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花浮自沈苑休的窗边掠了进来,啪嗒扔了一包东西过去。
沈苑休正盘腿在榻上打坐,面前摆着两只小小的白色瓷瓶。见了那包袱,他探手打开,发现里头竟然躺着两本厚厚的书册,翻过两页,沈苑休就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哪儿来的?!”
花浮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摇头晃脑地笑:“你不必多问。”
沈苑休又不瞎:“辰部昨夜好好的,怎么就忽然走水了……”而今日这录入各部长老和弟子的八字命册便到了他们的手里。
“天干物燥,疏忽大意喽,”花浮耸肩,看沈苑休一副不罢休的姿态,花浮不耐地挥手,“聪明的话就该趁他们还未追查至此便赶紧看完扔了,不然你我都吃不完兜着走!”
沈苑休紧了紧手里的书册,终究放弃了和眼前人争论正邪的心思,低头翻阅了起来。
花浮不爱看书,但是他记性其实很好,曾经看上一两遍便能在脑海中留下九成的内容,然而相较于眼前之人不过半晌就阖上了名录,花浮难得觉得自己有些愚笨。这叫什么?过目不忘?!记忆中他只遇到过一个人有此本事,而那个人最后考上了状元……
花浮一个晃神连忙拉回了神智,对面的沈苑休则跳下床来开始画阵。
那北斗七星的堪舆阵列并不复杂,三两下便成了,麻烦的是需将那上百成千的青鹤门弟子的八字命格逐个对应。
花浮也不喝茶了,陪着沈苑休一道帮忙,两人先从道行高深的日月星辰四部开始,一一比对,结果无人匹配。
花浮丢开这本,又拿来一本,金木水火……只可惜比到木部时天光已经大亮,外头响起了依稀的动静,一会儿许是伺候的小厮就要来了。
花浮心情极差,抬手就将余下的生辰八字符都打散了。
“白忙一场!”
“急什么,不还有两部了吗?”沈苑休比他淡定。
花浮不快:“还剩四个人才能凑齐阵法,这四个能全在剩下的两部中吗?”
“不可能,”沈苑休摇头,“所以你现下放弃还来得及。”这本就是大海捞针的事儿,而沈苑休已在希望又失望中度过了一千多个日夜。
“啧,”花浮砸吧了一下嘴,“我这人旁的优点虽多,但最大的便是不轻言放弃!”所以要想让他这时候退出?没门儿!
只是说归说,花浮的腿仍是大步朝外迈:“瞧得老子眼都花了,明天再来。”
然而行到半途忽觉余光有依稀红色闪烁,回头一看,竟是那阵眼在冒光。
花浮眸色一亮,急忙返身:“是谁?!”
沈苑休也注意到了,缓缓拾起被花浮打散飘落到阵中的符纸瞧了瞧,继而翻过给花浮看。
花浮一对上其内名字,就勾起唇笑了:“第四个……原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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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部起火,青鹤门自然要追查,只是要查清是外人或内贼、有意还是无意所为,大概得要耗上几日,花浮也知道,这几日怕是他难得的喘息之机。
没得等待,一入夜他便和沈苑休又离了青鹤门。
这一回二人所去之处同此地相隔万里,以沈苑休眼下的身体自然艰难,还是花浮一路将他拖曳至那处的。
只不过花浮自己的状态也有些不佳,不知是否因为最近心神不定亦或是前两日同人交手频繁虚耗了一些元气的缘故,花浮一早醒来便觉自己丹田翻涌,四肢酸软,他明白这是他修为又要丢失的征兆。
上一回他可没有骗东青鹤,同那花见冬交手之后,花浮的修为的确消失了两日,东青鹤猜的不错,这与他的护体金光干系并不大,花浮的修为从离开幽冥地府后便常常时有时无。花浮虽觉奇怪,隐隐也感到是自己的修行出了问题,但他暂时没有心力管顾这些,他有更重要的事需得做,尤其是当下。他只能寄希望于这糟糕的身子别拖自己的后腿,至少也等把该收拾的人收拾了再犯病。
一路胡思乱想,花浮和沈苑休便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只见眼前山峦窈峭,松野蒙密,千峰百嶂间隐着座座重楼飞阁,红墙白瓦,连绵不绝,若不是那盘桓跌宕的灰雾增添了一丝邪佞狂妄之气,花浮都要以为这儿就是青鹤门了,一般的大气恢弘,一般的无垠无际。
“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这偃门没想到造得比许多看不起魔道的高门大派都更磅礴雄远。”花浮难得真心赞美。
不错,这里是偃门,也是魔道中最大的门派,更是沈苑休在叛离青鹤门后的栖身之所。
沈苑休未应,只带着花浮大大方方地进了正门,偃门不似青鹤门,没那么多规矩,这儿的人各自为营,平日里彼此互不干涉,而一旦遇到龃龉,那便谁拳头硬听谁的,有些像那法器大会的规矩。虽然简单粗暴,但却颇为服人,当然前提是偃门的门主没有发话,一旦偃门主吩咐,居于此内的魔修还是得百分百服从,以他的命令为先,不然结局就是死路一条。
