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杀了樵夫,那采药老翁一夜等不到他侄子回去,早晚要带人来附近寻。卫琇和钟荟不敢在原地耽搁,不停往前赶,一直到霜寒月冷的时分,钟荟已是步履蹒跚,一个不留神被树根绊了一跤,跌倒在地竟爬不起来了,卫琇伸手探了探她额头,似乎比白天更烫了。他扶她坐到虬曲的老树根上,从包袱拿出水囊来喂了她一些,又将帕子用凉水濡湿贴在她额上。
眼看着没法赶路,他们只得找了块空地,生了堆篝火,将附近采到的山菌串在树枝上烤了烤分着吃了些,预备歇息到黎明再走。是夜凉风如水,露寒月冷,卫琇怕姜二娘席地而卧于病情雪上加霜,只得把她圈在自己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自己则倚着树休息。他此时也已筋疲力尽,不知不觉昏昏欲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他仿佛突然从高处坠落,心一阵狂跳,下意识地睁开眼睛。
山中万籁俱寂,只有穿林而过的风摇动着树叶,发出呓语般的轻响。
姜二娘睡得正熟,不知怎么整个人滑了下去,脑袋搁在他腿上,把他一条腿压麻了,卫琇摸了摸她额头,仍旧热得灼手,正要伸手去够水囊,忽闻远处传来一阵扑棱棱雀鸟扇翅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声声急促的鸟鸣声,散落在夜色中。
卫琇心中升起种不祥的预感,赶紧将钟荟晃醒,又将火堆弄熄,循着方才惊鸟飞起的方向一望,幢幢黑影中似有点点微光摇曳。
“有人来了。”卫琇小声道。
“是那村子里的人?”钟荟朦胧的睡意一瞬间吓得无影无踪。
卫琇心往下一沉,这样悄无声息地潜入林中,火光又往各处散开,分明是打合围伏击的手段,普通村民哪有这么训练有素,不过他怕吓着姜二娘,只是摇了摇头道:“这就难说了。不必担心,从那火光看起来离我们尚远,更深夜半的在林子里找人没那么容易,咱们赶紧离开这里便是。”
两人不敢迟疑,赶紧朝林子深处疾走,钟荟脚步虚浮,气喘吁吁,卫琇顾不得男女有别,紧紧抓着她的手在黑黢黢的树木间穿梭。
然而他们一路逃亡,已近强弩之末,如何跑得过追兵?火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钟荟不敢回头看,从她耳边呼啸而过的风中仿佛夹杂着千军万马的脚步声,一时之间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的,腿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一回味,竟是疲累多过惊惧,她已经精疲力竭了,再逃下去只会连累卫十一郎而已。那些追兵未必知道他们两人在一处,倒不如赌一赌,留在此处做个幌子,说不得他们捉了她便回去邀功复命,还能给卫琇挣一点逃命的时间。
打定了主意,她便挣脱了卫琇的手,停下脚步,垂着两手,深深吸了口气道:“我一步也走不动了,你自己逃罢,莫管我。”她虽不明白那些官兵捉她一个不满十岁的毛孩子做什么,但想必要个死人没什么用处,而卫琇作为卫家唯一一个幸存下来的男丁可就难说了,那诛他阖族的人如何肯放过他?
卫琇何尝不知道这些,可他此时什么也来不及想,不与她多说什么,转过身蹲下,将她两条胳膊拽到自己肩上,把她两股往上一托背到背上,沉声道:“搂住我,小心掉下去。”
钟荟早知这孩子倔,却不知他能倔成这样,想了想,对付这种孩子不能硬碰硬,得以理服人,便道:“卫公子,你背着我逃不掉的,何况我病成这样,再这么风餐露宿的早晚也是个死,那些人捉我不是冲着我姑姑就是冲着我二叔,总是要活口才有用,不会害我性命的。”
“病成这样就别说话了。”卫琇吃力地道,他已是在勉力支撑,双腿直打颤,背上的小娘子还喋喋不休,简直是雪上加霜。他以前总是习惯以己度人,把人往好处想,可一夕之间天翻地覆,蒙蔽他双眼的那层温情的轻纱也烟消云散了,他从未将这个世界和人心看得那样清楚,许多本来不愿或不屑深思的事情一目了然。回想当日在宫中司徒铮看向姜二娘的眼神,那些看似捕风捉影的传闻,城中走失的孩童......一块块碎片拼缀出一个无比丑陋险恶的真相。
他不能把这些告诉一个小娘子,光是想一想便叫人齿冷骨寒,如何说得出口?
钟荟又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这回肯定不是幻觉了,离他们至多不过几丈远,她叹了口气道:“放我下来吧,卫公子,你这样......”你这样叫我如何对得起七娘子和六郎他们在天之灵呢?
卫琇充耳不闻,只是一味地咬着唇往前跑,嘴里充满了血的腥甜。然而他很快便发现自己无路可走了,一簇簇火光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围拢过来,将他们映照得无处遁形,开弓拉弦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个人影从树后踱了出来,只见一身宫中宿卫的打扮,手按在腰间的刀鞘上,扫了两人一眼,借着火把的光亮打量了两人一番,目露欣喜道:“两位还是别再作困兽之斗了,请随在下走一趟吧。”
***
司徒铮似乎很忙,只在第二天日暮时分来去偏殿看过姜悔一回,只待了一刻钟不到便叫皇后娘娘派来的内侍叫走了。
姜悔在宫中心惊胆战地过了几日,负责照顾他的起居的仍是那个叫做阿春的小宫人。
司徒铮每日命人送来的膳食极为精致,他这么好吃好喝地待着,姜悔越发觉得自己仿佛待宰的牲畜,既忧且惧,坐立难安,如何吃得下去?心一横便打算索性绝食,将自己饿死便罢了,好过受那等屈辱。
那小宫人不住地将雕花牙箸往他手中塞,姜悔接过又搁下,如此反复数回,阿春无法可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开始向他磕头,姜悔起先硬硬心肠只是不理,她便“咚咚”地把额头磕出了血,姜悔不是个狠心之人,明知她是在胁迫自己也只得拈起箸吃了几口。
这小宫人便似找到了不二的法门,每次只拿下跪磕头逼他就范,不过她似乎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太地道,姜悔问她话时也不像起初那样避之唯恐不及,偶尔也会说上那么几句。
有一回监督他用完膳,她正收拾碗碟和残羹冷炙,突然小声问道:“姜公子可是姜娘娘的家人?”
