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豳风·七月》解析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1。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2?。无衣无褐,何以卒岁3?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之举趾4。同我妇子,馇彼南亩田畯至喜5。
首章:言寒暑之变,总起全篇;继言秋冬以至于来年开春时的天气变化及各种活动。
杨慎《升庵集》卷四十二:“谚云:三九二十七,篱头吹繁栗。”又曰:“万象唯风难画。”
【注释】1、七月:夏历七月,阳历的八、九月份。流火:大火星西偏。流,偏向。火,东方苍龙七宿的第二颗星,称心宿二,因其最亮,又称大火星。古人在早晨(旦)或傍晚(昏)时分观测它在天空的位置,以此来判断时令,如《左传·昭公三年》:“火星中而寒暑退。”伏虔注:“季冬旦中,大寒退。”是说冬天最后一个月开始之日的早晨观察大火星,看见该星在南天正中,即意味着寒气退却、暑气升进,亦即春天开始了。这是早晨观察。又如《夏小正》载:五月“初昏,大火中”,是说夏历五月开始之日的傍晚黄昏时分观察大火星在南天正中。这是在傍晚观察。诗言“流火”,是说夏历七月的黄昏时分观测大火星,其位置已经偏西了。九月:夏历九月,阳历十月左右。授衣:向农夫颁发衣服。一说,“授衣”是将丝麻之物交给妇女制作冬衣,因为九月丝麻之事毕。 2、一之日:周历的正月.即夏历十一月。觱发(bìbō):寒风吹拂引起的响声,犹言噼里啪啦。二之日:周历二月,即夏历的十二月。栗烈:即凛冽。 3、褐(hè):兽毛或麻质粗布衣。卒岁:过完一年最后寒冷的日子。 4、三之日:周历三月,即夏历正月。于耜(sì):修理农具。于,词头,一般用在动词之前。《夏小正》:正月“农纬厥耒......初岁祭耒”。四之日:周历四月,即夏历二月。此诗在历法上,夏历、周历兼用,十一月到次年的二月,用周历,即一之日、二之日、三之日、四之日四个月,其余用夏历。四个月正好为农闲时。趾:镒,一种如后世铁锹之类的木质农具。趾,通“兹”,于省吾《新证》谓“兹”即《孟子》“虽有磁基”之“滋”。 5、同:聚集。馇(yé):馈食,即送饭到田头的意思。古时春耕有重大典礼,称籍田典礼,周王要亲自参加。这一天,公家要馈赠在官田地上无偿劳作的农民一顿饭食。南亩:犹言田亩。古代以向阳田地为上。南亩即向阳之田。田畯(jùn):田官。至喜(chì):分发食物。“至”同“致”,“喜”同“馆”,饭食。据周礼,每年开春都要举行籍田大礼,田酸向参加典礼的农夫农妇分发食物即其中礼数之一。西周《令鼎》铭文“王大错农与麒田,锡”之“锡”即指此。“馇彼”两句反复出现在《小雅》的《信南山》《甫田》和《大田》等几首农事诗篇中,是诸诗创作时间相同的证据。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1。春日载阳,有鸣仓庚2。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3。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4。
二章:言春日少女采桑之事。钱锺书《管锥编》:“吾国咏'伤春’之词章者,莫古于斯。”全篇格调强健,此章则别见妩媚。
【注释】1、载阳:开始变暖。载,开始。阳,暖。仓庚:鸟名,即黄莺,学名黄鹂,北方多为黑枕黄鹂,羽毛黄、黑两色相间,有一条黑色的羽毛带从嘴部过眼角直到颈部,“黑枕”即由此得名。其叫声婉转亮丽,毛色鲜艳漂亮,有强壮的红色长嘴,捕食昆虫。此鸟春天来到北方,《夏小正):二月“有鸣仓庚”,正值小麦将熟、桑葚甜美时,故俗语曰:“黄栗留,看我麦黄葚熟。”又《说文》:“仓庚也,鸣则蚕生。” 2、懿筐:深筐。懿,深,遵:沿着。微行:小径。爰:于此。于焉的合音。柔桑:嫩桑。 3、迟迟:春日舒迟的感受,犹言“暖洋洋”。采:茂盛。《夏小正》二月“荣革采蘩”。荣、采相对,可知“采”为茂盛义。蘩:白蒿,一年或二年生草本,开白色花。