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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二杯


于知乐当即回了个电话给徐镇长。

        对面接得很快,  语气也相当急躁:“小于啊,  小于啊,怎么办啊。”

        听见他火急火燎地叫自己,  却总说不到正题上,  于知乐眉心微皱:“怎么了?”

        她声音如水流般安抚着:“徐镇长,  你别急,慢点说。”

        “好……”那边强迫着自己稳定,  道出满腔透骨的绝望:“我们的申遗项目没用了。”

        于知乐心一惊:“为什么,  上面给反馈了?淘汰了?”

        “不是,具体我还不晓得,  ”徐镇鼻子仿佛堵了:“我刚到省人医,跟着救护车来的,袁校长情况很不好,  听袁师母讲,早上慕然来了个电话,不知说了些什么,他突发性脑溢血。”

        不好的预感在心底翻涌,于知乐胸口发窒:“你们在省人医是吗?”

        “对。”

        “我过会就去找你们。”于知乐掐断通话。

        没有理会保姆是否用早餐的询问,  也没有和还在被褥里四仰八叉的男人道别。

        于知乐套了件开衫,  便匆忙下楼,打车去了省人民医院。

        急诊大楼的走廊,总是灌满悲欢离合和消毒水的气味。

        于知乐行走如风,找到了手术室外面的徐镇长。

        袁慕然抱头坐在长椅上,周身紧绷,已不见平日那份学富五车的从容与淡定。

        他身边的袁师娘捏着纸巾,眼眶通红,不断啜泣着。

        徐镇长见到了她,只是颔首示意,没有讲话。

        于知乐气喘吁吁,“怎么了?”右眼皮不知怎的狂跳起来:“出什么事了?”

        听见女人声音,袁慕然仰脸,摇摇头,似乎不想多说。

        袁师母倒是开了口,她泪水不停地往外渗,声音嘶哑:“能出什么事……你们啊,非要折腾什么呢,羌义他本来就血压高,风光了大半辈子,能听得不顺意的话?弄申遗,弄申遗,命都要弄掉……”

        说着又哭哭啼啼。

        于知乐深吸一口气,喉咙仿佛堵了,道不出半个字。

        袁慕然瞄了徐镇一眼,从椅子上起身,示意于知乐,出去说。

        于知乐点头,亦步亦趋跟了过去。

        两人停在走到尽头。

        身边人来人往,有白大褂,有护士,也有饱受折磨的病号,焦虑难耐的家属。

        于知乐着急地发问:“我听徐镇长说,申遗项目没用了。”

        袁慕然抽抽鼻子,似乎在调整自己的情绪和口吻,好一会才启唇道:“准确说,连被省里专家过目评判的机会都没有。”

        于知乐眉心紧蹙:“什么意思?”

        “年后我找过人,以为申遗书到省厅的过程会很顺利,因为那边给我的答复也非常肯定。我想怎么也得有90%的可能通过,并且已经计划接下来怎么打点省厅这边的关系。”他话锋一转:

        “但有个非常不好的消息,我们的三个申遗项目,早就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扣下来了。我也是前天坐办公室觉得奇怪,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得到申遗书的进展情况,所以私下托人去问了问。”

        袁慕然说得有条不紊,于知乐背上却阵阵泛寒。

        她心里已经大概猜到答案,可还是想问清楚:“是谁扣的?”

        “能有谁扣的?”袁慕然讥哂:“负责拆迁项目的景总,他应该早就知道我们的打算。”

        胸中激颤,于知乐缓了好一会才回:“确定是他处理的?”

        连她都不明白自己在反复确认个什么劲,就为了心里那一点微茫残存的侥幸?

        “确定了,”袁慕然单手插兜:“他助理找的人。”

        袁慕然看向她,眼光判询:“你也不知道么?”

        “不知道。”于知乐回。

        她一无所知,景胜在她面前就是个小男孩啊,每天嬉皮笑脸,她根本不会联想到他在暗处的那些运筹帷幄,只手遮天。

        “好。”袁慕然信她。

        于知乐掀眼:“一点办法都没了?再申上去试试呢?”

