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笛坠
去年殿试,陆西墨有失水准,仅得探花之衔。喻南砚更是表现平平,可随后的武考却由他一举夺魁。
飞骑营虎符一直在德阳郡主手中——她出降喻太师那日,皇帝钦赐的嫁妆。科举结束后,喻南砚受封武勋,领飞骑营八万将士去到漠北守边关,陆西墨则承袭侯爵任宗人府宗正。
皇家子嗣历来单薄,宗人府里的官位皆为闲职。即便遇上祭祀册封等皇族大典,宗人府只负责执笔撰录,一切具体事宜都是由礼部所操办。上有宗令下有宗人,陆西墨很是安逸,经常散朝后去到宗人府里应个卯后,便可随意安排私事打发闲暇时光。平日里,他要么去找三皇子玩耍,要么就在后堂凿刻软木雕。
今日应卯后陆西墨直接返回府邸,刚将朝服挂起来的时候,便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他住的常棣院在府邸中间靠西的位置,往西再翻过两道墙就是如意的锦瑟华年小院。
自去年盛夏时节起,每每哺时至黄昏那段时间,陆西墨只要在自己的屋子里,都要忍受由静园传来的练琴声,声如锯木,年后的琴声虽然勉强能入耳,依旧让人不敢恭维,但今日……估摸着是旁人所奏,听起来有几分余音绕梁的味道,而后的笛声相和更是让他想一探究竟。
正出神呢,门被轻轻扣了两声。
“稍等。”陆西墨穿了件白色直边氅衣走至门前。
喻北瓷见开门的是陆西墨,甜甜地叫了声:“二哥。”说着举起手中的两个香芒对他笑,露出嘴角右边的一颗小梨涡,她才十四岁,身量只到陆西墨的胸口。
陆西墨让她进来坐:“今日雪影姑姑没让你绣花?”
喻北瓷不高兴地噘嘴:“早晨我装肚子疼,姑姑让我歇息来着。”
陆西墨怜爱地抚摸她额前的刘海:“不喜欢的不要勉强。”
喻北瓷将香芒剥开,盛在瓷碟里递给他:“长姐又忘记我不能吃香芒,不过啊,她每次上街回来都会带好些吃的给我。”见陆西墨将香芒吃了,她才微微叹气,有些无奈,“我回房啦,若是雪影姑姑看不到我,该生气的。”
陆西墨送她出了常棣院,去找德阳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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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国公府的北院设了神堂,德阳郡主本不是什么虔诚之人,只因喻南砚常年在漠北领兵,故而她只能早午晚各烧三支平安香聊以慰藉。
陆西墨点了香,用手挥灭后鞠了三个躬,将香仔细插在香炉里后问母亲:“前日安阳郡主生辰,静园递了帖子过来,点名要北瓷去赴宴,母亲为何要长姐对旁人称二妹病了。”
德阳觉得在三清面前说谎不太好,与他退出神堂走到院中,后花园西北角种了两棵凤凰树,郁郁葱葱中夹杂了些零星的花朵,再等个把月便能看到满树红花。
陆西墨觉得很奇怪:“自大哥离开长安后,母亲就不许二妹踏出喻府半步,可她在家真的很无聊。”
“有的女孩子唯一踏出家门的时候便是出阁那日。”德阳四十多岁,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痕迹,柳眉杏眼身量纤纤,姿色不减当年,“北瓷是官家小姐,就该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陆西墨小声辩解:“皇上在国子监开设女学馆,为的就是让侯门贵女可以不拘泥旧俗。”他顿了顿,又质疑道,“为何长姐可以无所顾忌,北瓷却要墨守成规?”
德阳斜睨了陆西墨一眼:“母亲知晓国风开放,这便是你可以与三皇子同塌而憩的理由?昨日江长史去壹招仙接你,说看见你和三皇子共眠很是奇怪。”
陆西墨闻言故作诧异,带了几分夸张的表情:“若是我同哪位公主同塌共眠才更为奇怪吧?”
“满口胡诌!”德阳伸手扭他胳膊,“都不晓得你像谁,一点儿都不让母亲省心。”
此时府里的姑姑雪影疾步来报:“郡主,东厂督主来了。”话音刚落,已经能看到长朔的身影出现在萧墙边。
德阳对雪影吩咐道:“备些杏仁牛乳过来。”她看着旁边静立不动的陆西墨,一脸的嫌弃,“你回宗人府用午膳去,好歹能替府里节省些开支。”
“……”陆西墨觉得自己或许是从宗人府门前捡回来的弃童,“儿子告退。”他与长朔越走越近,冲其拱手,“安督主。”
长朔对他和颜悦色道:“来贵府多有打扰了。”
陆西墨看到长朔拿着的岫玉笛,问:“方才是督主在静园吹笛?”
长朔没有否认:“与人和音罢了。”
陆西墨很是感兴趣:“不知那琴音是谁所奏?”
长朔眼底有捉摸不透的光:“总会再听到的,届时侯爷可以亲自过去问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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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朔有五年时间未再踏足过徽国公府的大门,也没有私下见过他的养母德阳郡主,而此时的他仿佛是前几日才来过一样:“拜见孃孃,孃孃最近身子可好?”
