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回音
付贵妃对这种事自然经验丰富,只愣了一瞬, 立刻镇定下来, 沉声吩咐玉蕊出去传话。
王徽则唤了濮阳荑到身边, 对付贵妃道:“我和子絮出去察看一下, 你的宫人到了就把她们晾在外头, 一个也别放跑,待我回来再审。”
边说边带了濮阳荑, 脚下生风地出去了。
付贵妃又赶紧嘱咐玉蕊几句, 等玉蕊也出去了, 这才醒过神来,轻轻捶一下美人榻, 低声道:“我什么时候这么听她的话了?”
王徽和濮阳荑匆匆往外走,就看到玉蕊和于之荣带着小季子几个心腹, 正在忙忙乱乱地召集不当值的宫人。
并没有人注意到她们。
王徽就向配殿后头走去, 一直绕到了那丛月季花掩映的西窗外面。
濮阳荑心中虽有些疑惑,却并不多问, 只埋头跟着主子走。
西窗外头紧挨着一堵墙,不过这面墙看上去却与其他宫墙不同, 通体皆由红色的磨砖砌成,砖砖对缝,触手光滑,墙体约莫两人多高,墙顶铺了几层黄色琉璃瓦。
墙面整体弯成了弧形,远远地延伸出去,看来要走上好一段距离才能到达这面墙的另一端。
王徽微微点头,胸中轮廓基本清晰了起来,庆熹宫里会有其他各宫——包括皇后——安插的眼线,那不奇怪,而且基本都是近不得付贵妃身畔的粗使宫人,若一个个都要拔|出来,不仅费劲,而且没必要,反而还会引起外人警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但……懂得利用眼前这东西来听壁脚的内鬼——那实在是太危险了,却是非除掉不可的!
“子絮,”王徽就看向濮阳荑,“可还记得《九章算术》?”
濮阳荑点头,“是年前您教给我们的,说是算学博大精深,应用极广,我们虽不必学得太过深入,但一些粗浅的术数常识还是要掌握的。”
“不错,”王徽又问,“那我便考考你,可还记得勾股定理是怎么回事?”
“自然记着呢!”濮阳荑浅笑盈盈,“勾股各自乘,并之为玄实;开方除之,即玄。”
“那么等勾和等股又是什么?”
濮阳荑毫不犹豫道:“即勾股等长,所夹两角均为四十五度,弦之对角为九十度。”
“很好。”王徽笑着点了点头,又微整脸色,肃容道,“接下来我要你做的事,需要极为细心才可以,知道吗?”
“主子尽管吩咐。”
王徽伸手指向宫墙延伸出去的方向,道:“沿着这堵墙一直到它的末端,小跑着过去,快一些。到了之后就正对东方,然后朝左转四十五度,再一直朝前走,脚下仔细丈量,大约三尺一步,中间若遇到障碍,最好是越过去,若实在越不过去,切记绕开后一定要回到先前的路线上,明白吗?”
濮阳荑双眼光芒闪烁,沉稳点头,“妾记下了,主子放心。”言毕一拱手,就顺着墙壁跑远了。
王徽也站到墙根下,调整好方向,大约是右转四十五度,而后也照着三尺一步的距离向前走去。
夏日午后太阳很毒,当值的宫人自有差事,不当值的又被付贵妃传唤了过去,故而庆熹宫院子里很清静,并没有遇到其他人。
走了大约半盏茶时分,就看到不远处濮阳荑的身影,正边走边朝她挥手。
王徽点点头,不紧不慢往前走着,两人越来越近,最终走到了一起,会合在同一点上。
她就伸脚在濮阳荑鞋面上点了点,笑道:“重合。”
濮阳荑俏脸红扑扑的,还淌着几滴汗,眼里却有几分明悟,“加上那段宫墙,竟是个直角扇形!”她快速说着,又流露出疑惑,“只是妾还有些不明白,主子这用意到底是……”
“不过是证实一下心里的某些想法罢了,待会你自会知道。”王徽笑笑,又问,“你方才过去,可曾见到什么人?”
濮阳荑就道:“那堵墙末端有一小段在庆熹宫小花园里,我进去的时候,刚巧迎面碰见小竹走出来,就是上次那个缠着我要络子的,说是趁着不当值,在园子里采木槿做花饼,听得贵妃传唤,就急着赶回去,我也没和她说太多。”
“末端在园子里?”王徽皱眉,好像并不在意小竹的事情,“那你往前走的时候可曾被花园墙壁挡住?”
