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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一百零八


听说颜值高的宝宝看不见我

        瑶江县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十里八乡的人家都连着亲。杨家是本地望族,高大姐和杨老爷膝下只有杨天保一个儿子。杨天保也争气,已经过了童子试的前面几场考核,只等院试了。高大姐几乎逢人就说杨天保像他的叔叔杨举人,  以后肯定也是戴官帽的大老爷,县里人谁不知道他是县太爷的侄子?

        有人看杨天保天天往镇上的胭脂街跑,怕他被花娘哄骗,  偷偷向高大姐报信。高大姐知道儿子小小年纪就沉迷酒色,气得倒仰,预备等中秋夜那晚,趁家家户户都在渡口看戏,带上几个壮实仆人,  冲到顾干娘家,  把那个胆敢勾引杨天保的小黄鹂狠狠打一顿,  最好能划破她的脸蛋,  看她还怎么狐媚勾人!

        李绮节听曹氏说到这里的时候,像是夜空里忽然炸起一线闪电,心头一阵雪亮:不必猜了,那个报信的人,肯定就是孟云晖!

        难怪孟云晖怕她那晚也去镇上看夜戏呢!原来高大姐当时正在胭脂街怒揍小黄鹂呀!

        结果中秋那晚,  也就是昨天晚上,  高大姐果然亲自杀到胭脂街,把小黄鹂打了个半死不活。

        富家太太气不过家中官人眠花卧柳,带着仆人到胭脂街上寻花娘们的晦气,  这种事胭脂街上的花娘们常见,根本没人管。

        高大姐以为家里出了个杨举人,县里谁都得让着她,我行我素惯了,不仅打了小黄鹂,还让人把小黄鹂捆了,要把她卖到北边的大山里去。

        顾干娘当然舍不得把花了大价钱调养长大的干闺女送走,她还指望着小黄鹂能给她招揽更多客人呢!

        两厢一言不合,厮打起来,把官府都给惊动了,事情传到县里,闹得沸沸扬。

        李乙早就听县里人议论过杨天保流连胭脂街的事,之前曾亲自去杨家试探真假。

        当时杨老爷对李乙连连发誓,说外面的谣言都是以讹传讹,信不得真,一口咬定杨天保本分孝顺,知书达理,绝不会踏足风月场所。

        李乙当时将信将疑,怕惹恼杨老爷,也没多问。

        没几天就听人说高大姐要带人去胭脂街找一个小花娘算账,李乙知道杨天保的传言是真的,心里气归气,终究还是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依旧忙活着替李子恒求亲的事。还阻止李绮节去镇上看夜戏,怕她听见风声,心里不好受。

        曹氏说完这些,劝李绮节莫要往心里去:“谁家没经过这种事?杨五郎年纪小,才会被小黄鹂哄住,等他再长几岁,自然晓得好坏轻重,经此一遭,他以后才能擦亮眼睛。小姐不必挂怀,人都是这么来的。“

        李绮节知道,不止曹氏这么想,李乙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他在得知杨天保确实迷恋小黄鹂之后,急着找话事人为李家主持公道,不是为了退亲,而是想向杨家施压,让杨家人彻底解决小黄鹂这个麻烦。

        不止曹氏和李乙,李大伯和周氏,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在他们看来,少年郎君都爱风流,虽然杨天保的所作所为实在可气,但只要他改过就行,还不至于要闹到退婚的地步。

        唯有大郎李子恒,应该和李绮节一样,对杨天保和花娘私奔的事不知情,他阻止李绮节去看夜戏,大概是李乙教的,不然以他的暴脾气,早冲到杨家揍杨天保去了,不可能还一门心思只想着娶孟春芳。

        如果李绮节不知道杨天保和小黄鹂的事,也就罢了,但现在既然她已经知道原委,就不可能装聋作哑扮贤惠淑女了。

        她直接问曹氏道:“昨晚的事杨天保晓不晓得?那个小黄鹂伤得重不重?杨家人准备怎么处置她?“

        曹氏沉默半晌,轻声道:“三小姐,我也不瞒你,方才杨家人上门时,我已经找他们打听过了,小黄鹂挨打过后,杨家五少爷留了一封书信,连夜带着那个小黄鹂一起跑了,现在杨家人正到处找五少爷呢!这事太太和官人都还不晓得,杨家人把事情瞒得死死的,县里人只晓得高氏打了个小花娘。连官人、二爷和太太也不知情。“

