,特地请了算命先生到府中为他卜卦。

        老先生又掐又算,半晌道: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牧安笑:自然是听真话,哪有请人算命却要听假话之理。

        老先生深深叹一口气,给出了两句命格词:府上公子乃大富大贵之相,取功名利禄如探囊;然命格孤煞,一生薄情寡义,少亲绝友,爱而不得。

        “命?”牧云凉简直要笑出来,因为这一句命格,所以只要他喜欢谁,谁就将离他而去是吗?

        曾经他不信命,他信自己,他信手段用尽终能得偿所愿,然而却惹得方晗不喜欢,板上钉钉的青梅竹马扭头跟别人走了。

        曾经他信命,信天,信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所以他不说,不与小十越雷池半步,然而因为他的不言不动,他家小十也要跟别人走了。

        一生薄情寡义,少亲绝友,爱而不得!

        所以他所在乎的每一个人都要毫不犹豫地往他心上戳刀子,将这颗心戳得烂透却还不容他死。牧云凉屈下身子,死死按着心口,他恨不得将这颗心掏出来,捧到众人面前让他们看一看这不是金石做的,是有血有肉的,是会疼的。

        牧老夫人颤巍巍着身子跟上来:“云凉——”

        牧云凉慢慢闭上眼,将欲出的湿意压下去,哽声道:“娘,孩儿这命可以不续吗?我真的受不了了……”

        牧老夫人掩面哭了:“怪娘,全怪娘擅作主张。如果不是娘强为你娶亲,小九也就不会嫁出去。”

        在牧云凉和牧老夫人相对落泪之时,府中另一畔却有着全然不同的气氛。

        果真是: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人欢喜几人愁。

        几人千里来相见,几人咫尺不得逢?

        “我要换衣服了,你到外面等着。”牧小十将他一叠着推到门外,“砰”地关上房门。云虚子在外面揶揄地笑,“哎呀,可是有胸有屁股了,连换个衣服都这么讲究起来。”

        牧小十擦着湿漉漉的长发,嘟囔道:“还不是都因为你,说什么泡在水里是祈福,泡得越久越好。”她的脸颊微微红了,“我可猜出来了,你明知道我怕水,你就是想趁机占我便宜。”

        云虚子靠在门边笑:“我就是占你便宜又能怎样?反正占都占过了,要不明天让你占回来?”

        牧小十气得跺脚:“不要脸!”

        云虚子笑得开心:“要脸做什么?不能吃也不能喝,不如要……”“你”字尚未出口。

        牧小十一口打断,带了羞愤的哭腔:“你再说一个字试试。”

        云虚子只得笑道:“不说了,怕你了行吧。”

        牧小十匆匆穿着衣服,又将腰带一圈圈缠好。云虚子望了望将到树梢的月亮:“我说小十,天都这么晚了不该睡觉吗?你还换衣服做什么,半夜出门?”

        牧小十看着铜镜中穿戴一新的自己,顿时囧了大囧。但嘴上仍不肯认输,“我喜欢穿就穿,要你管。多事!”

        云虚子笑:“好好,您是小姑奶奶,您说了算。”

        牧小十将头发擦得半干松松束了,打开房门,叉了腰挡在门口,指了指斜挂着的大月亮:“云真人,天这么晚了,您老该回房歇息了吧。”

        云虚子点点头,应了声“好”,抬脚便要入她闺房。

        牧小十忙伸开双臂拦了:“喂喂,这是我的房间。”她指向院外远处的厢房,“那边才是你的房间。真是年纪还不老,眼神先不好了。”

        云虚子笑吟吟地看着她。

        牧小十有些慌,又色厉内荏道:“这是我的房间,不许……”话还未完,他已按上她腰间,轻轻一转将她带入房间。拂袖关上门,他抵她在房门之上,喉中笑着:“不许什么?”

        心突然跳得很快,牧小十嗓子有点干,声音哑了几分:“你,出去。”

        他一点点挨近:“我若不出去呢?”

