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故事与剑

青翎从来不是一个安静得下来的主儿。

        再新奇也不过一两天，在晚苑呆不住，整个府邸凡能去处都已玩了个遍，又没有人陪她一起闹，一个人自然也腻了，又不能随便出府，心思也就打到那片显少有人进出的枫林里了。

        青洛明白那里很特殊，可拦不住她，又怕她出什么事，也只能硬着头皮随着她进了林子里。

        青洛青翎进府已经半月之久，但通常时，她们都是见不到容弦的。

        多数时间他都不在府里，即使在，大多时候也是在枫林的听枫阁。

        她知道容弦今日并没有离府，所以想着他肯定是在听枫阁。

        虽说他让她们府中随便走动，也没有特别嘱咐枫林不能进，但青洛觉得她们若真的进了枫林，还是应该去请礼，好歹让主人知道才是对的。

        只是，他并不在。

        青洛连四周也寻了个遍，但听枫阁里里外外空无一人。

        当然，只要容弦不在，听枫阁自然就不会有人了。

        小青翎此时正这瞧那瞧，东看西看，可惜这里干净得一尘不染，否则就是哪个角落里有小蜘蛛网，哪个地方有一点灰尘都能寻出来了。

        “弦哥哥说不定早出去了，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再说了，他不在我们进来才正好……”青翎笑道。

        青洛瞪她，“你当然这么想！”

        青翎吐舌，忽的一下，目光又给屋里案上那把镶白玉长弦琴吸引，忙欢喜跑过去跟前坐下来，手指小心着试了试音色，先是一乐，然后就理所当然地弹起来。

        “翎儿，不要乱碰！”青洛忙喝止她。

        小青翎才不理会，“弦哥哥的琴好棒，反正放着也是放着，而且他人又不在！”

        “翎儿！”

        “呐……”青翎用下巴顶了顶右侧方向，一脸顽皮得意，“姐姐你不是，喜欢书么？”

        青洛顺着青翎的指示侧过去，里间中约六七层架子上，满满摆放的全是竹简，都是用布袋精心裹护，竟一尘不染。

        青洛也忘了管青翎还在一边拨弄着琴弦，不自禁地走到了书架前，细细翻看起来。

        青翎侧着脑袋偷瞄了一眼，看到青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一脸自得，心道：看你还教训我啊！教训啊教训啊……反正你也是从犯！

        可惜青洛全没有看到。

        “《朔国志》、《孙膑》、《吴镇策》、《东越咨录》、《姜国录》、《黎国录》……《攻战策》……”

        忽而地，架子顶层里，一卷色泽极新，用暗紫色绫缎裹护着的简书吸引了青洛的注意，她踮起脚尖，小心取下，轻取出简身。

        “《青策》？”提首的卷名令青洛微惊。

        而当她细读到书卷内容之时，则更是完全地惊诧住了，“这是……祖父与父亲……”

        青洛自出生，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祖父，只偶尔听父亲提起些，而且每每提及，父亲的眼中都是泛着光的，他一定非常自豪——为祖父。

        祖父当年，是朔国的开国功臣，更是立下无数战功的一代名将……只是平生短促，四十而矣。

        而父亲也走了与祖父同样的一条路，终年也不过四十五岁……

        为战而生，为战而死。

        如果不是父亲只有她们姐妹二女，上无长兄，下无幼弟，或许如此的命途仍将延续，可父亲说，壮士护国卫疆，即使身殒沙场，亦是生死无憾。

        “父亲，可惜青洛不是男儿，让您后继无人了……”青洛轻声呢喃。

        “你可听说过，东越戚王后？”

        青洛被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险些书卷落地，猛然回头，却见容弦早已立于身后，青洛慌地急忙跪下请罪，“青洛冒犯，望殿下恕罪！”

        容弦伸手轻地扶起青洛，并无责斥，反笑问道“在自家里看书，你有何罪？你即喜欢，这里的书尽可以随意翻看！”

        “……是。”青洛点头，心里略微放松，微微侧脸却见一边的青翎小姑娘正挤着眉眼，一脸的幸灾乐祸。

        “此部《青策》传述的，正是你祖父与父亲，他们的生平，功业，还有不寻常的行军用兵之策。你说可惜你非男儿身，此话我要给你讲一个人，一个女子，东越戚王后。”

