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誓言
霍雨儿的身心沉浸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有些气闷,好像肺外罩着一个厚厚的铅做的壳,使得它在呼吸中的膨胀不可以超过这个限度。
她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有儿时父亲带着她和弟弟玩“空中飞人”,她一下一下地被父亲大笑着抛在空中,又被他那坚固有力的大手接住,有长大后父亲手把手地给她纠正拳架子,时不时地呼喝她集中精神呼吸,别走神,也有他呼唤家人从容安排事情,还有对她不务正业、不会淑女一点儿的笑骂……一切的一切都又突然看不清了。
她原本也有些固执,有些叛逆,看不惯父亲有时板着死人脸训人,有时又唠唠叨叨地像个老太婆……但他,总是在那里,可以让人相信、让人依靠,就像是早上必定东方升起、晚上又必然下班落下的太阳,每天都如此,永远都在他会出现的那里出现。
对这太阳,你可以烦它热,恼它刺眼,但它忠实,总在那里。而今天,这个太阳一样的人,走了。霍雨儿的天空里没有了太阳,只剩下阴森森的寂静。
转眼间,一股如山洪海啸般的哀伤,伴着心的抽痛席卷而来,它们所携裹着的泪水冲出了她的眼眶。霍雨儿醒了,恸哭着,号啕,她原来不理解为什么有些人家的丧事上,会有那些夸张的哭号,现在,她懂了。如果她不痛哭出来,就会被这巨大的悲伤,炸得粉碎。
“真的再没有了?爸爸你能回来的吧?你只是给了我一个恶作剧的梦,就如同小时候偶尔一起的捉迷藏一样,消失是会消失一会儿,但自己一哭,又必定会出现,运气好说不准手中还会变出糖来。”她想着。可内心深处,又立即有一个冷静得没有感情的声音告诉她,父亲的这次躲藏,真的不会再出现了。
不记得走时是在哪里最后看的他一眼,那一眼,竟然已是诀别。
哭得累了,心痛得木了,另一个念头翻了上来。好像有个什么陆阳关,有个什么忠王爷,还有个什么虬龙帮,父亲要不是因为他们,现在可能都已经在家里喝着热茶,叫人喊弟弟来堂屋吃饭了。这三个恶魔把这一切平凡而美好的东西撕得粉碎!
“你们,有什么权力撕碎?!有什么理由撕碎!?我要报仇!要让你们也头断血尽!让你们付出代价……对,就是这么,付出代价……,付出代价……,付出代价……”霍雨儿在心中咬牙切齿地想着。她的嘴抿了起来,全身的肌肉开始绷了起来,危险而锐利的气息开始升腾,全身的一个个细胞被不知是从哪里冒出的一团无形的火苗燃起,如火入油中般从中间一点开始向周身扩散出去,她全身的血热起来了,身体因为发热而颤抖。
就在这时,突兀而无丝毫预兆地,于四周无边的黑暗中间,霍雨儿脑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不震耳,不尖细,平静而又有些弹性:“你醒了?不用看和找,只需要听我。”
霍雨儿心头大震!“谁在说话?难道身体里多了一个人?”她想。她随即颤声问:“你是谁?”
四下里什么都看不见,又有些潮,有些闷,自己全身应该是处于蜷成一团的姿势。
“自己是在哪里?怎么会是这么个鬼样子?这是回到谁的肚子里了吗?自己重新投胎了?难道自己已经死过了?可这一身的水靠还在,自己应该不是婴儿……”她暗想着。
又用指甲压了压手心,能感觉到痛,也不是梦境。她终于留意到,自己醒来后一直在伤心痛哭,都忘记了去弄清自家是在哪里。
“我这是在哪儿?”她又脱口问。
那个声音还是在心中响起,感觉很诚实,“我是你心中所叫的那个海怪。你,现在在我的嘴里,确切说,还在我舌头上。好在你还不算臭。”
霍雨儿突然觉得这世界开始变了性儿,变得到处都很荒唐、不幸,充满了悲剧、痛苦和恶意的可笑。
“你要吃我?”霍雨儿问道,她已经因过大的情绪波动而反变得说不出的镇静,也或者叫麻木更恰当。
“我受重伤,力量所剩不多,也无法和你闲扯。我长话短说。你我在心灵传音,外界不会知晓。下面的事,要有问你时,你不论是否同意,心中想着便可,我自会知道。”这声音还是那样静,没有性别感,没有情绪,好像说的是一千万年以后一千万里外的天气。
“好,你说。”霍雨儿的心也是沉静下来。
“你昏倒后,那群人搜查全船,我只好将你吞入这里,才未被他们察觉。他们现正拖着这条船,人也都回到了前面那条船上。
“你是这船上唯一活着的人,他们还不知你的存在。一会儿,你可踩着我的角,自来处出去,如仔细些,当可逃生。”声音不急不徐,霍雨儿仔细听着,也知道了自己处境。
“我有一事相托。但需你我立一个契。”这声音又道。
“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尽力帮你,毕竟你刚才救了我。”霍雨儿很是感激这海怪,而且,她直觉感到,这只海怪可以信任。
“我有一个珠子。”说着,霍雨儿忽然眼前一亮,就在自己眼睛之前三寸多远,竟然凭空悬着一个发着蓝、绿柔光的小球儿,似在那里缓慢地旋转着。“它于我非常地重要,但我现在无法保护它。”海怪接道。
霍雨儿慢慢伸出右手食指,要用指尖去轻触小球,但一下子,指头就穿了过去,她什么也没有感受到。她倍感这小球神奇,好奇之中,声音也恢复了一点儿从前的生气:“你说,我要怎么做?这个漂亮的小球儿,我碰不到它啊,怎么帮你保管?”