        牧小十只觉心要从嗓子中跳出来,哑声道:“你不出去,我就,我就喊人了。”话音刚落,他便扑面吻下来,卷入她唇舌间一路攻城略地,眉眼间带了邪气又肆无忌惮的笑,“喊吧,你不知道越喊越让男人兴奋吗?”

        身子软下去,脸颊泛起潮润润的红,牧小十眼水都要睁不开了,轻轻推他:“二师父,别……”

        他一边扣了她的手指吻她,一边将那新换的繁琐的衣裳一件件剥落,“大晚上穿这么多,真要命。”

        一颗心跳如擂鼓,身子软作一团,牧小十倒在了他怀里,只有轻轻喘气的份儿。

        见此,他一把抱起她,大踏步转入内室,将她放在松软的床上,去了外袍,俯身便要再吻过来。牧小十终于喘出了一口完整的气,“四天后就成亲了,二师父,等一等……”

        “四天?”他的动作慢慢停住,有些垂头丧气仿佛受到了打击。他在床外沿躺下,将她捞入怀中。牧小十一颗心犹狂跳不已,羞怯不已,忙转过身背对着他。

        云虚子吻着她耳后滑腻的肌肤,呼吸有些重:“丫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你信我。”

        牧小十羞得耳根红了:“我信你。”

        云虚子见她回答得干脆利落,拥着她轻轻地叹:“还这么不长进,跟你说过别太轻信男人。”

        她撅起了嘴:“难道要说我不信?”

        云虚子笑:“要动脑筋想一想再回答,不然太容易被人拐走了。”

        她偎在他怀中咬了咬唇:“知道了。”

        “光知道可不行,还要记住。”

        “记住啦。”

        他拉了被子,为两人盖好,又揽了她,亲了亲她的脸蛋:“时间不早了,快睡吧。”

        她见他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用手肘捅了捅他:“喂喂,你今晚不是要歇在我这里吧?”

        云虚子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既然小娘子这般要求,在下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她:“……”每次都说不过他,好挫败啊。

        片刻,她反手推了推他:“我们还没成亲呢,现在就睡在一张床上,传出去可就不像话了。你快回自己房间睡。”

        云虚子竖起食指,“嘘”了一声:“那就不让它传出去。”

        她:“……”泪目,强大的嘴炮。

        停了好一会儿,她想好措辞,又道:“二师父,虽然我们是盖棉被纯聊天,但外面的人定然要多想,平白担着他们的闲言碎语,多令人气闷。你还是回去吧。”

        云虚子喜上眉梢:“要不我们就把刚才的事情做圆满?这样无论外面的人怎么想都不会多。”

        她:“……”滚粗啊好不好。

        停了良久,她咬了咬牙:“你这样我多不好意思呀。”

        云虚子:“要不你这样,让我不好意思?”

        她:“……”云观主,你这么无敌,难道不寂寞吗?

        既然斗嘴必输,那么就换个思路。常言道:嘴动不如行动。她趁他不注意,霍地爬起来,一脚踹他下床。

        然而,云虚子反应之快原超乎她的想象,但见他单手支床,身子一抬便躲了过去。

        牧小十索性拿起枕头,一通乱砸:“下去,下去,下去——”

        云虚子闪得游刃有余:“打不着,打不着,打不着……”

        牧小十要气死了,这人简直流氓,臭不要脸啊。她索性不睡了,坐在床中间,抱着枕头气呼呼地跟他对峙。

        好半晌,云虚子把枕头抽出来放好,去抱她,轻轻地哄她:“丫头,我想时时刻刻守着你,我怕这一切是梦,怕明早一睁眼你就不见了。”

        原来是……这样。她叹了口气,心中不觉又酸又甜又涩。

        他搂了她重新躺下,咬向她的耳朵笑了:“给我生个小小石头吧。”

