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人祸(下)
既拿定了主意, 王徽也就不再多想, 和豆绿一同回了马苑,只是豆绿心情不佳,马球到底是不想打了。
便照着常规流程锻炼了一上午, 王徽就把云奉年这事告诉了部下们, 众人自去寻豆绿着意劝慰了一番。
她自己则去了书房,亲笔写了封帖子,命人带回金陵, 送去了右相府上。
在这件事上寻求万衍的帮助, 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付贵妃虽宠冠六宫, 却到底深居九重,与外界接触颇多不便, 且之所以多年来圣眷不衰,容貌手腕尚在其次,那份十年如一日的低调守己才是最重要的。
这不仅仅表现在付氏一家政治上的韬晦,更是因为付贵妃在永嘉帝面前一贯扮演了温柔无害的解语花角色,不理庙堂,不问政事, 不结朋党,不进谗佞。
云奉年之事虽小, 可再小也是朝堂上的事情, 付贵妃若是插手, 的确也能解决, 但就难免会在永嘉帝心里留下后宫干政、牝鸡司晨的印象。
帝王薄情, 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嫌隙就会越来越大,旁人也就有了可乘之机。
休说付贵妃是王徽在后宫里唯一的倚仗,就单凭她俩的交情,她也不可能把这事求到庆熹宫去。
至于智性国师就更不必说了,方外之人不理红尘中事,便算愿意帮忙,眼下他老人家正在岭南一带云游,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邵云启么,现下已有李女史和伪造彤史两件事正寻他帮忙,王徽脸皮再厚,也不可能再张口第三件事。
思来想去,也只有求助万相了。
大楚袭古制,不设内阁,而以中书省为中枢行政机构,最高长官是左右丞相,下设中书仆射、中书丞若干,都是两位丞相的副手。
而汉人又好以左为尊,故而左相丛国章又比右相万衍的地位稍高一些,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官场讲究论资排辈,万衍再是惊才绝艳,年龄也摆在那里,三十多岁的年纪能当上右相已经很不错了。
其实和内阁相比也是换汤不换药,左相就相当于辅,右相就是次辅,余下一干人等则是群辅。
拿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明朝名臣作比,若丛国章是严嵩,万衍就是徐阶;丛国章是高拱,万衍就是张居正。
中书二相之制乃太|祖亲设,女皇高瞻远瞩,为制衡权力,又将六部之责划给两位丞相分管,左相为尊总揽全局,分管的却是稍弱的兵、工、礼三部,右相权位稍次,手底却是重要的吏、刑、户三部。
此次云奉年被应天府捉拿,一应罪责自是上报三法司候审,三法司又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后两者自然以刑部为尊,而刑部尚书的顶头上司自然就是右相。
故而此事拿去烦万衍是再合适不过了。
自然,只给万相递帖子也是不够的,王徽又特意在信封里夹了张一千两的银票。
因了付贵妃这层关系,万衍自是不拿她当外人,但王徽却不能没数,毕竟万衍不是表姐,也不是苏锷或邵云启,就算人家有这份心意,她也不能让人家既出力又出钱。
不过云奉年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一千两,再加上右相和长乐县主的面子,把死罪改成流放,怎么也够了的。
万衍办事效率自然没得说,当晚就回信让县主放心,又隔两日,就派人往紫金别院递了帖子,说是事已办妥,待下一旬开衙,应天府就会给云奉年定罪流放,只是那位叫卢缙的府尹大人早闻长乐县主芳名,金殿之上勇救圣驾不让须眉,一直有心结识,便问县主可有空闲,不妨于十一月十七上午在醉德楼赏光一聚。
王徽看着帖子就高高扬起了眉毛。
大楚世风也算开明,理学不兴,二程朱熹之流也声名不显,太|祖女帝遗风尚在,故而女子受到的束缚也没有特别过分,没见边疆贫女还有充军的嘛。
只是即便如此,男女大防也依然存在,长乐县主再如何离经叛道,这位素昧平生的京兆尹大仁也不该贸贸然就开口约她一起吃饭。
这封帖子是万衍亲笔所写,王徽认得他的字迹,话里话外竟是劝她答应的意思。
而且更有趣的是,万衍在信末还加了一句,“伏惟麾下子絮卿同往,仆不胜之喜。”
子絮,自然指是的濮阳荑。
付贵妃知道濮阳荑的身份,万衍知道自也不足为奇,只是为何又特意点名要她一起去?