        她似乎自觉失言,脸色有些懊恼,叹口气,道:“杨五郎这事,三小姐不必焦心,凡事有太太呢!“

        李绮节心中有数,所有人都知道高大姐要找小黄鹂的麻烦,昨晚为了避嫌,人人都躲开胭脂街,不清楚后续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李大伯、李乙和周氏大概都以为杨家人已经把小黄鹂的事处理妥当,等着他们家给李家一个交代。而杨家因为杨天保和小黄鹂忽然私奔,正急得焦头烂额,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给他们解释,只能使出拖字诀,想等找到杨天保,再来李家赔罪。

        所以老董叔和董婆子才会一直打哈哈,可惜他们倒霉,碰上套话功力炉火纯青的曹氏,不知不觉间就把实情讲出来了。

        李绮节听完曹氏的话后,当即决定,她要亲自去胭脂街走一趟。

        捉奸这种事,当然得亲力亲为!

        县里到处都是杨县令的耳目,仓促之间,杨天保和小黄鹂肯定跑不远,如果她没猜错,两人此刻应该就藏身在胭脂街中——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么!

        面对宝珠那张不可置信的惊诧脸孔,李绮节懒懒地打个哈欠,一边盘算着明天的行程,一边漫不经心道:“别光杵在那儿,把地上的水渍扫了,早点困觉,明天你陪我一道去。“

        宝珠捡起铜盆,取来墙角的笤帚,一边扫地,一边叹气,心里只觉欲哭无泪,有种想抽自己几巴掌的冲动:都怪自己心太软,才会被三娘辖制住!

        李绮节在窸窸窣窣的扫地声中翻了个身,头发扫过竹枕,沙沙一阵轻响。湘妃竹枕中间是空心的,竹片柔韧,冷而凉,夏日里枕这个最舒服,现在已经入秋,她该换个枕头了。

        她缓缓闭上眼睛,渐渐沉入黑甜梦乡当中,心里暗暗道:也许,未婚夫也该重新换一个了。

        李绮节曾经试着和李乙提过对杨李两家这桩娃娃亲的不满。

        奈何李乙看着脾气宽和,实则是个古板性子,坚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正道,既然已经立下婚约,就绝不能随便失信于人。

        哪怕杨家大郎杨天保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纨绔,李乙也会押着李绮节出嫁。

        除非李绮节豁出去找个情郎私奔,否则李乙绝不会允许她悔婚。

        好在杨天保那小子还算规矩,长得也周正齐整。他是个童生,自开蒙之后一直跟着先生念书,很少出远门。杨家一心想让他走科举、博功名,对他的看管很严。

        李绮节见过杨天保几次,对这个未婚夫的印象还不错,暂时没有找人私奔的想头。

        几年前,杨家忽然走了大运,族里出了一位响当当的举人老爷。举人老爷虽然没有再进一步考中进士,但因为很受知府赏识,顺利在县衙里谋了个职缺,此后一路平步青云,成了瑶江县的县令。

        进士都不一定有官做呢,杨县令却能以举人之身封官,县里人都说杨家祖坟的风水好。

        杨家借此摇身一变,成了官家,而李乙只是一个操持酒坊生意的乡绅。

        杨天保的母亲高大姐开始左右看李绮节不中意,碍于两家交情,面上虽没露出什么不妥的神色,但话里话外,常常露出几分轻视。

        李乙是个外男,平时只和杨老爷来往,不会和杨府内眷高大姐打交道,自然不知道妇人之间的暗潮汹涌。

        李绮节却能明显感受到高大姐对她的嫌恶。

        这个淡漠严肃的未来婆婆,委实不好相与。

        高大姐没有辜负她的严苛名声,看着李绮节的眼神冷冰冰的,不带一丝亲和气。

        李绮节不由得想起上辈子逃课被教导主任抓住时的窘迫难堪,教导主任那看渣滓一样的眼神,和高大姐一模一样。

        孟娘子见高大姐脸色不好看,连忙打圆场,“杨大少奶奶是自家人,三娘不必忌讳,快请大少奶奶进去坐。”

        李绮节忍住和未来婆婆翻脸的冲动,“表婶里面坐,宝珠去筛茶。”

        宝珠去灶房煮了一锅鸡蛋茶,狠心撒了一大把绵白糖,又舀了半勺桂花卤子搅开,分装在青花瓷碗里端出来,请高大姐和孟娘子吃茶。

        高大姐在堂屋坐定,脸色缓和了几分,“劳烦孟娘子了。”