        二、

        自从正式订亲,云虚子便放开了手脚,陪在她左右半步不肯离,白日黑夜伴在一起。众人知他一向不拘小节任性而为,也不太放在心上,只笑嘻嘻地嘲他,“云观主怕是吃素太久,一旦开荤把持不住了。”

        因为云虚子羁留牧府,所以清虚观的一应迎亲事宜全都交给监观长梧子置办。长梧子虽为师兄,却是长兄如父,当年长梧子将奄奄一息的他抱入观中,当时观中皆是男子无人懂得照顾孩子,又是长梧子一手抱着襁褓中的他,翻着婴孩养育指导手册,一手挤了羊奶一口口地喂他。

        他初入门道家时,所有的学识、剑术和法术也都是长梧子耐心指导,后来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才转由师尊提点。大师兄于他,又是老师,又是父亲,还是哺育他长大的母亲,两人关系亲厚非常人可比。

        是以,长梧子知他要娶亲,也知他不管事的散漫习性,不待他多说便一应包揽下所有事情,向观中上下传了话,“观主娶亲乃观之大事,所有弟子皆不可偷懒,一定要将喜事办得有模有样风风光光”。

        云虚子人缘极是不错,可谓朋友遍天下。众人听到他将有大喜之事,一边诧异着苦心求道的云真人竟然动了凡心,一边纷纷封了贺礼祝福。有些关系好的友人甚至赶至京城,直到牧府登门贺喜。

        作为云虚子他家女儿,莳萝自然要抢第一个,带着剑冢一排高手气势浩荡地前来。云虚子早得到消息,便携小十一起至大门外相迎。武林盟时,牧小十多得莳萝照顾,对她极为亲切,欣喜地迎上去:“莳萝姐……”

        莳萝双手奉上贺仪,一本正色:“后娘你好。后娘长得真水灵。”

        牧小十:“……”

        武林盟赶在了第二个。因假的宫千行被拆穿,君临城城主兼武林盟副盟主林玉终于从暗无天日的地牢中被放了出来。但见他骑一匹枣红汗血宝马,剑眉星目,墨发高束,端的是一位倜傥男儿。他未下马,用画戟挑了一方红匣子凌空甩过来:“道长,贺喜了。”

        云虚子扬手接住,打了开,见里面齐整地放着满满当当的银票,不由笑道:“许久不见,林城主依然这么靠谱。”

        林玉翻身下马,“总不能像你,连真假宫千行都认不出来,白白让我遭了多日的罪。亏我们当年还是铁三角,岂料你忘性这么好?”

        云虚子摊手:“论靠谱,本观主自愿输你三分,行了吧。”

        林玉拍了拍他的肩:“你娶亲一辈子九成九就这么一次,铺排得有场面有气势些,别对不住人家新娘子那张脸。钱若不够尽管问我要。”

        “哇塞,林城主你还缺朋友吗?”凌沫雪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两眼放光,“我可以做你朋友,男朋友女朋友都行。”

        林玉将云虚子往前一推:“你应付,我去喝一杯。”说着足尖一点,“蹭”地飞了个没影儿。

        凌沫雪望天兴叹良久,又转去看云虚子,从袖中掏了半天掏出二两银子,递过去:“道长,我这个月刚发的月钱,全给你了。”

        云虚子挑眉:“这么少?”

        凌沫雪哭丧了脸,想了半晌,将佩剑也一并解下送去:“这是我全部的值钱家当,你就不要嫌弃了。”她见对方不接,以为还是嫌少,嘴一撇眼圈要红,“你等等,我还可以把衣服当了凑上。昨天谷里才发的春装,想必可以换两个钱。”

        云虚子忙拉住她,笑叹:“沫雪,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实诚?欺负你太有罪恶感了。”

        凌沫雪两眼红红:“我天生就这么笨,我有什么办法?”越说越委屈,她“哇”地一下哭出来,“这年头连狗道都成亲了,我还是个单身。这世界公平吗?我不服。”