“你需要出一滴血,我们立下契约,到时你我血脉暂时相连,你就可以触到它了。同时,我们也要用这一滴血立下誓约,待三年之内,你若再见到活着的我,就将这珠子交还给我,但你这期间不得刻意避我。如果见不到我,或者见到我时,我已死了,你就将它抛到大海深处。”海怪的声音依然悠然而镇定,仿佛讲的生死全是他人的。
“那我除这一滴血外,再不要付出什么了吗?”霍雨儿问。
“也算有。就是你需要将这珠子吞入腹中。放心,它没有毒,也没有味道,更不会不利于你,反而,有时会有一些些的好处。我没时间细讲,你自慢慢体会。但其中有一条,就是你可以用它避水。”这时,海怪的声音渐渐开始有点疲惫了。
“好!那我们一言为定。对了,避水是说水沾不上我身体吗?那要我洗脸啊、头发啊什么的,不是没法洗了?”霍雨儿边应下来,边说着疑问。
“如同一种特别的能力,但也须你去主动呼唤使用它,那样它才会出现,不然就好像不存在一样。”海怪仍是耐心地解释。
“行。那我出一滴血啦!”说完,霍雨儿从腰间抽出一把贴身的小刀,在左手中指尖上一划,自破开了一点表皮,一滴血珠立即涌现了出来。
她的血珠一出现,原来悬浮的小球就被吸引了过来。它仍在旋转,而霍雨儿的血珠则随着这旋转,被涂到了它的表面,形成了一条很细很长的在球面弯曲又交缠的红线。血珠用完,只有最后那一点点被这珠子甩上了空中,极小极小,但它却停在那空中飘着,不往下落。
“你随我说。”海怪声音又响起。
“嗯。”霍雨儿点了点头。
“吾以血为誓——”
“吾以血为誓——”
“三年之内……”
“三年之内……”
“如违誓言,自当血沸而死。”
“如违誓言,自当血沸而死。”
誓言立下,那极小的血珠倏忽凭空消失不见了。海怪道:“你可以吞下它了。其实它还有一点香。”声音里第一次带了一点调皮的感情。
霍雨儿毫不犹豫地用嘴凑近它,轻轻一吸,就将它吸入了口中,果然,有触感了,一点点温热的,是有点香味。她一口吞了下去,珠子自入腹中,再无感觉。
“好了。你自去吧。我要睡了。”海怪声音响起,确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感。
“那,那我们再见了。你放心,我会帮你保管好它,到时我们如相见面,定会还你。”霍雨儿手探膝下,抚摸着海怪温滑的舌头说。随后,她又想起了一个问题,忙问:“对了,最后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海怪应道:“你,可叫我魔龙……”
然后,就感觉一阵凉风自四面袭来,眼前看也不再是一片虚无般的黑暗,霍雨儿便看到了这魔龙的舌头、巨大的牙齿……,它此时已是张开了嘴。
霍雨儿站起了身体,弯着腰,迈步跨出了它的嘴,轻踩它的下颌突出的地方,反身一个纵跃就跳上了它的鼻子。魔龙配合地合上了嘴,转过头来,将之抬起靠向了舱壁,就是有窗的那面,待靠上时,角尖已离那窗下沿不远。
霍雨儿走将过去,几下攀爬,最后轻轻踏着那角的顶端,向上一跃,手就攀住了窗沿。待双手都自扣住了,双臂一紧,身子已是到了窗口前,感受到室内确是无人,就只是向前一扑一拉,身体几下轻扭,就穿过了窗口,在那观察室地板上一个前滚,蹲在了地上。
待回头自那观察窗再看魔龙,只见它已又回到了水面漂浮的姿态,只是头旁边的水面,还在回荡着一片片的涟漪……
暗自道了声别,霍雨儿轻轻推开了那扇门,过中间舱室,又下到了底舱,随手关上了盖板。走过那装了自己半个月的木桶,摸了摸口沿,再抬头看那顶棚,原本上面是有老秋和虫子住的。