        孟娘子端起瓷碗,默默数了数,见碗里有六枚荷包蛋,脸上立刻笑成一朵牡丹花:“李相公出门前嘱托我照应三娘,我们两家常来常往,亲如一家,大少奶奶不必同我客气。”

        按理来说,孟娘子是举人娘子,高大姐只是举人老爷的弟媳,孟娘子平时傲慢得很,不该对高大姐这么和气。

        可举人也是有分别的。

        孟举人是泥腿子出身,性子刚直,才学有限。当年侥幸考中举人,没钱接着赴京考试,又口无遮拦得罪了潭州府的学政,差点连功名都革去了,无奈只能返回县城,在葫芦巷赁了所宅院,开馆授徒,赚些花用糊口。

        同窗劝孟举人放下架子,去南面长沙府的藩王府谋个闲差,或是去北边武昌府的大户人家坐馆。

        孟举人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把同窗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同窗一气之下和孟举人割袍断义,此后再没人自讨没趣帮孟举人介绍差事。

        孟举人左性起来,六亲不认。而杨举人长袖善舞,四处结交达官贵人,前途无限,官运亨通,远非孟举人能比。

        两厢一比较,平时总拿下巴对着人的孟娘子见了高大姐,也得放下身段,殷勤讨好。

        高大姐和孟娘子应酬了几句,吃过鸡蛋茶,孟娘子才回自家院子去。

        等孟娘子一走,高大姐立即变了脸色,从袖中掏出一对鞋样子,往四方桌上一拍:“瞧瞧,闺女的鞋样子,怎么好随随便便给别人看见?又不是乡下蛮丫头!”

        鞋样子用米汤上过浆,硬邦邦的,摔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正是孟家五娘子拿走的那对鞋样子。

        李绮节吓了一跳,鞋样子而已,至于吗?

        而且她们李家祖宅在乡下,搬来县里没几年,她原本就是个乡下丫头。

        高大姐气得面色紫胀,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向下,钉在李绮节的一双脚上,“一双大脚,也好意思出去见人!”

        李绮节脸色一变:原来这才是高大姐生气的真正原因——嫌她没缠脚。

        在明朝,缠小脚是身份的象征。

        这个时代,人人以大脚为耻,以三寸金莲为荣。小脚缠得好不好,会影响姑娘家的终身大事。婆家上门相看,第一件事,就是让女方掀起姑娘的裙角,看姑娘家是不是缠了小脚。小娘子们的脚缠得越精致小巧,求亲的人家就越多。

        反之,大脚女人没人敢娶,至少门第高的人家不会娶一个大脚媳妇进门,哪怕女方家财万贯。

        明朝开国皇后马氏,因为一双天足,被老百姓们讥笑至今。以至于后人胡乱编排,用“露马脚”的故事取笑她。

        女孩子们四五岁时,用帛布紧紧缠住,熬个三五年,等骨头一步步彻底坏死,天生的大脚最终被改造成一双双尖尖翘翘的弓足。

        小脚女人,走不了长路,走不了远路,一辈子都离不开四方宅院。

        开始缠小脚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正常行走。穷苦人家的女伢子都要下地劳作,缠小脚的话等于少了一个劳动力,所以乡下姑娘一般不会缠小脚。

        只有家境富裕、不愁吃穿的人家,才能给家中的小娘子们缠脚。

        自然而然的,小脚成了身份地位的代表。

        用宝珠的话说,缠小脚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太太,或是富贵人家的小妾姨娘。

        李绮节原本是缠了小脚的。

        原身五岁开始缠脚,因为身体太弱,脚背出现化脓和血块,几根脚趾严重溃烂,差点烂掉,最后引发急症,不幸一命呜呼。

        所以,李绮节降临大明朝的头一件事,不是打听朝代年份,不是装傻充失忆,而是抢救自己即将腐烂的脚趾头!

        亏得她当时反应快,不然现在就只剩下八根脚趾头了。

        李乙不知道原身已经为一双金莲赔了性命,看李绮节每天以泪洗面,十分可怜,心里不忍,思量再三后,同意让她放脚。

        李乙先去问杨家的意思,当时杨家的杨举人还没出头,两家门当户对,李乙又许诺会把一半家产送给李绮节作陪嫁,杨家便没有反对给李绮节放脚。

        李绮节花了几年时间,才把一双可怜的小脚丫子重新养得雪白娇嫩,十根脚趾头肉嘟嘟粉嫩嫩,一个不少。

        不想杨家祖坟冒青烟,一堆庄稼汉子,突然蹦出个光宗耀祖的杨举人。

        看高大姐的意思,分明是觉得李绮节的大脚匹配不上他们杨家的门第,想对她的脚趾头下手!