        林玉推开斜对面的三楼酒阁窗户,扬了扬酒杯:“沫雪,想开点儿,你看我条件这么好也是个单身。”

        凌沫雪眼睛亮了。

        林玉又道:“当然,我宁愿单身一辈子也不会娶你的。”

        凌沫雪:“哇——”

        一众武林门派贺喜完毕,接着来的是官场中人。云虚子虽漂泊江湖,但这些年跟着牧云凉出入官府廷堂,亦认识了不少王侯将相。

        一身石青色五爪行龙袍服的平郡王自软轿中行出,将贺仪奉上一连声道:“早生贵子,早生贵子啊。”云虚子正要笑着纳了,这时平郡王漂亮的眼睛一挑,低声嘿嘿地笑,“生不出来也不必勉强,这事本王可以代劳。”

        云虚子抓起他的衣襟,一把甩回了轿中。平郡王“咚”的一下啃在轿杆上,却是揉着要肿起包的脑门道了一声“爽!”

        旁边有人勒马停下,见此情景不由扶额:“皇家的人果然天生都有受虐倾向。”却是百里山中的方晗方大将军到了,她将马缰绳扔给牧府守卫,向看过来的云虚子瞪了一眼,“看什么看,我又不是来贺你的。”说着也不下马,直接于马背上一点,纵身翻墙入牧府。

        方晗的确不是来道贺的,她跟云虚子关系虽然不错,但跟牧云凉关系更亲近。云虚子抢了她家二哥的新娘子,她自然心中不忿,别说道喜,她能不砸摊子已经很好了。

        事实上,她正准备着砸摊子。

        到牧府见过牧老夫人,又持了腰牌骑马入皇宫,一路闯到御书房,她一脚踢开门,直入主题:“大哥,二哥的这门亲事要怎么抢?你发一句话,我立刻去做,绝不半句含糊!”

        皇上背着手转了好几个圈,停下脚步看她,发了一句话:“要不你踹了彭公子,回头嫁老二?”

        方晗:“……”

        咳了两声,她堆起笑改口:“好说好说,您发一句话,我们商量着去做。”

        皇上拿起一叠奏折抽她脑门上:“见风使舵倒挺快啊。要不是你当年始乱终弃,老二能沦落成今天这样?”

        方晗跳了起来:“靠!你是皇上,话可不能乱说。我顶多占了个弃,万万没有乱他。”

        皇上一叠奏折又抽上她脑门:“胆儿肥了?敢跟朕顶嘴了?”

        方晗握起了拳头:“你……”

        皇上看着她将发作的样子:“哎哟,这是要跟朕动手啊?”他敞开了怀抱,“来啊,互相伤害。”

        “你别想了,我是不会让你如愿的。”方晗硬生生地将拳头放开,“你们皇家人简直有病,个个都是受虐狂。”

        皇上抚向胸口一脸哀怨:“朕也不想啊,可这是先皇传给的,朕不能丢了啊。”

        方晗懒得听他提旧事,抬脚踩上案桌,撸起了袖子铺开一顺儿的地图,正色道:“大哥,我来之前就知道你不靠谱,所以我自己摸清地形,画了地图,制定了三份抢亲计划。你只需拍板定一个就成,其余事情全部我来做,保证马到成功,功成名就,让云虚子独守空房,二哥喜得美娇娘。”

        皇上大喜:“不愧是沙场百战的大将军,朕很中意你这撸起袖子就干的劲儿。”

        方晗又从腰间摸出一把册子:“孙子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所以我还着人调查了云虚子这道士的家庭出身、成长背景、生活习惯、饮食癖好等,将他前后二十年以及祖宗三代都查了个遍。你先瞧一瞧,等会儿我们根据敌方情况,定下最合适的抢亲计划。”

        皇上喜得连连点头:“朕的大将军果然不负朕望。”他一页页地翻过去,目光渐渐地变了,抖着嗓子念道,“德元十五年生,生母为梓州白水江云家大小姐云雪乔,生父为不知何地出身的书生洛丰天……婴孩落地不啼哭,当晚即被送至清虚观道门外。是夜,天大雪,婴孩冻馁交加几死,幸得道门大师兄长梧子出外巡视,方被发觉方得生还……”

        方晗用一种看蛇精病的眼神斜睨他:“干啥?被那道士的成长事迹感动了?靠,我们俩知根知底,你就别在我面前装什么猫哭耗子假好心了。”

        皇上抬起头,指了指自己,抖着声音:“老三,朕叫什么?”

