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雪一下就是整夜，天明时分方才停歇，脚踩上去，踏出深深一道足坑。哪怕日晒一上午，仍覆着厚厚一层。
抬眼远望，世间只剩纯净的白，而细看之下，那白色颗颗晶莹，粒粒剔透。屋檐上挂着的冰棱正往下滴着水，滴滴答答的响个不停。
燕恒进了院内，一眼便看见窗边站着的人。那人披着一件红衣，黑发雪肤，伫立窗前。
入眼的一切都是雪色，只有她，是夺目的红，宛如雪原里开出的一枝红梅。
只是，她身形单薄，像是风吹就倒，让人不禁联想，雪若下得再大些，这一枝红梅怕是等不及盛放，便要被积雪压断了树枝，从枝头跌进泥里。
燕恒看得心里一惊，不知怎地，想起当年在天光熹微之中走入新房时，见到叶祯蕴的第一眼。当时的她，穿一身比现在更夺目的大红嫁衣，在清晨尚不明晰的天光里徐徐抬起脸来看他。
那目光平静了然，仿佛已看穿一切，让本就心有愧疚的他看得心惊的同时，也觉无地自容。他顶着这样的目光，坦诚自己心有所属后，叶祯蕴也只是垂下眼，声音沉静道：“王爷拒婚一事闹得整个京城都知道，我早就知晓了。”
她明明没有责怪，像是早就已经接受了新婚丈夫并不爱她的事实，可燕恒心中却还是歉疚。他当时确实只想着去找凝儿，从未考虑过被迫拉入其中的叶祯蕴又会受到多少伤害。所以，当叶祯蕴提出两个要求时，他几乎没有考虑地答应了。
可那时的叶祯蕴，给人的印象是平静淡然的，像一颗深深扎根于泥土的大树，不惧风吹雨打。两年之后的此时，她更像一朵开在严寒里的花，经冬绽放，却撑不住积雪的重压。
燕恒快步转过亭廊，入了屋内后，径直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上，转身道：“你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身体都还未好，不宜吹风。”
他言语间的关心分明出自真心，这让叶贞韵愣了一下，说了句“谢谢”。
叶贞韵对这个人的印象并不好。有了原主的记忆后，虽觉得他也是权利下的牺牲品，但他并不可怜。
但她也不讨厌这个人，毕竟，燕恒也是出于无奈，且没有隐瞒，更没有心里装着人，又对原主来者不拒。
说到底，他与原主之间不过就是现代的家族联姻，真要计较，反而是原主得到的好处多一些。他们叶家要靠着这桩婚姻来打消皇上的怀疑，燕恒却因此失去心爱之人，也许此生，两人都再无可能。
当然，这个好处建立在原主的死与燕恒无关的基础上。
叶贞韵问道：“王爷昨晚说，只要我撑过来，你就会帮我？”
原主是听到燕恒说会帮她把祖母母亲留下来才真正离开的，那便说明，这是原主最为牵挂之事。
燕恒没立即接话。他看了叶贞韵一眼，示意她多添件衣裳。
顺着他的目光，叶贞韵看向自己，后知后觉她这幅披头散发，只随便披了件外衣的装束，放在古代是非常不雅的。
她道了声“失礼”，转去内间整装挽发。燕恒在外间吩咐赵德去拿些吃的来，又叫来府中侍女去打盆热水给王妃洗漱。
等叶贞韵再出来时，桌上摆了一碗清淡菜粥，并两样酱菜。
燕恒听见动静，视线移过去，在她头上顿了顿，道：“昨晚你那般吐法，醒来必定饿了，但你现在只能用些清粥小菜，需得委屈几日了。”
叶贞韵多看了他一眼，觉得此人与原主记忆里有些出入。
她走到桌前坐下，看着粥碗，垂眸笑了笑：“府里都知，王爷厌恨我，巴不得我死了，今日又是怕我受凉，又是怕我委屈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弃了你那心上人，以后专宠我了呢。”
燕恒神色尴尬了一下，片刻后笑道：“有心思打趣我，看来恢复得不错。”
叶贞韵看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低头去喝粥，她是真的饿了。
只是，才刚喝了一口，觅儿边喊着“小姐”，边快步走了进来。她把手上的托盘往桌上一放，搂住叶贞韵的脖子就开始哭：“小姐，你终于醒过来了，觅儿昨晚都被你吓死了。”
叶贞韵把粥碗推远一点，拍了拍她的背，玩笑道：“可是，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觅儿哭声一停，握拳轻轻锤了一下叶贞韵，抹眼泪道：“小姐你好坏。”
她双眼红通通的，语气十分委屈：“觅儿担心得一晚上都没合过眼，你还笑话我。”
这话叶贞韵是信的，这小丫鬟为了她，连王爷都敢顶撞，哭得更是真情实感，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也可作证，另一个叫婉儿的就比她要镇静得多。
叶贞韵抬手摸摸她的头：“我的错，我道歉，我是看你哭那么伤心，想逗你笑嘛。”
觅儿不是很信她，狐疑地看了她一会儿才抹了抹泪，起身去把托盘里的药汤端来：“齐大夫说，小姐体内恐有余毒，需得喝几天清毒的药汤。”
叶贞韵看着那黑漆漆的汤药，没伸手接。
“怕苦？”燕恒见她皱着眉，颇有些意外，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正常。怎么说，眼前这位也是镇北侯府里唯一的小姐，据说父母兄长还都十分宠她，怕是没吃过多少苦的。
但他这话问完，就见叶贞韵端起碗，深吸一口气后，闭着眼“咕咚咕咚”灌下去，喝完后睁开眼，看到觅儿递到面前的蜜饯，立即接过来往嘴里一塞。
燕恒和觅儿看得笑起来，被叶贞韵各瞪了一眼。
她拿起瓷勺快速喝了几口粥，直到把残余的苦味压下去才慢下来。