        青洛不懂，“戚王后？”

        容弦轻笑点头，“她是东越开国的第一功臣，没有她，也就不会有今日与我朔国匹敌相当的东越。”

        青洛微惊，疑惑问道，“她不是……是一个女子吗？”

        容弦浅笑点头，“我之所以要告诉你，正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子！当年的东越暨王还是一个乡野书郎，戚氏是其发妻，暨王因得罪了一位官家子弟遭其陷害，只能携妻背井离乡，后与山中草寇义交，避世求存。”

        “当政昏庸，百姓凄苦，世道混乱，暨王有心无勇，而此时的戚氏，替他做了他一生最重要的决定：发兵反廷！”

        青洛惊住，“发兵反廷？”

        容弦淡淡一笑，“戚氏熟读兵书，足智能谋，且持枪舞剑样样过人。暨王生性软弱，戚氏便亲自募集军队，领兵上战，并激励百姓起来反抗。

        “戚氏在战场上大大小小受过无数次伤，六次险些丧命，在自己毫不知情之下，失去了腹中不足两月第一个孩子，甚至连带也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她付出如此之多，功夫不负，戚氏军从八千人三年内增致十九万人，凭此不可阻挡之势，戚氏军万马平川，决胜千里。次年春，东越国建立！

        “只是这位传奇王后命途多舛。东越建立第二年，国基不稳，边境动荡，戚王后不得已又亲征了一次。大胜而归后，却突染重疾倒下，从此一病不起，于两年后离世。

        “终年，三十二岁！”

        青洛很久没有回过神来，戚王后！世上竟还有如此英雄女子！

        容弦笑问道，“你可还感叹，自己不是男儿？”

        “……啊？”青洛愣住。这才渐渐缓和过来，忙回答道，“戚王后是何等人物，青洛无才，怎么能与戚王后类比！”

        容弦浅笑摇头，“别忘了你父亲和祖父亲，都是什么样的人！方才进来时，见你正在细看着《攻战策》，仅如此年纪，你能将它看懂就已不是寻常女子能做到的。而且你似乎……还对它极有兴趣！”

        青洛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我只是……”

        “你可会用剑？”

        青洛点头，又连忙摇头。父亲曾教过她一些，可那在世子这样的人眼中，根本算不上。

        “那，你想学吗？”容弦又问。

        青洛一时没反应过来。

        可是容弦并没有再给她重复一次，而是转身出去，只留了一句，“你随我出来！”

        青洛轻呼了一口气，在未经允许之下跑到这里甚至还私自乱动了东西，青洛本就心虚，再加上他给人的那种非比寻常的威慑，青洛只觉得气氛压抑。

        但她也只能听话地随于容弦身后，狠狠瞪了一眼一边满脸幸灾乐祸的青翎，便离开听枫阁进了林里。

        容弦一袭玄色长衣，腰束玉带，手执一柄嵌着墨玉的玄剑，微寒的秋风吹起锦衣长袂，墨发轻舞，应衬着铺天飞落的一地红叶……

        这样的人和景，只肖静静站着，便已美如画卷。

        容弦把手中玉凌剑递给青洛，“你先舞一遍，尽你所能！”

        “是。”青洛接过来，调整了略微紧张的心绪，缓步走到空处。

        此剑比以往父亲教她时所用几乎沉了两倍，但是，即使父亲那柄玄寒剑，也比不过此剑的分量与锋芒。

        青洛手指慢慢握紧，目光集聚，旋即拔剑起势，脑中同时的回忆着父亲所授全部剑法招式，并尽全力把它用出来，尽管这柄剑的重量已超出了她能运用自如的范围。

        容弦静立于枫树下，目光随着前方空地之上手执长剑的青洛的一旋一转一起一落，眼中也渐渐浮起一丝浅浅的赞赏之意。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青洛额上已经慢慢渗出了密密的汗珠，然后开始滑落，且越来越多，步子也渐渐沉重，连手臂都愈发吃力起来。

        这个重量已经超出了她的能力，她本想着只能放弃了。

        恰恰此时，容弦开了口，“已经完了吗？”他问道，声音平静温和，却又并不夹带半分情绪。

        因他这一问，青洛这才放松下来，停下微微喘了一口气，稍稍平复后，这回答道，“还稍差一些。”