        “皇上啊。”

        皇上恨不得一折子抽飞她:“朕的名字。”

        她认真想了一番:“一开始叫风常湛,后来你爹给你改了叫风常洛。”

        皇上又道:“你可还记得先皇为什么给朕改成这个名字?”

        方晗有些不耐:“你们父子对话我哪知道?”

        皇上眼巴巴地望着她:“老三,你当时也在场,朕要你说出来。”

        方晗只得道:“先皇说‘常洛,朕要一辈子记住这个洛字,朕有负于他,朕要你替朕找到他’。”

        皇上捧着册子几乎要哭出来:“云虚子,梓州白水江云洛尘,他是,是……朕找了十年的亲弟弟啊。”

        三、

        皇上很纠结,皇上很焦躁,亲弟抢了义弟的媳妇,他到底要不要插手抢回来?本来依着和牧云凉的关系,他定要不遗余力地把牧家小九留下。然而……

        方晗更焦躁,若想抢亲成功,断然离不开皇上的大力支持。然而云虚子一转眼成了皇上他弟,皇上八成要倒戈。皇上他弟又不是她弟,但二哥一直是她的二哥。

        她是个军人,是个急性子,但眼下这情况也不好催,只得提了案桌上的茶壶满满斟上一杯茶水,端着坐到一边郁闷地喝去了:“你慢慢想,我等你回话。”

        皇上皱紧了眉头,先皇撂下这么个摊子,如今当怎办是好?先皇虽不是专情,但也不算滥情,一生统共没娶过几个女人,所以正宗皇室血脉并不多,算上现在的云虚子也就三个儿子四个女儿,且其中一个儿子还因病夭折。

        皇上自小就缺手足之情,看见人家有兄有弟常常羡慕,便学着话本上的样子同牧云凉和方晗一同结义,将两人视为亲兄弟。后来方晗现出了女儿身,于是就只剩牧云凉一个兄弟。

        这些年,他将牧云凉视为手足视为心腹,牧云凉也不负他的期望,真心尊他为大哥,为他清吏治平内乱着实卖命。现在他和牧云凉中间横出了一个云虚子。虽说血浓于水,但他和牧云凉的兄弟情也并不如水般清淡。

        手心手背都是肉,打哪边都疼。

        皇上郁闷地想,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节骨眼上,老天岂不是故意为难他?皇上又激动地想,若不是赶在要紧的节骨眼上,方晗也不会调查,他也就永远不知道亲弟弟就在身边,老天待他不薄啊。

        当年先皇给了一个洛字姓氏,给了一条梓州白水江云家的线索,给了一个德元十五年的时间,便蹬腿去了。十年来,他着人调查了所有洛氏人家和云氏人家,调查了所有德元十五年出生的孩子,甚至名字里有个洛字的也一一排查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弟弟自小入了道观出家,不在全国人口的花名册上,所以这才迟迟未查到。且云虚子又将俗家名字抛弃了,从不曾提及,所以这些年两人虽然打过许多次照面,还一起喝过几次酒,竟半点未察觉到是亲兄弟。

        当然,他第一次见云虚子时也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但云虚子人缘一向好,谁见到都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两人就这样生生错过了。

        皇上纠结良久,起了身:“老三,要不这样吧。朕过去见一见再做决定。”