种类很多,盛壮时各有特征,秋季干枯时又不易分别。《毛传》:“可以生蚕也。”办法是先把蘩用水煮,之后用汁液浸泡蚕子,可促使蚕子同时孵化。不过,《毛传》所言,只是蘩的一种用途。《周礼》记载春二月,年轻人“入学,舍采,合舞”,舍采即舍菜,即有芬芳气味的菜蔬,是包括蘩在内的。“舍采”之蘩可能与沃蚕之蘩不是一种,前者或为喜生水边的种类。祁祁:众多。“春日迟迟,采蘩祁祁”两句,只是写春天光景而已,是采桑女眼中所见。 4、伤悲:伤春,春心惆怅。《毛传》:“春女悲,秋士悲感其物化也。”殆:差不多。公子:诸侯女儿也称公子。同归:一起出嫁。《夏小正》:二月“绥多士女”,即“冠子取妇之时也”。这两句是说,少女想到女公子出嫁时,也是自己嫁人的时节了,心中不免惆怅。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1。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2。七月鸣鵙,八月载绩3。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4。
三章:言三月之事,由条桑写到纺绩为裳。句法打破两句为一意群的惯例,长短参差。
【注释】 1、萑(huán)苇:荻草和苇子,可以作蚕箔用。一说,萑即剜,割取。 2、蚕月:养蚕的月份,即夏历三月。《夏小正》:三月“妾、子(正妻)始蚕”。条桑:条理、修整桑树。《夏小正》:三月“摄桑”,注:“摄,引持也。”斨(qiāng):旧说椭孔为斧,方孔为斯。实则斧头之分两种,不在孔的方圆,而在安装斧柄的孔的位置。一般而言,斧柄孔的位置靠近斧头顶部的斧子,适宜砍伐开荒,今林业工人仍在使用;另一种斧柄孔在斧头中间,这就是斨。斨在使用上更适宜做木工或家用,因为斧柄安装在中间,适宜砍切,又适宜反过来钉、楔。另外,斯还分单刃、双刃;单刃适于砍切平面,双刃除此之外,用处更多。此处泛指斧子。远扬:伸得很高的枝条。猗:丰茂。桑树的特点是副芽多且生长快,砍掉长枝后,会有众多副芽迅速生长为肥大叶片。女桑:即柔桑、嫩桑,即新生的鲜嫩副芽。 3、鵙(jú):鸟名,又称伯劳,叫声高而快,在北方,夏历五月开始鸣叫,一直到寒冷时节来临。古代要在此鸟停止鸣叫之前赶制寒衣。有人因购五月始鸣而怀疑“七月”当为“五月”,不确。载绩:开始纺绩织布。 4、载:连词,连接两个动词,且、又的意思。玄:黑中带红。古代染织,需多次在染液中浸润。晾干之后再次浸润,为一“入”;五、六入,可成玄色。黄:黄色。黄色的染成,多用荩草、地黄和黄栌为染料,考古发现,也有用矿物质石黄为染料的。参扬之水《诗经名物新证》。我:在此只起调整音节的作用。朱:深红色。两句是说,所纺的布,有黑色,有黄色,还有红色。孔:甚,十分。阳:形容光灿灿的色泽。裳(chang):衣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1。八月其获,十月陨蘀2。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3。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4。言私其豵,献豜于公5。
四章:言秋冬之际,万物陨落,农事已毕,开始狩猎、讲武。
【注释】 1、秀萎(yāo):秀,开花。葽,苦菜。《夏小正》:四月“秀幽”。幽即葽,音近义同。蜩:蝉。 2、获:收获。陨蘀(tuò):植物枝叶凋零。 3、于貉:犹言“于猎”,句法犹“于耜”“于茅”。貉又称狗獾,似狐,较肥胖,尾巴短,在古代其皮毛十分贵重。一说“于貉”即“于祃”,指狩猎(古代演武与狩猎为一)之前祭祀军之神的仪式。据马瑞辰《通释》说。 4、同:会同,集合。缵(zuǎn):继续。此语又见《大雅·崧高》“王缵之事”,及《大雅·韩奕》和《大雅·杰民》“缵戎祖考”诸句。西周金文也常见,如《伊簋》:“王乎(呼)命尹策命伊:(缵)官司康宫王臣妾、百工。《毛公鼎》:“命女(汝)般(缵)司公族。”武功:即上句的狩猎活动。古代操练军阵即经由狩猎而进行,因为狩猎的车驾武器与战阵相同。 5、言:发语词。私:私人所有。豵(zōng):小野猪。豜(jiān):大野猪。公:公家。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1。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2。穹窒熏鼠,塞向墐户3。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4。
