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募兵
又隔了一日, 到了九月初五, 是阳和所鹿邺驻军两年一度募兵的正日子,王徽和下属们换上利索短打, 拿了各自的户帖和文牒,一大早便出了门, 往卫所衙门而去。
比较幸运的一点就是,大楚有太|祖女皇遗惠, 女子也可入行伍充军, 虽然最高也只能做个从九品的参军,但竟未限制征报军种——当然,大楚重文轻武, 军力暗弱, 也并没有特别复杂的兵种, 大多都是步兵, 骑兵少而弱, 操训新兵时的确有射箭课,但兵士们大多也只是学个皮毛,并无特地分出来的弓兵兵种。
简而言之,就是全凭个人意愿,不论是男是女, 不怕死的、敢于上阵拼杀的,自可报名步兵, 自忖没那本事杀敌的, 就去后头伙房、浆洗房之类的地方报到, 总不至于没有去处。
当然了,后者是不能住在大营里头的,卫所也不包食宿,拿到的饷银自也远远不能跟上阵杀敌的士兵相比,但即便如此,绝大多数狠下心来充军的贫女,也都是选择去伙房或浆洗房的。
——至少在近二十年之内,大楚各地的募兵中还没有出过应征步兵的女子。
不论如何,女子能充军总是好事,若是不行,只怕就又得女扮男装改头换面一番,倒不是说不可行,只是毕竟麻烦,而且……多少也觉得憋屈。
鹿邺阳和所算是大同府境内规模最大的卫所,驻军五万人,也算得是个可观的数字,归阳和所都指挥使授骁武将军张之涣管辖,顶头上司则是大楚九位封疆大吏之一的宣大总督。
总督日理万机事务繁忙,等闲察问不到鹿邺这等小县上头,阳和所一应事务自都交由张之涣统筹规划,此地巡抚、县令又都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张之涣就难免又揽军务又做父母官,总算为人还有些才干,即便阳和所驻军人数众多,每年的饷银粮草也还都能如数拨给下去。
故而每次募兵的时候,来报名的人也是真不少。
为避免越来越多的闲汉到军营里混饭吃,近几年阳和所募兵时,也出台了一系列限制政策和考核选拔制度,也就是说,即便报了名也不一定就能当上兵。
王徽等人就顺着人流,来到衙门大门前的告民板上看告示。
“……征步兵者,单人报名费用全免,但需身着全套皮甲,戴铁盔,腰悬长剑,背负一张十斤铁弓,带箭五十支,连跑二十里方可入伍,饷银每月二钱银子,粮一斗,冬衣两套,武器甲具马草粮秣全由大营配给;十人报名,十人为单位,推举一人为十夫长,则可免除考核,只每人须上交一两银子。”
若是去伙房和浆洗房做事的,则不用交钱也不用考核,只是有个人数限制,最多只召二十人而已,先来后到。
“这法子倒也算合情合理。”白蕖就一边看一边点头。
“不错,若是有真本事却家贫之人,自可单独报名,若是那等体格稍次,却有些家底的人,让他们交钱入伍,也算是支援了卫所财政。”王徽徐徐解释,一边点了点自己这边的人头。
“咱们统共有七人,不可能分开,那便一齐报名罢,如此就得再找三个凑够——”
然而她话音未落,姚黄就嗷一声跳了起来,引得周围看告示的百姓都朝这边看过来。
“怎么了?”王徽就皱起眉头。
“有、有人偷我的钱袋子!”姚黄横眉怒目,左顾右盼一番,果然见到一个人影拨开人群飞逃窜,眼看就要跑到街角了。
“小贼休走!”姚黄顾不得许多,一声喊就要去追。
“你毛毛躁躁的,过去别又惹出什么事来,还是我和子絮去追,”王徽连忙拽住她,又点点魏紫,“子敬看牢她,我们去去就回。”
魏紫沉声应下,王徽就带着濮阳荑循着贼人跑远的方向追了过去。