        方晗等在旁边,早将那壶茶喝了个一干二净,也想换个地方,点了头:“也好,我跟你一起去。”

        皇上换了便服,带着已卸任的大将军一同去了牧府。皇上一向是牧府常客,所以谁也没有多想,只当他无事又来把牧府当成后花园溜达。

        溜到云虚子住着的偏院,他打手势制止了侍卫的通报,探着身子往里望。见云虚子峨冠博带袍服整齐甚是英俊倜傥,正与一众来贺的朋友们有说有笑有来有往。

        这是他的亲弟弟,找了十年的亲兄弟。皇上眼眶有点热,抬手肘捅了捅旁边的大将军:“老三,你瞧一瞧,朕的皇弟是不是跟朕一样帅气?”

        方晗懒得理他。

        有了明确的线索,皇上探着脑袋左瞧右瞧上瞧下瞧,越瞧越觉得云虚子本就该是他们皇家的人,这仪容,这气质,这言行举止,这睥睨天下的魄力……定然只有他的皇弟才能具备!

        皇上正了正衣冠,又去捅方晗:“老三,朕今天够不够帅,够不够精神?对了,待会儿兄弟相认少不得抱头痛哭一场,朕要怎么哭才能给朕的皇弟留下一个最佳印象呢?孟姜女式哭,刘玄德式哭,阮嗣宗式哭……”

        方晗心中正烦,只给了个表情:“呵呵。”

        皇上抬手拍在她脑袋上:“呵呵你相公,你一定是羡慕嫉妒恨,妒忌朕有兄弟了你却还是独苗。”

        方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这还没认呢,就开始弟控了。你怎么知道云虚子一定认你,你瞧瞧人家小日子过得多自在,平白加个皇室身份,大哥,不是小弟我泼你冷水,云虚子可不一定乐意接受。”

        云虚子的确不乐意接受。皇上拐弯抹角地描了许多次,对方愣是不往一个方向扯,还抹角拐弯地撵他走,“皇上此来该不是为牧老二说情的吧。其他事可商量,唯独这件事不行。何况牧老二既已允亲,断无反悔一说。此间窄狭,茶饭粗淡,贫道就不留皇上了。”说着转身便要往里走。

        皇上忙去拉他,拉得不巧没拉住他的衣袖,拉到了他的手。皇上激动地一把握住:“道长——”

        云虚子腾地抽出手,用万分真诚的语气道:“贫道就要娶媳妇了,贫道真的不好这一口。”

        皇上:“……”

        兴起而至,兴败而返,皇上觉得必须烈酒才能浇愁:“老三,朕的兄弟不认朕,朕的兄弟嫌弃朕啊,他一定是怪朕没有早点找到他,这些年没能好好照顾他。”他眼中泛着波光,比划着,“刚出生的婴孩就被扔在雪地里,差点冻死了,这二十多年不知道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朕滚在锦衣玉食堆中时,他不知吃着什么样的粗茶淡饭……”

        皇上拉住方晗:“老三,朕把西域进贡的琼华玉露浆分你两坛,你陪朕醉一场吧。”

        方晗果断地抽出袖子:“要醉你自己去醉,我还要替二哥抢亲。看你这样子八成不会帮忙了,不过我也不指望你,你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其余事情我自己去做。”

        皇上又想起了牧云凉,想起了孤苦伶仃的义弟,顿时更加忧愁。皇上觉得自己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天子:“你要抢亲必须得调动军队,一个人单枪匹马定然不能成事。但眼下情况,你早已卸任,也不再掌大将军印,如何能调得来人手?”

        方晗:“我自有办法,不用你操心。”

        皇上又去拉她:“老三,你跟朕说说计划呗。”

        方晗一脚踹开他:“靠,别想从我这里套情报。”

        云虚子目送皇上离开,这才从又从里间慢悠悠地出来。牧小十在屏风之后将他们两人的谈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也猜出皇上的来意,道:“二师父,你怎么把皇上撵走了?看得出,他也是真心实意……”

        “我是方外之人,本就该放下俗事,岂能再捡回来?”云虚子微顿一顿,“何况母亲当年如此决绝,又送我入道观避开暗查,便是不希望再与他们有所牵连。我怎可违背母上大人的意愿呢?”