五章:言月令之变,从五月直贯十月。夏历十一月为周历正月,故诗称“改岁”“室处”。“七月”以下四句自远而近,藏头露尾,句法奇特。郑玄曰:“自“七月在野’,至十月'入我床下’,皆谓蟋蟀也。言此三物(斯螽、莎鸡、蟋蟀--引者)之如此,著(表明)将寒有渐,非卒(猝然)来也。”吕本中《童蒙诗训》引张文潜说:“《诗》三百篇......非深于文章者不能作,如'七月在野’至'入我床下’,于七月以下皆不道破,直至十月方言蟋蟀,非深于文章者能为之耶?”牛运震《诗志》:“'嗟我妇子’数语作悲苦气息,妙。一时风俗安和,正忾然可思。”
【注释】1、斯螽(zhōng):又名螽斯,学名中华负蝗,俗称简头蚱蜢,蝗虫的一种,尖尖的头,前额斜平向上,头顶部有两对触角。身体翠绿,上有一条细细的粉红色纹贯穿。两条大腿很长,善跳跃。动股:蝗虫大腿内侧有齿状物,与前翅突起的径脉摩擦发出声音。古人观察细致准确。莎(suō)鸡:也是蝗类昆虫,与斯螽相比,头部没有那么平翘,身体黄褐色,比斯螽要粗短一些,两条触须很长,飘向身后。叫声如纺织之声,发音部位在前翅,有发音的音锉和刮器。振羽:振动翅膀以使音锉与刮器互相作用发出声响。2、野:野外。宇:屋檐下。户:房门。此处指室内。床卧具。“床”字又见《小雅》中的《斯干》《北山》。古代床出现得很早,甲骨文即有其象形字(于省吾《甲骨文字诂林》,中华书局1996年,第3088一3091页),河南信阳曾出土过东周时楚国木床。3、穹(qióng)窒:熏燎和涂抹房屋内的漏洞。穹字当作“烤”,用火烘干。窒,塞满,用泥填塞房屋的缝隙。熏鼠:用烟熏走老鼠。塞(sai)向:堵塞朝北的窗户。向,朝北的窗户。墐(jìn)户:涂抹塞住门的缝隙。古代庶民之家,一般用荆条编织成门。4、嗟:嗟叹。曰为:将要。曰,发语词。改岁:过年的意思。夏历的十月正当周历的十二月。处:安处。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1。八月剥枣,十月获稻2。为此春酒,以介眉寿3。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4。采荼薪樗,食我农夫5。
六章:杂陈野果菜蔬,尤见稻粱春酒可贵。前数章重在言“衣”,此章侧重言“食”。瓜菜粗陋,薪柴恶臭,极言农耕生活之艰辛,是述古特有的口吻。
【注释】 1、郁:郁李,又名车下李,早春开花,花瓣犹如剪纸,色彩艳丽,果实如樱桃大小,味酸甜,可以酿酒。薁(yù):细本葡萄,果实如樱桃大小,黑紫色,酸甜可口,又名野葡萄、山葡萄,是葡萄的近缘种。亨:烹饪。古代“烹”常写作“亨”。葵:冬葵,古代主要的菜蔬,《本草纲目》:“古者葵为五菜之主。”冬春之际开花,耐旱,味甘无毒,可烹饪,也可以腌制为菜。菽:先秦时豆类总称为菽,此处指豆叶,又称藿。 2、剥(pū):同“扑”,击打的意思。 3、春酒:又称“冻醪”,以稻米为原料,秋天酿制,春天启用,酝酿时间长,属于酒精浓度高的酽酒,正因其度数高,所以要冷饮。介:助。眉寿:长寿,大寿。金文“眉寿”写作“翳寿”,金文又有“弥生”一词,与“弥寿”之“弥”同义,都是祝福的嘏词。徐中舒说这个嘏词在西周金文中的出现“最早不过恭王之世”(徐中舒《金文嘏词释例》),可信。 4、瓜:甜瓜。壶:瓠瓜。叔:收,拾取。苴(ja):麻的雌株为苴,此处为麻子的意思。据程瑶田《九谷考》,苴麻籽粒八九月份就有先熟的了,到十月份所有麻子都成熟,也就是拾取完毕了。 5、采荼:以荼为菜。采,菜,名词作动词用。薪樗(chū):以樗为薪。樗,臭椿树木料疏松不成材,故充作薪柴。在此也是名词作动词用。食(sì):吃,此处即“养活”的意思。这两句承上所述瓜果菜蔬而来,是总结全章之句,强调农夫吃瓜菜,烧恶臭的薪柴。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1。黍稷重穆,禾麻菽麦2。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3,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4。
