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 第六章 点人灯（十二）日出辞地府
回到阿丑的石屋，虽然满身又黑又臭，但心里却有小小的松快感。
终是求仁得仁，在师傅殁后，一路艰辛求索，到底得到了梦昙、净化了梦昙、结出了无来。
一路上也遇到许多人许多事，他们或多或少，都在必要时候给了我至关重要的帮助。佛经有云：百世回眸，换一世擦肩。师傅也曾同我说过，每一次相遇，都是因果；每一次纠葛，都是曾经羁绊。
姝凝、鹤璧、聂莼桑、冼子酥，鹿水菱、阿丑...还有，小西贝，或者说轮回前的晏少宫主，我同他们，曾经有着怎么样丝丝缕缕的牵绊呢？
阿丑带小西贝去清理衣裳了，留我坐在石桌前，静静地想着这些。
北嘟在我手旁，仰面朝天睡大觉，支棱着的四条小短腿，时不时地地抖一下。
我将它翻过身子，趴着睡好，小家伙终于安静了许多，我也终于能安定地喝一盏清茶了。
当然，这茶也是小西贝带来的，地府可没有口味如此清淡的饮品。
四周寂寂，阿丑石屋里的灯火，一盏盏无声地燃着。
余光瞟去，光打在石壁上，悄悄露出一个尖尖的影子。
“鹿水菱。”我没转头，翻了个白眼，沉声道。
“呵呵呵，嘿嘿嘿。”那个贼头贼脑的尖角脑袋终于不再窸窸窣窣，挺直了小身板儿，站立在我面前。
“喝茶吗？”我问她。
她坐下，把一套洗干净的新衣放到桌上，一脸讨好的笑道：“不喝不喝，阿丑要我给你也找身换洗衣裳，我怕你生我气，就一直不好意思拿过来。喏，这是托我小叔叔在人间买的，新的！你穿！”
我脸上虽然严肃，可是心里却没有一点儿不开心，但还是尽力绷着脸道：“谢谢。我生什么气，我可不敢生你的气。”
鹿水菱挠挠头，尴尬道：“阿丑老说我没心没肺，还竟给你出馊主意。然后，然后答应你不出声、不显形，我一样没做到，哈哈哈，哈哈哈。幸亏出梦是在魇之魔那里，要是落到欲之魔手上，我们可能真的就被吃了么，哈哈哈。”
她一直打着哈哈，但并不是真的哈哈，听起来就尴尬又生硬，我强压住上翘的嘴角，继续严肃道：“嗯，那还真是要谢谢魇之魔不吃之恩。”
她看了我一会儿，尖声细气道：“其实我最开始真的很不喜欢你的。”
我心想：“谢谢您嘿，被你喜欢上，也没啥好事儿。”
她接着道：“我想你这人吧，白皮黄毛的，两个手肘像三九天里冻出水的大萝卜，然后还白眉毛，还一哭到处是冰渣，还非得跟着安歌哥哥死缠烂打，还...”
“得得得！”我以手支额：我知道我不招你待见，那也要谢谢您不喜之恩啊。”
她又道：“但是你有些地方，真的和清眸姐姐很像。当欲之魔将你变成清眸姐姐的样子时，我偷偷爬出钱袋看了一眼镜子，真的是很像啊！我差点儿都要以为你是她了。可是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不是。”
我挑挑眉，她接着道：“清眸姐姐这么温柔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扇人巴掌。”
我嘴角抽了抽，解释道：“那时情急之下的情急之举。”心道：“直接亲上去才奇怪吧。”
她又道：“你是和她完全不一样的人。可是我是真的很想清眸姐姐啊，但我知道你不是她，安歌哥哥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只是不愿让自己往那方面想罢了。”
”但是！”她突然攥紧两个拳头，砸着石桌，圆圆的眼睛盯着我道：“就算你不是，就算你白皮黄毛、牙尖嘴利、坏脾气、是个凡夫俗子没什么本事！”
我扶额：“前面的铺垫算了，你还是直接说‘但是’吧...”