“你可是见过那偃门主?”花浮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好奇的问沈苑休。
“只见过一回。”还是远远的。
“那偃门比青鹤门晚立百余年,如今的阵势却同青鹤门差不离多少,难为修真界人人闭眼胡吹后者才是第一大派,今日一见我看倒也未必,”花浮目光幽幽扫过那一片片的飞檐反宇高堂大厦,毫不留情地拆着东青鹤的台,“听说那偃门门主极少出手,也不知我们的东门主同那偃门主作比,究竟谁更胜一筹。”
沈苑休脑中不由浮起仅有一次见到那男人的场景,他只记得对方被一片黑雾所缭绕,身量似乎十分高大,面上则戴了一张狰狞的面具。明明看得并不真切,可自那人周身漫出的威压却深不见底,隔得那么远依旧使人觉得胆寒。魔修者皆是些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可在那偃门主面前却个个老实得跟什么似的,由此更见那人的可怖。
不过凭着本能,沈苑休还是偏心自家师父一些:“当然是……东门主,东门主的修为深不可测。”
花浮不知想到什么,不快的撇了撇嘴。
两人来到一处小居前,一路上没有看到什么人,沈苑休说那是因为偃门的人都神出鬼没,一般很少曝露自己的行踪。
而他们此行的目的乃是偃门的一位长老,名为方水合,沈苑休已留心他多时,自然将其底细摸了个大概,方水合掌管偃门内务,住在偃门的赤苑中,他和破戈在青鹤门的职责差不多,但是道行却远没有破戈高,真要交起手来若是痊愈的沈苑休杀他自不在话下,可是沈苑休此刻重伤在身,修为不过从前的几十分之一而已,这也是他为何觉得花浮行事残狞乖张却又愿意忍受的缘故,他的确需要有人相助。
沈苑休细细对花浮交代起那方水合的功法习性还有弱点:“你的修为在他之上,加之我在一旁掩护,成事并不难,只是……我们仍是得谨小慎微,切记决不能惊动偃门主幽鸩,若被幽鸩所察,你我想全身而退便不可能了。”这话说得还是客套的,魔修在其他修行者眼中乃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异类,那么多魔修愿意投靠偃门听令幽鸩便是因为这儿可以护得他们安危,若被幽鸩知晓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动他的人,那后果可是难以想象。
沈苑休说罢却见花浮长眉微颦,向来张扬跋扈的脸上带了一丝不易查觉的凝重,沈苑休问:“可是有问题?你若怕……”
“谁怕了?”花浮一双杏眼蓦然瞪大,感觉着腹内虚凉,眼底却闪过一丝决绝,“既已决定,便不用拖泥带水,就这么办吧,速战速决将其拿下,我们也可早些离开。”
“也好。”
二人又在小居中待了一个多时辰,等到夤夜深更,一红一黑两道人影便向偃门赤苑而去。
不知是魔修行事粗犷还是那偃门主太过自负,这偃门内几乎未有防御,两人轻易地便潜进了赤苑之中。
沈苑休一身魔气在此地并不突兀,他只要将气息尽力收拢,还是能隐蔽得很好的,不过他本有些担心花浮的妖气太过容易曝露,却不想那人的掩藏功夫比他更好,在其身旁的沈苑休都感觉不到他的一丝气脉,更遑论旁人了。
沈苑休不由奇怪地看了看对方。
他们栖身于赤苑的一处屋顶,据沈苑休所说这儿就是方水合的居所,花浮小心翼翼地揭开了一片瓦,果然在其下看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
那人皮肤蜡黄身形清癯,看着就跟一个小老头儿似的弱不禁风,可眼下的花浮和沈苑休都不会随便轻敌。
方水合盘坐在榻上似在打坐,片刻他忽然念念有词起来。当耳边飘过隐隐绰绰的口诀时,花浮这才注意到方水合的身前竟然画了一个巨大的阵法,他又揭开一块瓦片,看清了阵中还倒了两个人。
花浮心头一惊,只觉得眼前场景十分眼熟,而当那圆阵随着口诀慢慢开始旋转,里头的两个人痛苦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花浮地脸色更是唰得一下变白了。
“这是什么?!”
花浮用修为向沈苑休传音。
沈苑休转眼就对上他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也是吓了一跳,连忙也用同样的法子回道。
“这是炼魂阵,魔修最为寻常的阵法之一,将有修为的人放入阵中引出其魂魄和内丹,吸入体内占为己有。”
“为何我之前看过魔修吸魂的阵法却不是这样的?”花浮又问。
沈苑休:“因为此法较为繁复,需得先将特定命格之人魂魄封印,再待上很长一段时日才可取魂,一般魔修不爱等待,所以用的人不多,不过听说有些魂魄在那段时日中会催生出无边意念,那可比直接吸魂和吸修为有力得多,故而也有魔修独爱此法。”人生魂魄,魂魄生意念,意念可生万物,有着深重意念,也就是执念的魂魄可是天下难求的至宝,尤其对魔修来说,若将其化为己用,再麻烦也有人愿意等,显然这位方水合长老就心悦此道。
盯着那阵中不住翻滚哀嚎渐渐变得枯槁的两人,花浮的双拳不知不觉捏得死紧,一张面容都微微有些扭曲。
一边的沈苑休自然注意到了,莫名的问:“怎么了?你可是见过这阵?”