两人功夫都是一等一的,脚程自然快,力一奔,很快就看到了前方小贼的影子,却见那人已停了下来,手里紧紧抓着姚黄的钱袋,徘徊在一条幽暗的小胡同口,好似正在踌躇要不要进去。
一身灰扑扑的粗布短袄,层层叠叠打了好几层补丁,半长的头束在脑后,身形纤细,五官柔和。
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
濮阳荑正待上前喝问,王徽却隐隐觉得不对,拉住她低声道:“先别出声,跟过去看看。”
两人说话间,那姑娘已深吸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带了些壮士断腕般的气概,走进了那条胡同。
两人蹑手蹑脚跟上,胡同颇窄,两边都是北地那种高大厚实的院墙,又堆了许多杂物,光线就很是昏暗,只能看见前方影影绰绰站了几个人,观其身形,应该都是男子。
两人就躲在一垛高高摞起的杂乱木料后头,透过板材的缝隙朝前看去。
“带来了?”说话的是站在最中间的一个男人,声音倒是一般,只是语调里有种油腻腻的感觉,令人听着莫名不适。
“是、是。”姑娘声音很小,低着头把姚黄的钱袋子递了过去。
等了一会那男人也没说话,那姑娘许是有点着急,又开了口,这回声音大了些,“刘大哥,我、我都称过了,这里统共十三两六钱银子,绝对不少!十两您拿去募兵,剩下的就……就算我孝敬各位大哥……”
听到此处,王徽不由和濮阳荑对视一眼,两人心下都有点疑惑:从她偷钱到现在最多也不过盏茶时分,这么短时间,她是去哪里找到戥子称量银两的?
许是怕他们不信,那姑娘又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挂在手指上,“您若不信可以自己称……就用这个,我自己做的,我叫它筋子秤,特别准!以往我爹还在的时候,去赶集就常带在身边称东西……”
这小姑娘倒也可爱,好像是有个毛病,越紧张就越话唠。
王徽却眼神一凝,直直看向她手里的那个小物件。
一端挂在姑娘手指上,下头悬着一条白色的物事,看着像是动物筋腱,一圈一圈环绕起来,颇有点像后世的弹簧,但并没有弹簧那样多的圈数,瞧着也不如何结实。
筋腱下面绑了个铁钩,显然是平时用来钩住东西称量的。
……竟是个简易的弹簧秤!
王徽并非理工科出身,却也有基本的物理常识,知道弹簧秤的运作原理,正是利用那一小截弹簧受到外力之后产生形变,并与所悬挂的物体质量成正比的规律来称量东西。
在精神和物质两方面都十分匮乏的、重文轻理、以格物百工之学为耻的封建时代,竟有人能用这样原始简陋的材料,凭自己一双手做出这样一把弹簧秤来——听起来还是用过很长一段时间,并且经过实践检验了的。
不精确那是自然,但即便如此,也依旧十分难得。
不,简直就是凤毛麟角、难能可贵!
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不仅有一身扎实的数理基本功,竟还有一双工程师般的巧手!
不想这样贫瘠的边陲小镇,竟也有如此人才,看来草莽之间果然卧虎藏龙。
王徽望着姑娘的眼神就带了几分炙热。
濮阳荑自然十分熟悉自家主子这种表情,遂低声道:“主子,要不要属下过去帮这位姑娘解围?”
“……再等等。”王徽按住她手,摇了摇头,这炭,自然得等到雪下得最大的时候送过去,方显珍贵。
另一边那刘姓男子却哼了一声,把钱袋子揣在怀里收好,嗤笑道:“你那是个什么破烂玩意儿,这袋子里分明只有五两银子,说好了十两报名钱的,剩下五两呢?莫不是你私吞了?”