燕恒看着她，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神情有些恍惚。
觅儿在一旁本想把药碗收走，看到燕恒坐着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先到里间去整理床铺，竖着耳朵听外间动静。
燕恒看了眼里间，问叶贞韵道：“听说昨日你去找过我？”
叶贞韵“嗯”了一声算作回答，吞了一勺粥，低垂眉眼，有些心不在焉。
“昨日我不在府中。”燕恒顿了下，道：“我在外边听说了你父亲遭贬一事，立即就赶回来了，昨日近午才回到京城，未回王府，直接进宫去了，是以你找我时，我确实不在府中。”
他说得如此详细，让叶贞韵抬头来打量他，唇边含一点笑意：“王爷这是在向我解释？”
燕恒点头。
叶贞韵垂眸，冷笑了一下：“那这就不符合你的人设了。我乃不受宠的冷妃，王爷何时出门何时归，我是管不着的，更不必向我禀报。”
“人设？何意？”燕恒觉得自己被她刺到了，话不经大脑：“王妃这是在埋怨本王冷落你了？”
说完，他自觉不妥，果然看见叶贞韵似笑非笑的模样。
燕恒“咳”了一声，不再拐弯抹角：“我知道你担心家人，因此，我入宫去求母妃，想让母妃在父皇面前替侯爷说几句好话。”
叶贞韵狐疑地看着他：不是她的错觉，今日的燕恒，真的与原主记忆里的不一样。
“你……”她猜疑着开口：“是打算趁我父亲被贬将我休弃？”
所以，替她父亲求情一事，算作补偿？
“不不不，不是。”燕恒有些惊讶：“你怎么会如此揣度本王？本王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吗？”
叶贞韵不太信任的目光仿佛在告诉他：你兴许就是这种人。
“也是，我与你虽成亲两年，但……”燕恒叹了口气，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见叶贞韵一碗粥还剩不少，伸手推了推，示意她喝粥：“不然凉了。”
等叶贞韵将一碗粥喝完，他才接着前面的话道：“今早我又进了趟宫，你父兄……母妃她无能为力，但她会尽力将你祖母与母亲留在京城。”
叶贞韵看他良久，平静问道：“你如此帮我，究竟为何？”
虽然原主想要燕恒帮她，但其实心里并没有抱多大期望。不说这两年两人之间并无多少交集，光是从现在朝中众人都只想与她们镇北侯府撇清关系来说，燕恒就没有帮她的道理。更何况，明面上，她父亲此去宿城，是为国镇守边疆，这是皇上对他们叶家的信任，他们改感恩才对，若是拒绝，那就是不识抬举，疑有异心，这时候去帮她爹，会被一起怀疑。
燕恒被问得一愣，脸上表情褪尽，无喜无悲，只声音里透出一点犹豫和怔忡：“我找到她了。”
叶贞韵扬眉，像是在问：然后呢？真不是要休了我么？
燕恒不知怎地读懂了她的意思，摇头苦笑道：“我与她已无可能了。”
叶贞韵眼睛亮了些，脱口问：“怎么，她不喜欢你，爱上别人了？”
燕恒自顾自伤心，没注意到她这个小变化：“我娶你时，她伤心欲绝之下跳崖轻生，是二皇兄救了她，之后便一直在靖王府里养伤。”
叶贞韵道：“她既然在靖王府里，那这两年怎会一点消息都没有？亦或者，靖王知道你在找她，怎么也不告诉你？难道是靖王救了她，两人一见生情了？还是，她与靖王早就郎有情妾有意？”
燕恒立即道：“二皇兄与凝儿不是那种人。”
语气却没那么坚定。
“别激动，别激动，我胡乱说的。”叶贞韵嘴里说着“别激动”，双眼却又亮了些，身体都坐直了，状似不经意说起：“我听说靖王妃身子不好，前年因难产薨了，孩子也未能出世，如今靖王府里只有一位侧妃，她这跳崖地点选得挺好的。”
她话语里潜藏的意思，躲在内间竖着耳朵的觅儿都听出来了，但低垂着头，只顾伤心失意的燕恒却没反应：“二皇兄已经向父皇请旨赐婚，父皇也已经恩准了，只是，赐婚的圣旨还未下达。”
叶贞韵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你打算如何做呢？休了我空出宁王正妃的位置，也去求皇上赐婚？”
意外地，燕恒迟疑了一下，而后缓缓摇头。
叶贞韵着实有些讶然。原主记忆里，宁王燕恒对他这白月光有多喜欢，从他拒婚被皇帝打个半死，后面又不放弃地找了她两年就能看出来，现在他居然说放弃就放弃了？
“你怎么能放弃呢！”叶贞韵站了起来：“你应该休了我，然后把她抢回来，这才是男子汉气概！”然后你们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多好，我也就不用当这宁王妃，从此飞出牢笼，海阔天空了。
燕恒仰起头愣愣地看着她，半晌无言。
觅儿从内间跑出来，抱着她的胳膊问：“小姐，是不是毒又发作了，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小姐之前不是说要和离的吗？和离与被休弃那可是两种意思。
叶贞韵瞪了她一眼：“你小姐我好得很。”别以为她没听出来这小丫头在拐弯抹角地骂她傻。
燕恒回过神来，问她道：“你……你就这么嫌弃本王？和离都等不及，只要能尽快离开宁王府，被休弃也愿意？”
叶贞韵点头：“你不爱我，我对你也没好感，与其相看两厌，不如趁这个机会，我们一拍两散，皆大欢喜？”
“本王不同意！”燕恒道。
叶贞韵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你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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