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出海
有廖夫人这么一带头,又是国师亲口所判“福泽绵长”之人,众宾客就纷纷凑到王徽跟前搭起话来,手头阔绰的当即就解了贵重的饰物相赠,囊中羞涩的就把好话不要钱般往她身上砸。
王徽虽已出阁一年,不算新妇,按理说接受这么多长辈的见面礼是有些不妥的,但好在她年纪轻,今年刚刚及笄,也就是她继母别有用心,才这么早就把她嫁了出去,寻常官宦人家的及笄女儿,也不过是刚刚说定了亲事,在家待嫁呢。
既是年龄小,收点见面礼当然不为过。
苏氏作为婆母,自然也没有被众人忽略,大家夸她的势头比先前更胜,当然,话题只是围绕着王徽而已,聪明人都不会在这当口去提定国公父子俩。
苏氏心里再多不甘不忿、怪异矛盾,也不可能驳了众位太太奶奶的面子去折辱儿媳,只得赔着笑,拉着王徽的手说了好些违心的称赞之言。
不过,她心底深处也稍稍松了口气:既是国师他老人家都说她是个有福的,那或许真是如此罢。
回到宴息厅又坐了一阵,就有丫鬟来报,说午饭得了。
苏氏就笑道:“府里简陋,不常待客,恐怠慢了各位,我让他们去醉德楼订了十桌一等凤舌席面,想来已是备妥,请贵客们移步莲池吟风阁用膳。”
饶是众位贵妇见惯了锦绣富贵,闻言也不由咋舌,金陵醉德楼素负盛名,食|精脍细,便是等闲一盘碎金饭一碗阳春面,价格也比市面上的要翻一番。
而这一等凤舌,又是醉德楼规格最高、价钱最贵的席面,单是一道主菜烩凤舌,便是取一百条锦鸡的舌头,加猪油高汤烹制而成,入口嫩滑弹爽,鲜美绝伦,乃是金陵名馔,且不单卖,只能随着凤舌席一并点出。
再加上其他窝翅参鲍、熊掌鹿唇做成的十几道珍馐,堪堪组成这样一桌席面,即便以醉德楼之能,每日最多也不过能整治出三桌而已,寻常人家捧了钱去也吃不到。
苏氏不愧是皇商之女,出手就是这般豪奢,一来就是十桌,花的钱恐怕远超菜肴本身所值,只怕接下来四五日之内,醉德楼的老饕们都见不到凤舌席了。
苏氏面上带笑,心里却在滴血,本来预算的是三千两白银满打满算,却见宾客众多,且都是开罪不起的,只得临时追加银钱,还拉下脸去求了苏锷,动用了庶弟的人脉,好说歹说才令醉德楼一天内做出十桌凤舌席来,每桌要价一百五十两银子,比原价贵了整整三十两。
所幸智性国师不耐聒噪,不在府里用饭,不然还得另外筹备素斋……但即便如此,她也打点了一千两白银供奉给承恩寺,这也是不得不花的钱。
不过……被众人围着称赞的感觉还真是不错。
苏氏觉得这买卖还是挺划算的,再看儿媳的时候,也觉顺眼一些,就露出个生硬的笑容,“辛苦你了,也一起来吃饭罢。”
王徽就揉揉额角,微闭了眼道:“多谢母亲关怀,只是我有些头晕……”
魏紫机灵地扶住她,“主子昨晚将近四更天才睡呢。”
廖夫人已对王徽颇有好感,闻言道:“既如此,妹妹就让她回去歇歇吧,看着脸儿都发白了,待会把那凤舌给孩子留一些便好。”
捎带着对苏氏都称姐道妹了。
苏氏巴不得眼不见王徽心不烦,就赶紧关怀两句,挥手让她回去。
王徽就笑着行个礼,又别过众位夫人奶奶姑娘,这才扶着魏紫的手离开我闻堂。
已走出去一段距离,却忽闻后头有脚步声,伴着小声的呼唤:“少夫人,少夫人,慢走……”
王徽回头一看,却是赵婆子。
赵婆子一路小跑过来,打着拱给王徽行了个礼,满脸带笑,“少夫人洪福齐天,老奴这厢给您贺喜了,国师金口玉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
王徽看她跑得气喘,额上渗出了细汗,想起她为了赵粉跪在自己面前,真情流露的样子,心下一叹,亲手扶她起来,“多谢嬷嬷,嬷嬷无须如此。”
赵婆子不明白王徽今日为何不理自己眼色,又怕是赵粉惹了麻烦,心下更加惴惴,却一直看不透这个莫测的少夫人,只得赔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少夫人的喜事,老奴也跟着高兴……”
王徽摇了摇头,淡淡道:“嬷嬷不必多心,我今日也没有旁的事,你回去问问你那个姓史的表亲,便知分晓。”
赵婆子眼皮一跳,心道莫不是自己那个表妹对少夫人有所不敬,她平时是爱贪些小便宜,但为人不算坏啊,也相当听自己的话,自己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过去帮衬少夫人一些,难不成她还是弄出了岔子?