        李绮节握紧双拳,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迎着高大姐挑剔审视的目光,“大脚怎么就不能出门了?庆娥表姐不也是大脚吗?”

        高大姐神色一僵:杨庆娥是杨天保的亲姐姐,高大姐的亲闺女。

        “再说了。”李绮节悄悄翻了个白眼:“您不也没缠脚吗?”

        ——高大姐娘家穷酸,她自己也是一双大脚。

        没能缠足本来就是高大姐心中的一大遗憾,李绮节这一句正好戳中她的隐痛。

        正如烈火上浇上一盆冷水,噼里啪啦炸得一片响。

        高大姐气得倒仰,霍然站起,一巴掌抽向李绮节:“没有亲娘教养的丫头,果然没规没距,看看你是怎么和我说话的!”

        进宝和宝珠勃然变色。

        宝珠冲到两人中间,不动声色搂住高大姐的胳膊,没让她捧着李绮节:“表太太当心些,站稳了,别摔着。”

        杨家跟来的丫头荷花也在一旁劝:“三娘还小呢,太太有什么话慢慢说,别吓着她。”

        李绮节置身事外,站着没动。

        高大姐收回巴掌,冷哼一声,“天保以后是要考科举做大官的,你既然是我们杨家的媳妇,行动就得有点好人家姑娘的样子!不是我爱说教,你自己出去看看,谁家小娘子和你一样不着调?就说间壁孟举人家的孟七娘吧,贤良淑德,又孝顺又本分,县里人人都夸,你和她住得这么近,怎么不跟人家学学?”

        李绮节心中冷笑一声,学什么?还不是看孟七娘是一双三寸金莲,想强迫她再度缠脚!

        做梦去吧!

        “要不是因为你是我们天保没过门的媳妇,你以为我愿意管你?”

        高大姐絮絮叨叨一阵,说得嗓子发干,端起青花瓷碗,咕嘟咕嘟几口喝完:“看在你生母早逝的份上,这一回我替你担着。以后你再败坏我们杨家的名声,我跟你没完!”

        李绮节暗暗腹诽:还什么杨家的名声,乡里乡亲的,谁不知道谁啊?您家兄弟偷邻居家的牛,被人抓去剥了衣裳游街,您怎么不和他没完?

        高大姐罗里吧嗦说了半车子话,看李绮节面上虽然倔强,但一直默默站着停训,自觉出了口恶气,心中畅快不少,抓起什锦攒心盒子里的果子,往袖子里塞,直把袖子里的口袋塞得鼓鼓的,一壁往外走,一壁道,“今天你阿爷不在家,我就不多坐了,等李相公回来,和他说一声,大后日老太爷大寿,县老爷也要出席,请他来府上吃酒。”

        语气有些纡尊降贵,仿佛多了个县老爷,他们杨家就成贵人了。

        宝珠嘴里殷勤答应着,客客气气送高大姐主仆两个出门。

        进宝收拾桌上吃剩下的盘盏碗碟,啧啧两声:“还说他们是大户人家呢,鸡蛋全吃光了!”

        吃鸡蛋茶是有规矩的。主人家给的荷包蛋越多,就越显示出对客人的重视。一般是一碗两个或是四个荷包蛋,八个是待客的最高礼仪。

        而客人吃鸡蛋茶时,不能全部吃完,必须剩下一两个,全部吃光是很失礼的。

        李绮节伸长脖子去看:孟娘子和高大姐吃过的茶碗都干干净净,连汤水都没剩下,倒是丫头荷花吃过的茶碗里头还泡着一枚荷包蛋。

        李绮节嗤笑一声:看来,杨家想改换门庭,任重而道远啊!

        纸钞刚发行的时候,一贯等同于白银一两,随着宝钞的一次次贬值,兑换比率早已不复当初,按此刻的市价算的话,一百贯宝钞也换不了三两银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当着宝珠和招财两个家仆的面,杨天佑这钱,不掏也得掏。

        杨天佑薄唇轻抿,看着李绮节不说话,黑白分明的狭长双眼又清又亮,像在幽涧中洗过似的,柔润的瞳孔中映出李绮节灿若桃花的笑脸。

        李绮节落落大方,任杨天佑打量,反正她现在穿着男装衣袍,巷子里人来人往的,被人看几眼又不会掉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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