王徽嘴角浮现一丝玩味,只沉吟片刻,便合了帖子,和颜悦色对万府那婆子道:“有劳嬷嬷了,烦你回去转告一声,就说相爷所说无有不允,等到了日子,我必携家仆准时过去。”
又吩咐着赏了封红,就把人送走了。
濮阳荑就站在一旁,拿过帖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忧道:“主子,莫不是我的事……”
王徽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就拍拍她手,安抚一笑,“万衍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况且有我在,也没人敢把你如何。放心就是,没准是好事呢。”
濮阳荑只得勉强一笑,点点头,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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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十一月十七这天,王徽早早就带着濮阳荑出了门,纵马疾驰,一路进了金陵城门,刚好赶在约定的时辰前一刻钟到了醉德楼。
还没进门便有人过来行礼,也是熟面孔,就是年初庆成宴时与王徽交过手的那个护卫陈左。
“县主这边请,老爷已到了。”陈左话不多,直接把主仆俩领到了楼上一间雅间外头,而后垂手退下。
推开门,打眼就见万衍正坐在窗前品茗,听到声响就回过头来,见是王徽,就露了笑容,放下手里茶盏走过来。
“在渊,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他今日穿了件天水碧绣君子兰交领白狐腋箭袖,一旁围屏后挂了件秋香色貂裘,温文尔雅之中又透出卓荦清贵,越显得英俊,看着就像是哪个书香之家出来的贵公子,再想不到这就是权倾朝野的中书右相。
“托万相的福,一切都好。”王徽拱手一礼,两人寒暄几句,就落了座,又伸手指指濮阳荑,“这便是子絮。”
万衍看向她,笑容微敛。
濮阳荑神色未变,只迟疑一下,看王徽一眼,见主子点头,这才抱了抱拳,低声道:“……万叔叔。”
“一晃……你都这么大了。”万衍神色复杂而怀念,打量她半晌,见这少女身量颀长,笔挺而立,不卑不亢,沉静似水又坚韧如竹,行止间竟有“任尔东西南北风吹过,我自岿然不动”的意味。
故人之女能出落得如此——回忆起一手将自己提携起来的座师,万衍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欣慰,忍不住点头,微微笑道,“你如今这样……很好,恩师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濮阳荑听他提及亡父,眼睫一颤,鼻中就有酸热涌上,幸而得王徽教导近两年,早练得喜怒不形于色,面上终究平静,只低声道:“万叔叔谬赞……若无县主,便没有今日的濮阳荑。”
万衍如同看女儿般慈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就敛了神色,看向王徽,道:“在渊,今日其实是我自作主张将你邀来的,那帖子毕竟落于纸端,许多事不好直说,便只能请你面谈。”
王徽也坐直身子,肃容点头,“有何要事,万相请讲。”
“卢缙很快便来,咱们长话短说,”万衍就看了濮阳荑一眼,“此人是去年才就任的应天府府尹,之前一直在巡城御史兵马司做个正六品的指挥,永嘉十三年濮阳府谋逆案,便是他带了人去抄家的。”
濮阳荑再也忍不住,向前跨了一小步,微微喘息。
王徽身子也向前倾了倾,神色严肃起来。
“此人一向胆小如鼠,那几年又太平,除了濮阳家的案子,几乎再没出过什么抄家灭族的大案,”万衍面沉如水,许是估摸着卢缙快来了,语渐渐加快,“当年除了子絮,濮阳家阖家女眷尽皆投缳而死,景象可说是惨绝人寰,着实把卢缙给吓着了。”
“抄家过后,他便绝口不提此事,任谁去打听也是无用,加之恩师当年之案事涉大不敬,朝野上下皆是讳莫如深,故而我这些年一直多方疏通打探,也没能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之势如疾风骤雨,没有一丝先兆,恩师头一天还在中书省衙门票拟奏折,第二日就被下了天牢,不出半月即被定罪斩立决……只知道罪名是与南疆百夷领互通有无,共谋大事,然而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证据又在何处、对方是如何取信圣上的——这些事情至今都是一团雾水。”
万衍一壁说着,一壁眉头紧皱,语丝毫不慢,“本来我也没想到卢缙这个人,可他自去抄家之后,种种表现就太不寻常,都说是被那惨象给吓的,可也不至于如此三缄其口吧?若真是被吓着了,只会更加想同旁人倾诉而已,如何会缄口不言五年之久——竟似怀了什么秘密一般!”
说到此,他顿了顿,似是口干,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濮阳荑已恢复了镇定,端起茶壶又给他满上一杯。
“那么万相的意思是……”王徽微微眯起眼睛,食指习惯性敲打桌面。
“卢缙向来敬重我,待会他来了,你我二人便合力将他灌醉,”万衍一边说一边走到门边,打开一条细缝朝外看,“子絮先不要现身,待他喝醉了,你再突然出现,他胆子小是一贯的,被这么一吓唬,多半便会酒后吐真言——他来了,陈左!”