“未曾,”濮阳荑就笑,“那墙的末端刚好直冲着园子门扉,我直直地就走出去啦。”
“那就好,”王徽满意地拍拍她肩膀,“走罢,这处太热了,回屋里去,咱们把那个偷听人壁脚的小鬼儿揪出来。”
不一时就走到西配殿门口,却见一大堆宫人已齐齐整整排在院子里,日头毒得很,许多人衣衫已现汗湿,不过付贵妃积威甚重,倒也没人敢交头接耳。
于之荣正站在廊下着急,一见王徽过来,顿时像见了救星,几步迎过去,低声道:“少夫人哎,您总算过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娘娘什么旨意也没有,这起子奴才在这晒太阳倒不打紧,那宫门若是闭久了可不合规矩呀,这要是让人瞅见了,还不知道怎么编排我们呢……”
于之荣是庆熹宫的老人,自付贵妃初入宫还是个才人的时候,就跟在她身边服侍,那时不过是个小火者,十年如一日地伺候着,随着贵妃步步高升,机警和忠诚自不必说——他和玉蕊乃是庆熹宫唯二两个知道贵妃和万衍之事的人。
王徽就附耳说道:“方才我与贵妃私谈之时,有人在窗外听壁脚,内鬼就在这些人当中,我已知道是谁了,先进去回禀娘娘,于公公千万仔细着。”
于之荣身子不可察觉地一紧,面上却丝毫不露,还是那副小心又带了讨好的奴才相,嘴上道:“哎哎,好好,那您先进去……”
一双老眼却鹰隼一般在院里每个人脸上迅速转了一圈。
王徽又嘱咐濮阳荑几句,只身进了西配殿,濮阳荑则留下,和于之荣一道看守那些宫人。
过不多时,却是玉蕊走了出来,扫了众人一圈,道:“娘娘也不是要责罚你们,就想问问方才你们都做了些什么。挨个说吧,来,锦心,从你开始。”
众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人数不少,总有盏茶时分才说完。
庆熹宫上下都有睡午觉的习惯,又是这样的盛夏天气,午后鲜少有人外出,一般都会窝在屋里纳凉睡觉,只有几个人或吃饭,或出恭,或聚在一处寻乐子,总之都有人可以作证。
只有小竹一个人去了小花园。
玉蕊忍不住和濮阳荑对视一眼。
“都散了吧,小竹随我进来。”玉蕊说完,扭身就回了殿里。
濮阳荑就看着小竹身子抖了一下,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正踌躇间,于之荣沉了脸色,“杵着做甚?还不快走?”
小竹攥紧了袖口,埋着头,一步一挪地进了屋子。
濮阳荑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王徽和付贵妃都坐在原处,两人表情十分闲适,浑不似要审问内鬼的样子。
小竹怯怯行个礼,低声道:“见过娘娘,世子夫人。”
付贵妃却没叫起,只笑吟吟地瞅她。
“娘娘,您屋子外头的这堵墙壁有个妙处,娘娘可知道?”王徽闲聊一般开口。
“我如何知道那些稀奇古怪的?”付贵妃横她一眼,语音慵懒,带了娇媚的鼻音,“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是。”王徽应下,又徐徐笑道,“这堵墙乃是个精妙的圆弧,浑然而成,巧夺天工,站在这头说句话,不论声音多轻,哪怕是远在小花园的另一头,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娘娘您说,这可不是极稀罕极巧妙吗?”
付贵妃缓缓点头,笑容渐消,美丽的脸庞冷下来,哼了一声。
小竹在王徽开口时已吓得瑟瑟发抖,听到付贵妃这一声轻哼,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王徽就笑着站起身,“……家中婆母还等着,这便告辞了,改日再进宫来瞧娘娘。”
付贵妃美艳的眼睛凌厉地看着小竹,口上道:“行吧,你且先回去,回头我再让他们把东西给你送过去。”
这说的自然是七年前那把可疑的团扇。
王徽和濮阳荑行了一礼,还是由小季子引着,退出了宫外。
直到把她俩送上西华门外的马车,小季子还是言笑晏晏,一丝异色都不露。
王徽倒对这小内监有些刮目相看起来,只道他一向和那个叫小竹的宫女关系不错,现在看来……强将手下无弱兵,小季子也算得付贵妃心腹,自不是那等没有城府的。
一坐上车,濮阳荑就放开了,急急问道:“主子主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快说说呀!”