        “既然没有，那就继续吧！”容弦道。

        青洛微愣，他竟然是说……继续！而不是说可以了，或者是休息一下。

        他说的是：是继续。

        但是青洛是不会说不的，而是很服从地又重新执起了剑，继续舞下去，直到舞完所以剑法招式。

        最后一旋，剑身不甚击到树干之上，青洛手指震得失去知觉以至于一时失手，剑柄一下弹离手中，直朝容弦方向而去。

        青洛大惊……

        容弦身体极速跃起，再落下，足尖精准地踏到剑身上，玉凌剑垂直落地，连带一缕微风。

        “臂力完全不够！”容弦摇头道，“虽说你是女儿身，但是只要你有毅力去练，未必不及男儿。”

        青洛还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只纳纳回道，“是。”

        “臂力是基础，也是你当前练习的首要地方，只有稳下基础，才能更好的发挥剑的优势，入其精髓。不过只是这些当然是不够的，你还是要精进招式和反应速度。对于一个习武之人，能力再强，力度再大，可若单有蛮力，在面对一个身手敏捷速度极快的对手面前，他连出手的机会，恐怕都没有，而能够让对手在最短的时间败下，最好的方式，还是速度。”

        青洛稳了稳有些眩晕的身子，轻轻点头，“青洛谨记。”

        容弦将剑拿起，剑尖从地上划过半圈，落叶震起，平地生风。“我示范一遍，你仔细看好！”容弦道。

        青洛被容弦起剑瞬间便已惊得说不出话来，目光却紧紧地随着容弦的一招一式移动着，脑中思绪也迅速转动，哪怕所记不多。

        容弦瞬时执剑凌空而起，一道寒光凌厉划过，周身红叶翻旋，此时的玉凌剑剑身只化作一道银影掠过，青洛已经看不清它的全形。

        待青洛花了好一段时间，目光终于勉强可以看清一些时，却是枫叶落尽，容弦都已经停了下来，青洛眼中刚刚泛起的喜意也一下沉了下去。

        “可看清楚了？”

        青洛摇头应答，“青洛疏浅……没有能够看清。”她答的是实话，这样的速度，连她所见的父亲练武之时，也远没有如此之快。

        “这是正常，循序渐进，慢慢也就看清了。”

        “青洛多谢殿下指教。”

        容弦俊颜莞尔，“我明日命央月为你送把剑去，每日我会教你一部分，不懂再问，或有时我会不在，则可以去请教央月，她的功力你也一分不可小觑。你自己更需时时勤加练习，这枫林正是非常好的地方。”

        “青洛记住了。”

        “嗯，那今日便先回去吧！不可急于求成，但也不可过于松懈。”

        “是。”

        容弦温和地笑着，看了看青洛，也没再说什么，收起剑转身往听枫阁而去。

        青洛仍站在原地，四周一片寂静，看着遍地纷乱的落叶，刚才容弦示范的情景在眼前缓缓倒流而过。

        奇怪的是，明明刚才那么仔细认真的看都看不清楚的那些动作，此时竟然渐渐清晰起来，那红叶纷飞下的身影，此人此物，此招此剑……她记住了。

        戚王后，戚王后，戚王后……

        青洛踏着缓缓的步子，一个人走在枫林里，心中一遍遍默念着。

        除了脚下枯叶被踏碎发出来了的窸窣声，连寒冷的秋风也已经停了下来。

        此时此刻，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之安静安静得足以让人忘记，这样一方地域，竟然是坐落于朔国最喧闹繁华的都城——凰安。

        可想它的主人，在这凰安城，在这朔国，是有多高的地位。

        如果不是她们长着五分相似的面孔，任谁也无法将青洛和青翎看作血亲姐妹来看待。

        比如说青洛尊规守礼，青翎却不拘礼规；比如说青洛性格安静温和，青翎却性急爱闹。

        比如说，性格温和行为规矩的青洛在和世子习武练剑，而张扬不拘的青翎，却能安安静静的跟着世子习琴作画……

        世间还有如此特别的姐妹，倒是让世子府上下无不慨然，连向来性冷的央月也时时被青翎忽闹忽静的样子逗得忍俊不禁。

        而日日独自一人在枫林中刻苦习剑的青洛，那超乎寻常人的悟性和进步速度，仿佛她就是为此而生的一般。

        也或者，青洛本来就是为此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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