姜悔点点头道:“姜夫人是我姑姑,小娘子见过她么?她还好么?”
那宫人却是咬着唇低下头一言不发,迅速提起食盒转身走了。
第五日黄昏,姜悔估摸着差不多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听到门外响起脚步声,放下手中的书卷望去,果然见阿春朝他走来,可到跟前一瞧,他却觉出不对劲来,只见她手中空空,并不像往常那样提着食盒,一抬头,眼眶发红,似乎刚刚哭过。
姜悔一转念便明白过来了,心狠狠地一颤,随即又觉如释重负,悬在头顶的那把铡刀终是落下来了:“是今日么?”
阿春几乎将又白又细的手指绞成了麻花,冷不丁一颗眼泪落下来,雨滴似的,在地上洇出一个小小的圆。
姜悔暗暗叹息,给三皇子这样的人当差也着实不容易,这小娘子比他二妹大不了多少,也不知道阿婴现下在哪里,是否平安。
他将衣裾上的褶皱捋捋平,站起身道:“走吧,去迟了殿下怪罪,怕要带累你。”
小宫人几乎将脸埋到了胸口,声如蚊蚋地道:“对不住......对不住......”
这几日姜悔翻来覆去地想象过无数回,司徒铮说的“下面”是怎样的景象,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三皇子寝殿下的这间密室,竟是如此平淡无奇,甚至素净得有些不起眼。
室内暖气熏人,正中央是一袭织暗云纹的素白锦幛,帐中是一张黑檀眠床,象牙簟上铺着白狐褥和锦被。墙角一只金博山香炉中一缕白檀的幽香袅袅升起,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没有炮烙、汤镬、斧钺、连枷锁铁链都没有,他想象中那些不着边际奇技淫巧的残酷刑具更是无处可寻,他一刹那几乎有些怀疑自己是否错怪了三皇子。
三皇子司徒铮倚在床上,望着一脸困惑的姜悔,慢悠悠地坐起身道:“我特地叫人为你准备的蚕室如何?”
姜悔霎时如坠冰窟,冷得几乎要打起哆嗦来。
司徒铮站起身踱了两步,对他耳垂轻轻吹了口气道:“看来你已知道蚕室是做什么用的了,倒少废我一番口舌。说起来有趣,一个男人砍去手脚仍叫做男人,可少了那物便当不成了。他们把这叫做‘去势’,真真没道理,难不成一个人的‘势’竟系于那藏污纳垢丑陋不堪的赘物么?姜公子,你以为如何?”
姜悔脸色煞白,嘴唇像冻住了一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不过,虽然没什么道理,倒也并非全然是无稽之谈,”司徒铮从腰间抽出把镶满金玉的短刀把玩着,“阉了的猪、骟了的马就是顺从听话,这去势之人也格外好调.教呢。不过......”
他顿了顿,突然扑哧一笑:“姜公子想必还未尝过床笫之欢吧?这未免太遗憾了。我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人。”话落朝贴着墙根垂首站着的阿x道:“上前来。”
阿春低着头慢慢朝姜悔走去,她浑身发颤,步子细碎,走得又慢,短短几步路竟怎么也走不完。
“磨蹭什么,你们这几日不是相谈甚欢么?”司徒铮往阿春后背上重重一推,阿春一个踉跄踩住了下裾,身子一歪倒在姜悔身上,“你不是爱慕姜公子么?如此良机还不好好把握?”
“姜公子......”阿春低低地唤了一声,慢慢抬起手解开腰带,轻轻褪下外裳和中衣,露出里面胭脂红的轻纱小衣来。
“姜公子缘何闭着眼睛?”司徒铮威胁道,“莫非是嫌弃这宫人陋颜粗质,不堪入目?那便杀了换一个如何?”
姜悔闻言只得睁开眼睛,只见胭脂红的纱衣一角绣着簇小小的丁香,里头初雪般的秀色若隐若现,他眼睛仿佛被火灼了一下,脸红到了脖子根,忍不住要挪开眼,却又怕司徒铮发难。
“奴婢为公子宽衣。”阿春脸带轻红,双目中水光潋滟,颤抖着双手抚上姜悔的衣襟。
姜悔赶紧揪住自己的腰带,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目光中满是痛苦惋惜之色:“小娘子,你就如此自轻自贱吗?”
阿春被他的目光看得低下头来,将朱唇咬出一线浅浅的血痕,复又仰起脸,冲着他烂漫一笑,突然舒展玉臂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吻住他。
姜悔被那突如其来又缠绵缱绻的一吻震住,惊骇之中又掺杂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感觉,来不及细想,阿春已经放开了他,淘气似地用舌尖在他嘴角舔了舔道:“姜公子,奴婢心悦你。”
话音未落,猛地将他一推,突然回身将看得正津津有味的司徒铮扑倒在地,对姜悔道:“宫人都叫他支开了,公子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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