        袁慕然摇头:“没有。景氏家大业大,大家都忌惮,而且本来政府就是偏向拆迁那方。”

        他说得很决绝:“接受现实吧,于知乐,人也会舒服点,”他偏头望向手术室的方向:“我爸的情况,就是因为不愿接受,继而气伤自己。”

        这个男人一向理性而客观:“我一早就说过,别对申遗抱太高期望。你们所要面对的并非什么简单弱小的对手,蚍蜉撼大树,吃力不讨好,意义不大。”

        “我们就是最好的例子,为了申遗的事,年都不过了,全村出动,忙里忙外,我也没少奔波打点,”袁慕然自嘲地笑了两声:“呵呵,最后敌不过人家轻飘飘一句话。”

        他语气里,全是无能为力。

        ——

        在袁校长病床前待了许久,老人已经脱离危险,但惨白凹陷的面容,让他仿佛老了好多岁。

        袁师母靠在床头,痴怔瞪眼望着点滴,心力交瘁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心疼。

        于知乐站在床尾,陪他们守着,太阳穴突突疼。

        她好久没偏头痛了。

        袁慕然买了些饮料和盒饭回来,拎着袋子一一问过去,大家都摇头,没有任何进食的心情。

        徐镇长时不时喃喃自责,抹着那些纵横老泪:“拆就拆了……忙活什么呢,造孽害人……”

        病房气氛压抑,仿佛沉在万里深海。

        于知乐胸腔起伏,转头看,轻声说:“我出去一趟。”

        袁慕然掂了掂手里东西:“不吃点?”

        “不了。”于知乐与其他人道别,快步走出病房。

        ——

        阳春三月,街边花朵怒放。

        于知乐整个人,却像被强塞进瓮中一般憋闷,伸不开手脚,也呼吸不上来。

        她给景胜打电话,问他在哪。

        男人一如既往笑着:“在家啊,等你回来呢。”

        于知乐问:“你没上班?”

        景胜回:“今天周末,我放假。”

        “在家等我。”

        “好咧!”他应话的语气,总能让人眼前自动浮现那个乖巧表情包。

        于知乐回了他公寓,她感觉自己是个撑满了的水气球,濒临崩溃。

        所以男人抱过来那一下,把她撞得几近恍惚,脑袋要炸开来。

        于知乐站在那,一动未动,没有换鞋。

        景胜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远离了些,但两只手仍搭在她肩边:“嗳?我们小鱼干怎么看起来不高兴?”

        他仔细地打量着她,目光是一如既往的热忱真挚。

        于知乐被瞧得心烦意乱,她闭了闭眼,问:“申遗书是你扣下来的?”

        搭在她肩头的手,一下子僵住,片刻,垂了回去,景胜继而给出了她最不想听见的答案:“对啊,是我。”

        心里仅剩不多的光点,骤然熄灭,漆黑一片。

        于知乐用力吸了一口气,“你觉得自己这样公平吗?”

        景胜眨眨眼,直率单纯:“很公平啊。”

        于知乐挽了挽嘴角,却发现支撑不出任何弧度:“在背后赶尽杀绝,就是你的公平?”

        “你说说,”景胜呵气,忽然变得正经:“你想要什么公平?”

        “你起码……”于知乐脑子里,如放映电影版,闪动着不久前医院里的那些场景,那些对话:“起码给大家一个机会?”

        她心在颤抖。

        不说出头,一个能把手伸到太阳底下的机会,都不行么?

        景胜皱眉不解:“我说过,我们之间不要提陈坊吧。申遗的提案是你发起的,可你也没有和我说一个字。”

        他自顾自地总结陈词:“这么看来,很公平啊。”

        景胜的话,刺到了她心里,于知乐立即抬手撑住酸意汹涌的鼻头,看向别处,轻声:“我真是受够被人摆布了。”

        景胜不明所以:“谁摆布你?”

        女人看回来,视线不躲闪:“还有谁,不是你吗。”

        景胜越发困惑,眉毛快结在一块:“我摆布你什么了?从一开始,我就向着你啊,一直站在你身边,你看不见吗?”

        于知乐一言不发,面色凛然,不再与他对视。

        景胜完全受不了她的眼睛里,变得没有焦点,没有他的存在。

        他把她脸扳回来:“看着我!”