王徽看她脸色,就知她心中所想,遂笑道:“我知嬷嬷一心为我,心中感激,只是人心难测,我也不是离间你们姐妹二人,只你日后顶好还是拘着她些,事事多点拨几句才好。”
赵婆子不知出了什么事,但听王徽这语气也不像是大事,就略微松了口气,欲待再说些奉承的话,王徽已道:“嬷嬷不必送了,快回去罢,母亲身边可离不得你。”
赵婆子只得行礼一番,又小跑着回去了,见苏氏陪着众宾觥筹交错,吃得酣畅,便瞅个空子去了灶上,刚好瞧见史婆子正蹲在灶台后面,手里捧了半只卤蹄髈,吃得满嘴流油。
赵婆子一见表妹这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便腻味,将她揪出来斥责一顿,又问早间之事。
史婆子向来惧怕这个有威有势的表姐,只得把蹄髈放进碗里,洗了手脸,一五一十说了。
“……加起来足有一两呢,”史婆子献媚地把王徽赏她的碎银捧出来,“看不出少夫人平日臊眉耷眼的,出手倒阔气。”
“你——”赵婆子只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这不成器的,噎了半晌,终还是放下手,冷冷道:“你自作聪明,当心反被聪明误。从前少夫人不得志,由着那起子奴才欺负,可你是我表妹,我见不得你也成了那副样子……她今日得国师出言庇佑,众家夫人太太都看在眼里,那有福之人的名头,只怕明日便会传遍整个京师,你打量着少夫人还会和以前一般好欺负不成?”
史婆子一缩脖子,嘟囔道:“我也没不敬着她啊,只是想多捞点赏钱罢了,你外甥要讨媳妇了,彩礼钱还没着落……”
赵婆子气得倒仰,指着她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半晌泄气道:“罢了,你日后给我安分点,彩礼钱我替你想办法。只少夫人是一定会出头的,你今儿既惹了她厌烦,往后我是再不能在她面前抬举你了,为了一两银失了大造化,也亏你能干得出来。”
史婆子撇撇嘴,想想东院平日窝囊的样子,自是打死也不信王徽会出头。
赵婆子知她不信,摇摇头,索性也不再劝,转身走了,心中打定主意要跟这个表妹减少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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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徽回了东院,把我闻堂之事一说,又亮出各式见面礼,算来竟是发了笔小财,妹子们都为她高兴,正欢欢喜喜说着话,又有丫鬟仆妇捧了好些食盒过来,说是夫人赏赐的饭菜,其中就有那道烩凤舌。
到得下半晌,又有人来送了一批家具什物,并好些锦缎尺头,虽说都不是顶好的料子,却胜在量足。
……也是难为苏氏了。
一应器物送了两日方才罢休,王徽也明白苏氏的心思,这女人虽说愚蠢,对佛祖倒还真虔诚,即便心中是真的不喜自己,但既有国师之言,她还是放下了身段,肯送些东西过来打破局面。
不过即便如此,王徽也并没有跟苏氏修复关系的打算,毕竟她以后是肯定会离开国公府的,关系太好,也不利于她行事,而且苏氏送东西显然也透着股子不情不愿,她就算巴巴去了,估计也是自讨没趣。
苏氏依旧免了儿媳的晨昏定省,可这些东西流水价往东院一送,其中精神,府里下人多少能领会一些,对东院的态度就又有不同。
总之,日子比之先前是好过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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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两日,到了十月初六晚上,姚黄神秘兮兮回到房里,挤眉弄眼,脸上写着“我有八卦快来问我”八个大字。
赵粉近日被王徽操练得厉害,正坐在黄杨木雕花卉罗汉床上,揉着身上瘀青,疼得龇牙咧嘴,“羊角风了不成,你那眼睛再挤就挤没了,有话快说!”