花浮顿了下才回:“很久以前……有一个同它很像的,但是我记不清了。”
沈苑休道:“魔道阵法不止千万,许多阵势都很近似,差一个符文,结果便天差地别。”他知晓花浮不谙此道,所以细心提点。
“是么……”花浮也有点糊涂了,“或许是我记错了。”当时的阵法和眼前那个未必相同。
正待他心头思绪万千,屋内的阵法已是止歇,圆盘停下了旋转,正中的两人已变成了两具干尸。
小厮来将尸|体抬了出去,一边忽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声,笑着道:“恭喜方长老修为又有精进。”
不一会儿一个娇小玲珑,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甜美身影就出现了屋顶两人的视线中,方才回过神的花浮看了又是一愣。
“灭瑶?!”
沈苑休疑惑:“你认识她?”他在偃门也不算短,但是这个小姑娘自己倒是第一次见。
花浮颔首:“她是竹死岛的……小教主。”
“竹死岛和偃门有干系?”
沈苑休问罢却见花浮也是一脸疑窦,不由暗忖,这家伙不是竹死岛的长老吗?为何对那里的底细并不了然的样子?
屋内二人还在说话,内容大多都是些魔道在外又抓了些什么人吸魂炼丹之类的事,看来竹死岛还真是偃门隐在暗处的一个据点,而这个灭瑶也没有外在瞧着的不谙世事。
一个方水合不够,又来了一个搅局的,同沈苑休对视的花浮心知这一关难过。可是无论再难也得过,他们两个人的时间都不多了。
花浮做了一个不能再等的手势,灭瑶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他决定先把灭瑶解决,再来对付方水合,而沈苑休则在暗处伺机而动,一旦花浮不敌,他再出手。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三言两语已是定下了谋划,虽不过相识不久,但他们却莫名多了自己也不愿承认的默契。
与上次一样,沈苑休甩出符纸先一步熄了屋内的蜡烛,而花浮则急速窜出!
他身形若一道金红色的诡光,在屋内蜿蜒游走,如雾如幻。
灭瑶和方水合发现之后,大惊之下自然要出手,可是花浮比他们更快,他祭出长鞭,当先绕住灭瑶的脖颈。小姑娘左闪右躲半晌还是不敌,被花浮擒拿在手。
两人正面相对,花浮能看到灭瑶,灭瑶自然也认出了他,一瞬间,小姑娘的眼里闪过浓浓的惊讶。
“花长老……”
花浮本欲直取她咽喉,可在对上那双明亮又懵懂的眼时,成爪的五指还是硬生生地收住了,因为花浮发现自己的内息在飞速流失!
该死!
他改而在灭瑶后颈重重劈上,待对方倒下后,又咬紧牙关,拼死向角落的方水合杀去。
方水合见到对方的动作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他一边抵挡一边向外呼救起来。
花浮却不给他机会,浑身金光猛然乍起,整个人烧成了一团烈焰,而手中的络石鞭则携着巨风将方水合捆住卷到身前,左手一掌狠狠拍向了他的胸口,伴着一片滋滋之声,方水合的前胸燃起一片黑烟,整个胸骨都沿着手印凹陷了下去,和后背贴在一起!他被花浮一掌拍碎了五脏六腑!
花浮抽回了沾着一片血肉的手,大退两步,气喘不迭。
屋檐上的沈苑休见此立马跳下:“你没事吧?”
花浮面皮已经发青,用力摇头:“别管我……你快取魂……”
沈苑休也知耽搁不得,连忙拿出白瓷瓶将方水合的内丹和魂魄引了出来。
待他完事,花浮竟已瘫坐在旁,然而一见沈苑休回头,花浮硬撑着站了起来。
“我们走……”
沈苑休一把架过他,本想从原路返回,却忽听外头魔气大动,随之而来的还有很多凌乱的脚步。
“糟了,被发现了!”沈苑休眉头紧拧,四顾一番,不得已向窗外跃去,“走这里!”
花浮的丹田已经虚空,但他仍是努力跟上沈苑休的脚步,沈苑休也顾不得伤患,将所有气息都提了上来,两人舍了偃门的上空,往茂密的竹林里钻去,行了长长一段路后,终于将身后的脚步远远甩开了。
只是花浮和沈苑休才要松口气,一出了竹林,却见前方一片烟笼雾罩中恍惚的站了一个影子。
那人背对此处,一身黑衣,身形挺拔健硕,负手立在幽幽烟色中,飘忽朦胧。
想是听见了动静,对方偏了偏头,缓缓转过了身。
花浮和沈苑休一眼就对上了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
二人游离四方,见识几多,尤其是花浮,在阴司地府什么样的恶鬼精怪没有见过,可是在对上那张脸的时候他竟忍不住被他那阴鸷的气势骇得退了一步……
偃门门主——幽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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