她叹了口气道：“但是...我还是愿意...嗯...和你做朋友的。”
看着她别扭又难为情的样子，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向她伸出一只手。
她以为我要怎么样，本能向后一缩。
我奇道：“喂！你可是个灵哎。怕我这个凡夫俗子怕成这样？放心，我又不会冰你！”
她舔舔嘴唇看着我的指尖道：“那你伸着手做什么？”
我挑眉勾起嘴角：“握手啊！不是要当朋友么？”
她长吁口气，抓住我的手：“哇幸好幸好！要是真的被冰卿封冻住，还要靠你亲我才可以解开。你是万万不会给我解的！”
“痛痛痛！撒手！！”我被她手上的力道握得生疼，她连忙放手。
我强忍泪水，手掌被捏到泛白，心想丫的到底是什么做的这么大的力气，绝望道：“朋友，可不可以体谅下你弱小的人类朋友，下次下手轻点。”
鹿水菱缩缩脖子：“太兴奋啦，抱歉抱歉，下次一定注意！”
我一边缓解着受伤的疼痛，一边问：“不过，你知道为什么，我会突然能使出冰卿封么？这功力不是百里清眸的么？”
鹿水菱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你和清眸姐姐之间，还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安歌哥哥在地府的三百年，我也帮他查了不少卷宗，你的几世轮回，也确实不是她。”
我想到小西贝上天入地只为一人，心头就有些发酸。他们原本才是真正的一对儿吧，我本不属于他们的世界，小西贝帮我，也只是基于他对百里清眸的思念。如果有一天百里清眸回来了，那么我注定是退出的那一个，是自愿、也是不得不。
于是感叹：“看来小西贝就是晏安歌了，就算投胎转世，也是了。”
鹿水菱闻言，道：“安歌哥哥真的是很执着的一个人，你知道么，投胎做人，入六道轮回，不喝孟婆汤，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
我问：“什么代价？”
鹿水菱道：“脱去任何功法灵力，生闯十八层地府。能承受下所有折磨，冲破十八层地狱的，开天辟地以来，只有三人，安歌哥哥就是其中一人。”
我问道：“是怎么样的生闯地府？”
鹿水菱道：“爬金鸡山，过恶狗岭，凫黄泉水。不能说一句话、喊一声痛。要让七魂六魄都觉得你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死物，只是一具空皮囊，那些拉你坠入无间深渊的恶鬼才会对你失去兴趣或生出恐惧，认为不能奈你何，你才可以不显魂魄，走过奈何桥。”
我想着黄泉里那些撕心裂肺的惨叫，被无情厉鬼拖下去抽筋剥皮的游魂，就觉得背脊发凉，微微张大嘴，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鹿水菱补充道：“被牙如刀俎的恶狗啃食，被声如利剑的鬼鸡尖叫刺痛耳朵，没有灵力护体，只能生生受着，倘若这期间喊了一声痛，那便前功尽弃，落入万丈深渊。”
我想着小西贝受的这些，握紧的手不免微微发抖。
鹿水菱皱着眉，露出难过的神色：“所以投胎必喝孟婆汤，这是不得不遵守的秩序，否则，六道便会乱了套。”
我心下了然：“的确，这其实本该无解，死了就是一切归零，重新来过，不管变成一个全新的人、鬼、灵、还是仙。如果谁人都留着前世的记忆，那么所有的贪念、欲望、嗔恨都不能消失，所有的一切都不得解脱，那么，轮回就不再有意义。”
鹿水菱点头道：“可是安歌哥哥执念太重，地府内战中他失了灵躯，本就该重来一次的，可他偏不。”她叹了口气：“说实话，又能怎么样呢？我都喝了孟婆汤了，九百年了，也该忘了。”
我咬着唇，思绪纷繁复杂，但留意道她最后一句话，抬头问：“你也喝了孟婆汤了？？”
鹿水菱竖起两个大拇指道：“那当然啦！我干娘出品，绝对味美汤鲜！”
“......”谁管你口味啊，我心里翻了个白眼：“你不是灵么？你为什么要喝孟婆汤啊？”
鹿水菱歪歪头，若有所思道：“好歹我之前作为灵也活了个八百年了，只是干娘说我老是只长力气，不长脑子，她也许...是觉得她的汤可以补补脑吧！”
“......”我无语，细细琢磨，倏的想起在阿丑梦中，白无常收集起了鹿水菱的灵元，阿丑用人灯为她求得了灵躯，那么她才能，入一遍轮回转世为灵吧。
我又问：“既然你喝了孟婆汤，你又是如何记得百里清眸和晏安歌的呢？”
鹿水菱道：“很多事情是听小叔叔讲给我听的。他在人间游荡得多，也总爱给我讲故事。阿丑嘛，有时候也会给我讲一点儿他生前的事情；还有安歌哥哥，在地府的这些年，我也央求着他给我讲了不少！”
我又问：“那你和阿丑是如何成为朋友的？”
鹿水菱道：“自然是我来地府帮干娘和小叔叔做事咯，有一次地府接到人间供来的美食，众鬼都开心极了，聚在一起抢食，我看见一只黑色的小鬼，穿着一个奇大的黑袍，呆在一个角落，怪可怜的。我便主动同他说话，他都不理我的。我又给他馒头，他连连后退，像是嫌弃得很。我一生气，就把他的帽子摘了，结果...结果我看到阿丑他...”
鹿水菱说打这里说不下去了，眉头紧锁，我道：“我知道的，你不必说。”她定是看到了阿丑那张，奇丑无比的脸。
鹿水菱看了我一眼，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转而道：“总之，阿丑这只鬼很好的，又会种东西、脾气又好，又会给我做菱角，就是有些不爱同其它鬼呆在一起。可我很喜欢同他玩儿！”
我点点头，不再多问。
果然，轮回后的鹿水菱，不再记得自己是如何躲过那场焚天大火的。阿丑自然也不会告诉她，关于他如何下了地狱、如何不再转世投胎、如何去求人灯、如何弄得这从头到脚没有一寸完好皮肤了。
换好衣物，估摸着小西贝和阿丑也快回来了。我预备告辞，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斟酌片刻，还是郑重地对鹿水菱道：“小鹿，我可以这样叫你吧。对阿丑好点儿吧，他是一个很值得珍重的朋友。”
鹿水菱有点惊讶，和阿丑相处不多的我会这么说，遂点头道：“我自然知道，阿丑很值得珍重。阿丑在我这里，永远都在！”言罢她拍了拍胸脯。
我想到梦中儿时的阿丑，抱着猫，依偎在奶奶怀里，小小的手拍着小小的胸脯道：“阿丑听奶奶的话！阿丑这里不丑！”眼眶突然就有些酸涩。
阿丑点了无数次人灯，一定是想见到他想见到的那些人吧。可是奶奶走了那么久，猫也不在了。他点多少次，也不过一个梦，总是会醒的。
他既然选择了不入轮回，那便要承受永远不能消弭的记忆，不管苦痛的、还是欢愉的。
点了这么多次人灯，他也只换回一个鹿水菱，但也幸好换回了一个鹿水菱。
走出地府时，人间的阳光照耀在我脸上，日出了，久违的温暖。
“阿丑，鹿水菱，但愿你们一灵一鬼，能够永远相伴。”我回头看了看光柱里朝我摆手的身影，真心祈愿。
————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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