“我一切都好。”德阳看着他满眼的笑意,“听闻你出城多日未归,还担心来着。”
长朔垂眸道:“劳孃孃记挂。”
雪影端了碗杏仁牛乳过来:“督主尝尝,若是不够奴婢再去盛些。”
“谢姑姑。”他将岫玉笛放在石桌上接过瓷碗,心中暖意四溢。儿时的长朔喜甜食,他在德阳身边呆了七八年的时光,那是他最美好的过往。
德阳看着玉笛忽而一笑:“竟是落在你手中。”回眸往事,她轻抚笛下的吊坠,中间有颗龙眼大小的玉珠,上面刻了个“安”字,皇帝的本名就是“安”,年轻时还在司衣房为掌衣的她,便用此玉为饰做了个如意结,系在朝遇安的岫玉笛上。可最终,这笛子连同吊坠被他赏赐给长朔。长朔在吃东西,没有说话,有些事他不知道,但有所耳闻。德阳摸了摸穗子,“这么多年都旧了。”
长朔搁下碗:“我得到的时候还是簇新的,只是有一次不当心沾了血,怎么都洗不掉,后来用芜菁汁泡了一夜,血渍是没了,风干后总觉得颜色浅了些,不如往日般明艳。”
德阳微笑道:“我替你从做一个好了。”
原本御赐的东西哪敢随意更换,可若是德阳郡主做的又不一样了,长朔满心欢喜:“谢孃孃。”
德阳吩咐雪影:“取些五色丝线来。”
长朔解开吊坠,先拆了最上面的红豆结将玉珠撸下来,穗扣还是完整的,他将空瓷碗翻过来,刚好可以放玉珠。
这个空挡,德阳忽而说长朔:“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不找个女子陪伴?”
长朔有些不好意思:“总不能耽误别人。”
德阳一直当他是自己所出的孩子般:“憋十说你可以有子嗣的。”
长朔却难得红了脸:“孃孃……”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德阳想了想,提议道,“若是看上谁家的女孩儿,你们先住一起,等生了孩子,你娶她过门后再将孩子接回来,对外便可对人说孩子是收养的。”
“孃孃,我一个人挺好的。”长朔的耳朵跟煮虾似得,“再说了,现如今我树敌众多,没得连累旁人替我遭罪。天伦之乐,不敢奢望。”
德阳一声喟叹:“怨我,当初不该送你去国子监。”
长朔急着争辩:“孃孃何错之有?错在我自己,当年若不是我打了太子,孃孃也不会被圣上褫夺府邸……”他无奈地笑,“宦官本就是我到长安唯一的出路,是孃孃让我幸福地度过了儿时的那几年。够了,长朔知足了。”
德阳蹙着眉头道:“可不可告诉孃孃实话,那时为何打了太子?”
一阵风吹落了细碎的红花,树叶沙沙作响,像蚕食桑叶,长朔带着些自嘲的笑意:“太子说我——不是男人。”
德阳黯然伤神,很是心疼他,好一会儿才岔开话题解释:“当初皇上只是借题发挥,才用那件事降罪于我,你不用一直介怀。如今皇上对你如此重用,估摸着也是想弥补些。”
长朔任职东厂督主后,就没再同徽国公府有来往,原本喻府的势力已是权倾朝野,若再有他的陪衬,喻府迟早成为众矢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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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阳换了明黄色的绳线打络子,做了个平安结,又串上那颗玉珠,挂在岫玉笛上很是惹眼。她这才问长朔:“今日你过来所谓何事?”
长朔轻抚穗子:“娴贵妃想见孃孃,同我说了很多次,估摸着她也托别人来请过孃孃。我今日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免得她又说我搪塞她。”
德阳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她是后宫妃嫔,即便你仍旧在司礼监,也不必对她言听计从,若被有心人知晓,定会滋生事端。”
长朔也不做欺瞒:“据我猜测,应该是为二皇子的事,二皇子下个月就十九了,是该开牙建府的,娴贵妃定是想借孃孃替二殿下讨个亲王封号。”
德阳很久没有涉足那些皇族内部的勾心斗角之事,也不屑:“宗人府那边不会让他一步登天的,依祖制郡王头衔少不了,觊觎亲王?也要凭他自己的本事。”
她和娴贵妃曾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自娴贵妃诞下二皇子后就越渐疏远,更是在北瓷出生之后,德阳彻底不同宫里那位往来了,她说是避嫌。
德阳留长朔在府中用膳,他婉言拒绝说还要进宫。路过常棣院,长朔随意往里面看了一眼,忽而瞥见南面抱厦处有衣裳在飘,看着眼熟便走了过去。
只见竹竿上晾着一条粉色披帛和一件红色的蜀锦衣裳,上头有金丝织就的如意纹,衣料和样式都是他亲自挑选,由尚功局做成对襟半袖褙子后送到静园给安阳郡主的,长朔不禁诧异:怎么会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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