魏紫靠着个洋红缎面五蝠捧寿大迎枕,给王徽缝一双袜子,口角含笑地听着她们斗嘴。
姚黄还在拿乔,做个鬼脸不说话,王徽已横了她一眼,道:“赶紧说,做什么怪相。”
姚黄这才吐吐舌,喝口水润润喉咙,低声道:“说了你们可别气,西边那位又出来啦。”
……谁?
王徽尚一头雾水,却见赵粉已经大惊小怪地从床上跳了下来,连魏紫也搁下针线,坐直了身子。
“主子,就是住西边倚红斋的那位,叫粉乔的呀,忘了?”姚黄看王徽发愣,就提醒一句。
王徽就想起来了,当时魏紫介绍府里情况的时候好像是提过这人一句,“不是说因为太倾慕那草包世子,纠缠过了头,所以被苏氏禁足了吗?”
仨姑娘早已习惯王徽对府中主子毫无敬意的称呼,姚黄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继续道:“可不是吗,不过这次是国公爷开了金口叫放人的,夫人再不情愿也没辙呀。这不,刚才世子爷就过西边去了,估计是要过夜,啧啧,可遂了那蹄子的心意了。”
王徽就来了点兴趣,孙敏一向不管内宅之事,更是几乎从不回府,这个叫粉乔的妹子竟能搭上孙敏的路子,还成功地借他之力解了禁足,这本事可不一般。
“到底怎么回事?”元帅阁下的求贤若渴症又发作了,她本来寻思着粉乔既然对孙浩铭产生了爱情,那就不管多聪明都不能收用,但妹子这一步棋走得实在是妙,如果真聪明到那份上,她也是可以破格招揽一下的嘛。
反正孙浩铭品行不端,估计妹子也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才爱上他的,等她日后慢慢调|教,总能把妹子的心扳过来……
然而姚黄却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露出又是不屑又是厌恶的神情。
“若她真有什么锦囊妙计,我也算佩服她。”姚黄撇着嘴说道,“她这事办得也不隐秘,阖府都知道了,现在都瞧不上她呢。”
王徽就皱起了眉头。
魏紫稳重,想到一些可能性,就迟疑道:“若是什么脏事,你还是别……”
“没事,说。”王徽就冲姚黄点点下巴。
“说出来我都嫌恶心。”姚黄皱皱鼻子,声音越发低了,“粉乔有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双生弟弟,前两天染了热症,粉乔就溜出倚红斋,不知在哪处拦了国公爷,哭唧唧求了一番,国公爷就又送钱又送药的,这几日她弟弟病好了,她就……就……”
说到此,她微微脸红,啐了一口,又道:“她就把她弟弟送上了国公爷的床,这才得了国公爷恩典,把禁给解了的。”
魏紫和赵粉不约而同抽了口气,露出嫌恶的神情。
王徽却想得更多些,“她弟弟可甘愿?孙敏毕竟是定国公,便算是做娈童,跟了他好处也是很多的。”
“嗳……让人恨就恨在这里呢,”姚黄轻轻一叹,垂下眼睫,“他们家只有她一人卖身为奴,她弟弟原是良籍,是个读书种子,据说明年还打算去参加童子试,有个青梅竹马的相好,幼时就定了亲,她弟弟前脚被绑进府,那姑娘后脚就……自尽了。”
姚黄停了话头,另外三人也是沉默。
又过半晌,姚黄才续道:“国公爷这两日都没离府,只是……据说当值的这两夜都能听到国公爷房里传出哭叫声,听着特别惨……白日里还有郎中出入。”
良久,魏紫才轻声道:“若那男孩子甘愿也倒罢了,说到底不过是卖身求荣的主,各取所需,不足为惜,可如今这般……唉。”
“那粉乔,真真是黑了良心的,为了争宠——竟把自己亲弟弟推进火坑里!”回想起自己亲兄长也曾想把自己送去娼寮,赵粉就恨得咬牙。
“不光是黑了良心,只怕那头壳里,也是空空如也。”王徽哼了一声,在小榻里打个懒腰,眼神冷淡。
得是笨成什么样的人,才会在为婢为妾的屈辱日子和读书根苗能考取功名的兄弟之间,选择了前者?