失了一向冷静自持的风度,急巴巴的有点像姚黄,倒是分外可爱了些。
王徽忍不住摸摸她的头发,笑着解释起来。
庆熹宫占地广大,金碧辉煌,乃是付贵妃去年年初诞下荥阳公主后,永嘉帝下旨为她专门兴建的一座宫室。
东西两侧均有一扇等长的围墙,两段墙的北端分别设在东西配殿的窗外。
王徽让濮阳荑与自己合作丈量步数,正是为了证实这段墙是圆弧而非椭圆弧,既证明了是圆弧,
也就意味着这墙不是普通的墙。
却是一堵浑然天成的回音壁。
这世上并没有那种顷刻间飞天遁地的神奇武功,王徽自忖动作够快,从听到西窗外那声轻响到推开窗户的那段时间,绝对不够一个大活人瞬间逃开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那人身手利落,在她走向窗子的时候就躲到了回音壁后面,那窗下的花丛也该留下一些脚印压痕才对,万万不该那般干净,什么痕迹都没有。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西窗下的确没有人,而是那人远在回音壁另一端,不知碰到了什么发出响声,这才通过回音壁传了过来,
那边的声音能传过来,这边的自然也能传过去。
以往几次进宫呆的时间都不长,也都是有的放矢,没什么工夫闲逛,那段墙壁很长,中间不少亭台花木掩映,王徽也就没有太在意。
竟是到了今日才发现这个秘密。
看来庆熹宫里也只有小竹才知道这堵墙的奥妙,而且知道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不然这一年多来,就凭付贵妃暗地里做的那些事情,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不过,西配殿的西窗也并不是紧紧挨着回音壁,还是有一小段距离的,故而就算小竹在另一端听到了什么,只怕也不会特别清晰。
但即便如此,这样大的隐患,也是不能留她活口的。
这些善后工作自然就是付贵妃的事了,这个身处宫斗漩涡中心多年的女人,应该会把这件小事料理好。
王徽主仆二人优哉游哉回了府,又隔了一天,宫里就传来消息,说是庆熹宫里有个二等宫女,因偷拿贵妃娘娘的首饰出去卖钱,被打杀了。
此外,娘娘还给中宫上了折子,嫌东西配殿外头的那两堵墙遮了光景,兆头不好,想着拆了再建两条抄手游廊,穆皇后已经准了,待万寿节过后就动工。
随着消息一并送来的,自然还有各种丰厚的赏赐,不过还是没见到那柄团扇的踪影,想来确是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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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就慢慢朝前走,总不过三两日的工夫,乞巧节这天,进宫同贺万寿节的旨意就宣到了定国公府。
宣旨的依旧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张瑾,上次庆成宫宴就是他来传的旨意,也算是熟人,见了孙敏还是冷冷淡淡,对王徽倒是更热情了几分。
这次的教引宫女和内侍也更早就过了府,万寿节毕竟只是皇帝的生辰,又不是整寿,娱乐性质更浓一些,各种规矩礼仪比之庆成宴自是多有不如,然而教引宫人进府这样早,也说明定国公府在京中的地位有所提升。
不过到底要学的东西少了,教引宫女也不敢如何拘着王徽,空闲也多了一些。
初九这天下午,王徽就换了男装,并没带人,只身来到了栖云戏馆。
由于第二天就要进宫献艺,栖云馆早在三日前就闭门歇业,各位角儿们都在勤奋练功抱佛脚,免得进了宫在贵人面前出丑。
王徽握住龟蛇铺首叩了几下,过了良久,才有人打开小门,露出张脸来,语气不耐,“今儿不开张,没戏唱,走吧走吧!”
说完就待合上门,王徽却一手挡住门扇,那人就死活拉不动了,一时骇住,惊道:“你、你想干什么?”
王徽一笑,“小哥勿恼,在下此来乃是有事相求。”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个黄澄澄金灿灿的东西。
那门房顿时看直了眼,立刻换了副笑脸,搓手道:“那个……公……姑……您有什么事儿?”
想是看出她不像男人,却又不敢肯定,就不知道称呼什么。
王徽不以为意,笑道:“此间一两黄金,便算在下赠与小哥的谢礼,烦请小哥替我给白香官白大家传个话,就五个字,‘定国公府苗’,麦苗的苗。”
门房满口答应,伸手就要去捞那金锭子,王徽却一缩手,脸上笑容不变,“进去见了白大家后,我这处还有另外一两金子奉送……现在请小哥重复一下那五个字。”
门房想翻白眼,在金子面前却酥了骨头,只好依言重复一遍,揣着金子急匆匆离开了。
王徽有点肉痛,一两黄金就是将近十两白银,这一趟出来就得花掉二十两银子,就算她现在有几万两的身家,也还是经不住挥霍的。
不过白香官红遍江南,又有手段,等闲勋贵大官都近不得他的身,不出点血肯定也是见不着他的。
过不多时,门房一溜小跑赶回来,点头哈腰开了小门,“您请进,您请进,白大家正吊嗓儿呢,一听您来了,连戏也不练了,急巴巴换了衣服就等着见您,还别说,这可是小的头回见他如此着紧……”
可不是,手里头握着他最大的把柄,能不急吗?
王徽就不紧不慢跟在门房后头,绕过几处房舍,到了一处小楼跟前,远远就见着楼上小窗里有个修长曼妙的人影往下看,见她抬头,倏地就缩回去了。
王徽就又掏出一锭金子递给门房,施施然敲了敲门。
门扇打开,白香官站在后头,穿了件月白素面潞绸直缀,一张脸白白净净未施粉黛,秀眉微蹙,一双凤眼戒备地盯着她。
月余不见,美人似乎又美了几分。
王徽欣赏地打量他一眼,徐徐踱进屋里,老实不客气坐到桌旁,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白香官一直绷着脸,把门带上,看了她一阵,见她仍是沉默,终于忍不住道:“来了又不说话……世子夫人到底是何用意?”
小动物有点炸毛了。
王徽笑意更深,拿杯子盖撇去茶沫子,悠然道:“白大家稍安勿躁……我过来,自是有好事要与你商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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