那姑娘一愣,猛地抬起头来,期期艾艾道:“不……不,是、是十三两六钱呐!刘大哥你称称,你自己称称看……”
一边说一边把那筋子秤往男人手里塞。
那男人半点不含糊,劈手夺过小秤,双手抓住筋腱两端使劲一拽,却没拽断,一时恼羞成怒,掷于地下,一脚踩在钩子上,一手猛地往上拉。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可怜的筋子再也承受不住这样大的力道,应声而断。
姑娘未及反应,眼睁睁看着自己引以为豪的作品就这样被毁了,愣了半晌,才慢慢抬起头来,泪珠已在眼眶里打转。
“你……你怎么、怎么可以……”她抬手指着刘大哥鼻子,语不成句地说了几个字,就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掩面小声抽泣起来。
“哼,想蒙我刘悍,你晚生了二十年,小丫头片子!”刘悍摸摸怀里的钱袋子,寻思这十多两银子又可以拿去赌一把过过瘾了,不由开怀大笑。
旁边一众喽啰也跟着大笑不止。
王徽看着火候差不多了,正待出面帮妹子解围,却见对方人堆里忽然走出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一手拨开挡在前头的两人,越众而出。
面皮黝黑,胡须虬结,身材高大健硕,站在那处就如同一座黑铁塔一般,倒是颇有唐时笔记里所撰“虬髯客”的风采。
“大哥!你这么着不妥啊!”他开了口,声音十分洪亮,乍一听过去,耳朵竟隐有嗡鸣之感。
“……你这浑人又胡扯什么?还不快下去!”刘悍老大不耐烦。
那壮汉却是个憨直的,站在原地未动,又大声道:“大哥,话不是这么说的,小弟前几年在集上常常见到王家小姑娘和她爹,那筋子秤确是很准的!小弟觉着既然王家姑娘说是十三两六钱,那就应该假不了,大哥你光用手掂量几下,哪能有秤子准头大?你若实在不信,自己回去取了戥子称称也就是了,又何必毁了人家东西?”
……哦?也姓王?
王徽看着小姑娘的眼神就又多了几分亲切。
刘悍已经开始跳脚了,“你这浑人、夯货!饭桶!猪猡!又瞎叫唤什么?我的刺儿你也敢挑了?想说哥哥的不是,先把你欠我那五十两银子连本带利还了再说话!”
“你——”那大汉气不过,顿时脸庞紫涨,眼睛瞪得铜铃也似,往前踏了一步,高壮的身影顿时就把矮冬瓜刘悍罩住了。
刘悍瑟缩一下,仍旧大叫,“你耍什么横?欠债不还你还有理了你?”
那汉子胸膛急剧起伏,脸色变化万端,犹豫半晌,终究还是退了回去,只犹自咽不下气,右手握拳在旁边墙上捶了一下,只听轰隆一声闷响,那房子似乎颤了颤,墙上瞬间出现蛛网一般的裂纹,哗啦啦掉下好些细小碎石来。
……天生神力。
元帅阁下眼睛又亮了。
这大汉一通辩白,却也没有改变局势,王家小姑娘还是跪在地上小声哭泣,刘悍却半点没有松口的意思。
甚至还眼睛一转,猥琐笑道:“瞧你虽身子干瘪,长得也还算周正,怎么样,陪哥哥几个晚上,哥哥就给你解决了充军的事,如何?”
那姑娘一愣,脸红得像要滴出血一般,紧紧攥着袖子,显是又羞又气,然而竟没有马上拒绝,好像有种咬咬牙就要答应的意思。
再不出头就晚了。
王徽拽拽濮阳荑的袖子,咳嗽一声,缓缓从木头垛子后面绕了出来。
濮阳荑跟在她后头,沉默无言。
两人衣饰都不如何华贵,仅是朴素整洁而已,可都是长身玉立,面容俊逸出尘,一个微微含笑,一个面无表情,只是站在那里,就好像照亮了幽暗的巷子,自然而然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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