王徽火热的招贤之心瞬间被泼了一盆冷水,连一丝心力都懒得施舍给粉乔了。
若仅仅是愚蠢,或许也能容忍,自了汉一枚,世间多得是。
但令人心寒的是,这姑娘心术竟如此不正,为了一己之私,将至亲之人送上砧板,任人鱼肉,甚至还断送了另一条无辜的生命。
垂垂汗青,浩浩史简,自有那许多不论品德、唯才是举的主公君王。
但王徽却并不想做这样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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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粉乔,当然不足以影响王徽的心情和生活,这件事只是让苏氏一个人怄气了好久,但孙敏亲自发话,她也没有办法。
转眼到了十月十五,这天风和日丽,秋高气爽,苏锷的出海事宜已一切准备妥当,今天是出发的正日子,他要离开京师前往扬州府海门卫,约莫后天就能正式起航。
苏家家事冗杂,苏钰掌管庶务分|身乏术,苏钧向来跟苏锷不和,倒是苏老太爷和老夫人真心疼爱苏锷这个庶子,但因年岁大了,苏锷也不让他们出门,只头天晚上在府里摆了家宴相送。
老两口本是不愿他出远海,但苏锷年岁渐长,又是个手眼通天的主,一切既已打点好,夫妻俩便再也无力拦阻,只老夫人狠狠哭了几回,骂了他一通,还是从自己私房里拿了一万两体己来贴补他。
嫡母能做到这份上,苏锷心中很是感激。
十五这天一早,王徽和邵云启就一道给苏锷饯了行,将他们一行人一直送出城外十里,在长亭处又摆酒作别。
苏锷满面春风,容光焕发,高兴得几乎要发疯,王徽看着不放心,忍不住又考较了一番地理知识和三角函数,看他俱都对答如流,这才放过他。
“龙骧,你真不送我到海门?”苏锷就问。
邵云启笑道:“我这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若真送你过去,只怕便会忍耐不住随你一同出海了。”
苏锷又笑嘻嘻地瞅王徽。
王徽翻他一眼,“别看我,我是什么情形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哪里有空送你到扬州?”
苏锷嘿嘿一笑,心情还是十分高昂,忽然起身,学着那戏子打个拱,拿腔捏调:“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江湖相见,再当把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大河已牵了马过来,一众仆役小厮也收拾停当,站在亭外望向这边。
王徽知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心中也微微起了离情别绪,微笑道:“不拘赚多少钱,全须全尾地回来才最是要紧,你苏廷梅可是金陵一霸,所谓祸害遗千年,可别让它浪得虚名。”
“承你吉言,等着我回来数钱吧!”苏锷就瞪她一眼,又跟邵云启作了别,翻身上马,最后冲他们挥挥手,扬鞭而去。
王徽和邵云启走出亭外,看着那一队车马卷起烟尘,渐渐消失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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