陈左本在门外,听得主子召唤,就推门而入,侍立在门边。
王徽泰然自若,在椅子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朝濮阳荑使个眼色,又冲那抬精工刺绣孔雀朝阳的六扇围屏努了努嘴。
濮阳荑会意,脚步轻巧地躲去了围屏后头。
进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中等身材,蓄了山羊胡子,相貌平平,丢进人堆便认不出来的那种。
卢缙一进门脸上就堆满了笑,长揖到地给万衍行礼,脸膛兴奋得红,一口一个相爷,把万衍从头捧到脚,好话不要钱般一串一串往外吐,极是谄媚。
然而王徽的存在感太强,坐在那里不说不动都是自带气场,再加上万衍已面露不豫,卢缙才慢慢止住了阿谀奉承,试探道:“这位是?”
王徽今日穿了男装,相貌又是中性般的俊逸,说是宦官吧,周身那股气势又着实不像……
万衍就微笑道:“这位便是长乐县主。”
县主也算是宗室贵女了,虽不见得特别尊贵,但见了京兆尹这种小官,也是不用特意起身的,王徽又有意摆谱,便扯个笑容出来,漫不经心点点头,“卢大人安好。”
卢缙一愣,倒也上道,没有纠结女子为何能随便外出见男客,也没有追问为何事先不通知他长乐县主也要来,更不敢去多想这位已婚的县主娘娘跟当朝右相之间的可疑关系,只重新堆了笑出来,上前恭恭敬敬一礼。
“下官应天府京兆尹卢缙,给县主请安,嘿嘿……早闻县主大仁大义,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概,金銮殿上临危不乱,救圣驾于危难之际,挽狂澜于既倒之间,木兰须逊三分秀,梨花也输一段英,今日得能一睹县主芳容,实是下官三生有幸……”
竟是比恭维万衍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徽几乎目瞪口呆,忍着笑细细打量他,即便是上辈子在银河帝国,她权柄最盛之时,也没见过这种——随口就能做打油诗来拍马屁的人才啊。
还拍得这么自然,脸不红心不跳的,绝了。
一时也不打断他,只饶有兴致盯着他端详,仿佛是看什么珍奇的动物一般。
万衍只得轻咳一声,卢缙这才住了口,又行礼一番,这才恭恭敬敬坐在了下。
一时有小二前来询问菜谱,三人各点了几样爱吃的,王徽又要了两斤花雕,又引来卢缙一通什么“气冲牛斗豪气干云”之类的阿谀之词。
作为久在权力中枢浸淫多年的老官僚,王徽的酒量自不必多提,穿过来的这具身子虽然年轻,竟也是个海量的,去年过年时她和妹子们拼酒的时候就现了这一点,也算是意外之喜。
今日竟就派上了用场。
万衍酒量也不差,却到底不如王徽,喝到后半段,眼看卢缙喝得迷糊起来,便悄悄把杯中酒倒在了地上。
王徽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竟是脸不变色心不跳,只眼神越亮了起来。
卢缙神智已经不太清醒了,一面喝一面傻笑,忽然打个酒嗝,右手斜斜垂下,酒杯咚的一声掉到地上,口鼻呼噜连连,大有出溜到桌子底下之势。
这就是机会。
王徽和万衍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她就伸出手,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
濮阳荑从围屏后头缓缓踱了出来,走到卢缙身边站定。
她今日也穿了男装,是一件月白地绣八团云纹出猞猁毛曳撒,腰间系一条玄色缎面宽绸,衬得腰肢劲瘦有力。
整个人长身玉立,容色清冷,乍一看就是个俊美少年。
——或者说,更像盛年时的濮阳华。
这一点很快就被醉得七荤八素的京兆尹大人证实了。
“……濮、濮阳——相爷?”卢缙两眼布满血丝,几乎脱出眼眶,直愣愣瞪着濮阳荑,惊恐已极,然而又实在醉得厉害,手脚不听使唤,椅子一下歪倒,他只得用手撑住地面,屁股一下下往后挪,一直挪到墙角才瑟缩起来,浑身抖。
——带着抄了次家而已,就吓成这样?
王徽微微皱眉,又同万衍对视一眼。
濮阳荑不言不语,只冷着一张脸,缓缓朝卢缙走去。
卢缙见她越走越近,然而自己背后就是墙壁了,再也躲闪不开,心中又是恐惧又是绝望,终于忍不住起抖来,脸上涕泗横流,狼狈不堪,口中絮絮地说起胡话。
“相、相爷!您在天有灵,冤有头债有主,小、小的就是个办差的!奉命行事,奉命行事啊……不管我的事!您去找丛相爷去,对,就是丛国章,还——还有吴王!他送给您的那个苗人小妾,是个烂了心肝肚肠的!您枕头里那些信,全是那贱人塞进去的!不关我的事啊……”
可怜一位体体面面的府尹大人,就这般哭得像个孩子。
濮阳荑止住了脚步,垂下了头,看不清表情,只是浑身都在轻轻颤抖。
王徽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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