“对了,虫子原来竟然是叛徒,这样海盗才知道了自己这条船的情况……但他也没逃过自己人的灭口。“霍雨儿边心中暗想着,边自向前走,终是推开了底舱的门,抬脚跨了出去。
甲板下二层舱本是水手们住的地方,现在还满是血腥气,其中夹杂着鱼腥气和莫名的臭哄哄的气味。地上还有暗红的大块血迹。每滩大块血迹都会连出一大长条的血,直通向去往上层的楼梯,显是自家水手被砍死后,尸体被一路拖着上了甲板,好在那里集中清点数量。
沿着血铺成的路走上甲板,途中霍雨儿并未避开血迹,也无法避开,她鞋底踏着粘粘的暗红浆液,一步步向前,脚下是沓沓的声音,她感到胸腹之间一股温后又热的气流在向上蒸腾,一股怒意直冲向发根!
这些都是自己熟悉人的血!相隔多时,现在看起来,仍是让人触目惊心、悲愤不已。
她紧咬着牙关,指甲已是快要抠进了掌心的肉里!
上了甲板,残留的血迹反而很少,明显有海水洗刷过后的痕迹,想必凶手还要这条船进出港口吧?防止别人看见了起疑。
外面天光大亮,看四周,发现距海岸已不远。岸边山林和远处峰峦的形状则显出应是离家乡很近的那个海角。
本船的“虹”字船号已然被用锐利之物铲掉了,留下一条条丑陋的伤疤,如同有人要剜除一段不可告人的历史,一场秘密进行的杀戮。
前方远远地,有一条长短不输于己船但很是狭窄瘦长的船,十几条缆绳系了己船的船艏,系在它船身从后到前的不同部位。它升满了帆,拖着自己这条船向前走。
听魔龙说过,那群海盗该当仍是在前面那条船上,包括那个叫陆阳关的杀死父亲的魔头、凶手。但以自己现在的身手、能力,霍雨儿知道,过去徒然是个送死而已。她明白,自己误打误撞地,又在魔龙的救护之下,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成为全船人冤死一事的唯一见证人,如果就这样去送死,也是辜负了老天的一番苦心。——不可以白白去送死。自己的使命,是为这船上所有无辜的生命复仇。在此之前,自己没有权力去无意义地放弃自己的生命。
然而胸中那快要沸腾的恨意和愤怒却烧得她胸腔都在胀痛!她却只能强忍着悲愤,让自己不吼叫出来。
……
良久,她终是冷静了下来。她记起,父亲应该是死在了中舱舱盖上。她缓步走近,看那两扇闭合的舱盖,上面显然曾有过大片的血迹,此时却清楚见得早已被人用海水冲刷过,只留有木头接缝里那暗红和发黑的残留物,这些最是难以洗刷。
霍雨儿用手轻轻触摸,触摸这些缝隙,如同寻觅父亲残留的气息。腮边一凉,不知何时,自己已是泪流满面。她用尽全身力气,在中舱盖之前双膝跪倒,向着舱盖重重地叩头。一下、一下……咚、咚的声音,头只是沉,但不痛。泪只是流,世界很模糊……
无声的誓言在心中响起,又自脑海之中如雷般轰鸣、滚过,她随之一字一字道:“女儿当终生努力,以求将仇人之头斩落,祭于你前,以报你恩。否则,我霍雨儿永世不再为人!”誓后,冥冥中她似有所感,视线扫过,离她不远处舱盖与甲板交接处的角落里,有一方灰不溜秋的不起眼的小石印。
霍雨儿上前捡起,吹去上面的灰尘,拿在手上。
她认得这是何物,也很熟悉,这是父亲随身的印信,每逢有珍贵的大鱼捕到,渔家会在鱼身上盖上独门的印记,用以证明自家对鱼的所有权利。她听父亲说过自家印记盖的部位,这也是自家的秘密。
这个印章将来是有用之物,只是现在还不是使用的时候。
回望中舱一眼,霍雨儿走到船舷边,不再犹疑,身子一跃前扑,轻巧地扎入了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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