        牧小十握起双手,轻轻地叹:“伯母性情确然刚烈。”

        云虚子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小丫头就别装深沉了。时间不早,传晚饭吧,等会儿又该叫饿了。”

        仲暮春之交,清明将至。宫中御厨制作了翠莹莹如玉的青团子,皇上因为婉贵妃和牧云凉的缘故,每年都会吩咐送一份到牧府。今年亦是如此,而且还特特嘱咐加送一份到牧家小九那里。皇上知道云虚子和小九姑娘在一起,所以用这种委婉的方式对这个不认他的皇弟表示关爱。

        这样送的结果就是两份都到了云虚子这里。送青团的丫鬟声音软绵绵,听在耳中很是舒服,“老夫人说了,这玉青团宫中年年都有送到,也不算稀罕物。小小姐是第一年到府上,怕还没尝过,着婢子送来给小小姐做点心。”

        云虚子将两盘全推过去,笑道:“丫头,你的面子可真大,一人得了两份。”

        牧小十见了美食便不理他的揶揄,率先尝了一个。入口香糯绵软,肥而不腴,甜而不腻,,又有一股清淡而悠长的草香味,牧小十好似回到了山中时节,嗅着漫山遍野的花式甜香草式清香。她索性夹起一整个,囫囵塞入口中,一边咬着一边含糊着声音兴高采烈道:“二师(丝)父(虎),好好吃(次)。”

        云虚子见状有趣,用手指戳她鼓起来的脸颊,把团子从左戳到右,再从右戳到左,哈哈大笑:“不错哟,又变成包子脸了。”

        牧小十想反驳,但嘴却被团子占着,只能干瞪眼。她索性整个吞下去腾空间,岂料吞得急了呛得一阵咳嗽。

        云虚子忙倒了茶水递给她。

        牧小十就着茶水送下去,苦起一张小脸:“二师父,你怎么老跟我作对?”她将目光微微转开,咬了唇,“以前也就罢了,现在我们都要成亲了你还这样。”

        云虚子靠椅背坐着,静静地看她,看了好一会儿,眼底竟浮现出一丝极淡的愁绪。他抬手,指尖顺着她的额发缓缓划过,仔细瞧她好看的眉眼。

        牧小十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立刻小声了:“是我说得不对吗?”

        眉宇舒展,他将她捞入怀里抱了,轻轻地叹:“还是个小丫头。”

        她用余光瞄他:“小丫头又怎样?”

        云虚子笑起来:“不忍心下手呐。”

        牧小十忙趁时机提议:“那你今晚回自己房间歇着,别老占我的床。”

        云虚子将她两只小爪子一起握住,额头抵上她的额头,看着她的眼睛问:“小十,你说将来你会不会后悔嫁给我?”

        牧小十愣了一愣,黑黢黢的眼珠转了一圈,似乎在认真地想。

        云虚子又笑了:“就知道你这丫头什么都没想过。不过没关系,我都为你想好了。”捉起她的手,轻轻地吻着,又转去啄她柔软的唇。他不由想起清虚观时,为了制止她的哭闹,惶急中失了分寸而压上她的唇,当时便觉这唇格外软,软得像团棉花糖,好想去舔一舔,不知是否能舔破。

        或许那时便已动心,所以才未能抑制住魔障,而离了大道坠入凡尘。

        牧小十见他目光深深浅浅沉沉浮浮,知他有心事,学着他的样子问道:“二师父,你会不会后悔娶我呀?”二十多年苦苦修来的道行毁于一朝,或许此生与仙与道再无缘,他要付出的代价不比任何人低。

        云虚子又去啄她的唇:“这是我唯一不会后悔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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