        于知乐飞快拉开他手,警告道:“你别太过分。”

        “我怎么过分?你生气了?”景胜留意着她一点一滴的反应,给自己解释:“你气什么?我都不气,你怎么回事啊?你不也瞒着我搞申遗,我怎么就不能瞒着你扣申遗书了?我很久前就说过,我们之间不要提陈坊的事,我知道这是个雷,你不踩,我也不踩,我们都不要主动去踩。但你必须清楚这一点,不管你们搞什么名堂,我都会给你们驳回去,就这么简单,我就要拆陈坊,这是我的工作。”

        像是又想起别的事情,景胜胸膛急剧起伏了一下,难以理解地说:“你背着我去见林有珩,我说什么了?”

        听见这个,木偶般僵滞了好半天的于知乐,终于露出少许诧然:“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景胜讥诮一笑,脸上也浮出了隐约怒意:“我什么不知道?”

        一句话,令于知乐不寒而栗。

        她突然惊恐地意识到,她百般努力想要得到的东西,眼前的男人,唾手可弃。

        他们之间的鸿沟无法逾矩,他们根本不在一个世界,一个立场。如果她继续照着他安排的样子活着,她将一辈子受制于人,老死狱中。

        身居高位,景胜最烦的,就是这种不言不语的回馈。沉默总能最大化地煽动他的火气。

        “你说话啊。”

        “不跟我解释一下?”

        景胜催促着,像只无形的手,把她往崖边推。

        心灰意冷,筋疲力竭,于知乐磨了磨后槽牙:“没什么想说的。”

        所有的对话,都应该在对等的情况下进行。

        她什么都不想说。

        “不说话?那我来说,你去见林有珩,对我而言就公平吗?”

        “一直公平,一进门就说我不公平,我也想问这个问题,你对我就公平了?老子整天掏心掏肺对你,讨好你,跟他妈弱智一样巴结你。我图你什么啊,于知乐,我图你什么?不过想你多看我一眼,多跟我笑一下,”

        “你呢,你什么都比我重要!你想做的事比我重要!梦想比我重要!破镇子比我重要!或许在你看来,你前男友也比我重要!”

        他语气越来越冲,说到这里,连自己都变得抓狂,是那种能掀翻屋顶的暴跳如雷:

        “你说我不公平,对啊,我就这样,对不起,我不知道公平是什么,我只知道不公是弱者的借口。清醒点吧,很想出名?搞乐队?双宿双栖?那我告诉你,每年唱歌的那么多,你信不信,我一句话,你跟那个搞民谣的全部事业都会支离破碎!”

        景胜死盯着于知乐,眼眶已经红了一圈,他真的不理解,完全不理解。他在质问,也在控诉:

        “你想要的,我全都能给你。你干嘛啊,偏要自己来。于知乐,我发现我根本不懂你,我一点都不懂你,我活这么大没这么失败过,我从没见过你这种女人,我怎么会喜欢你这种女人,我有病,我自作自受,你别这样看着我,”

        陡然间,他注意到了女人的眼神。

        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那锐利的,发冷的眼光,是拿刀一下接一下割心的疼,刻满了道别和陌生。

        仿佛料见了什么,景胜心慌不已,捉住她臂弯。拼尽全力,克制自己,把语气降到跟云一样轻,一样软,一样小心翼翼:

        “小鱼干,”

        “我们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和事情吵架,我有我的工作,企业不是我一个人开的,陈坊这件事,是公司决定,我不可能妥协。”

        “你要是真想唱歌,我马上就跟二叔说,立刻给他打电话,让他给你找人,给你包装,给你出专辑,给你开巡演,你想怎么玩怎么玩。其实当明星没你想象的那么风光,你要真想搞这些,我不是不同意,我二叔有很多资源,你没必要自己折腾。”

        “你别生气,好好在我身边,行吗?”

        最后一句,已经是乞求的口吻。

        “景胜,”于知乐叫他名字,一寸寸,把他的手指,剥离了自己手臂。

        她找回了曾经能够碾压他的力气,仿佛他们初见时那样无情。她根本不认识他,所以也不留余地:

        “我们分手吧。”

        一句话,像重物哐啷直中脑后,景胜懵在原处,眼底全是无法接受的震颤。

        慢慢的,景胜艰难找回了一点知觉,他再一次去拉于知乐,却被她轻巧避开。他张了张口,尝试发出那些快把他绞死的困惑和难过。

        “别问了,”于知乐没有给他任何机会,她的不耐烦亦是决然:“没有原因,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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