七章:言秋收及冬日生活,并及春耕准备。一年生活,忙忙碌碌,脚步匆匆。前章表食物之粗劣,此章则重在表农事之辛劳。
【注释】 1、场圃:打谷场。古代打谷场也用来种菜,所以称场圃。纳:收人场圃。《礼记·月令》载,到十一月,若谁家农田上还有未收藏的粮食和乱跑的牲畜,便任由他人获取,政府不加追究,意在督促收获。禾稼:各种农作物的总称。下一“禾麻”之“禾”,应指各种粮食作物。古人用词不避重叠。 2、重穆(tóng lù):重字当作“穜”,先种后熟的谷物为穜,后种先熟的谷物为穆。麦:小麦。不过,小麦收获一般在春夏之交,与诗言“十月”不合。若为大麦,一则是《诗》以“来牟”之“牟”称大麦;二来大麦收获,最迟在阳历8、9月份,也与“十月”不合。所以,此诗言“麦”只是连类而及,不可坐实理解。 3、同:齐备。上:同“尚”,还要。入:进人城邑。宫功:修建宫室事宜。一般贵族宫室都在大的城邑,多在农闲时调集民夫修建。 4、尔:而。于茅:打茅草。索綯(táo):打草绳。“索”在此为动词。编制草绳是为了把茅草固定在屋瓦上。据陕西岐山凤雏村出土的西周瓦,茅草屋为固定茅草,在屋脊上苫瓦,压住茅草,有的瓦上有鼻儿,专家认为是用来穿绳以固定茅草的。亟其:快快地。乘屋:登上屋顶。百谷:各种谷物。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1。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2。九月肃霜,十月涤场3。朋酒斯飨,曰杀羔羊4。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5!
八章:先言冬春至秋冬之际各种祭典及飨礼活动。遥应首章“无衣无褐”之发问。孙鑛《批评诗经》:“衣食为经,月令为纬,草木禽虫为色,横来竖去,无不如意。固是叙述忧勤,然即事感物,兴趣更自有余,体被文质,调兼雅颂,真是无上神品!“
【注释】 1、冲冲:凿冰声。凌阴:藏冰的地窖。古代政府和富贵人家都用窖穴藏冰,以备夏日消暑之用,古人以为这样可以“冬无愆阳,夏无伏阴”即阴阳平衡。先秦藏冰窖穴近年来也多有发现,其中最早者发现于安阳殷墟大司空遗址,属殷商时期遗迹;此外还有1977年陕西凤翔姚家岗春秋大型凌阴遗址等。其形制,从姚家岗遗址看,不外乎在密封的室内再挖出或方或圆深达数米的深穴,深穴底部筑有高台以放冰,还有下水道以排除冰水;其中最关键的是隔热密封,如姚家岗的凌阴,通道上有五道槽门。藏冰消暑的习俗一直延续到现代,如过去北方乡村春夏之际庙会上还有卖冰的现象。 2、蚤(zǎo):早。献羔祭韭:古人开冰之后要向祖庙献上羔羊鲜韭,称尝鲜之祭。 3、肃霜:即肃爽,联绵词,深秋清凉的样子。涤场:即涤荡,冬风吹拂、万物摇落的意思。据王国维《与友人论诗书中成语书》。 4、朋酒:两樽酒。斯:语助词。飨:宴享,乡人年终聚饮。古代聚族而居,一般平民平时劳作,不得饮酒,但秋冬祭祀可以举行饮酒礼仪,享受祭祀酒肉。其中尤以“蜡祭”即“合聚万物而索飨之”的年终大节的饮酒礼最为盛大,所谓“一国之人皆若狂”,此诗当指蜡祭后的乡饮酒宴会。 5、跻:升。公堂:乡间的公共建筑,平日作学校,年终可用作举行隆重饮酒礼的场所。称:高举。兕觥(sìgōng):形状弯曲如牛角的酒杯类器物。国风《周南·卷耳》有“我姑酌彼兕觥”句。“万寿”句:长寿无止期。是古代祝福之语。《礼记·月令》“孟冬之月”注引此诗作“受福无疆”。无疆,金文多写作“亡疆”。万寿,西周较早时期金文一般写作“万年”,春秋时期始见“万寿”。《大雅·江汉》出现“万寿”,而此诗篇为西周晚期作品,或为“天子万年眉寿”的省称。金文“眉”写作“翳”,与“万”字易混,徐中舒以为“万寿”系后人误读“翳寿”所致,其说可取。
解说:
《七月》,述说一年农事生活的诗篇,强调农耕不易是其主调,但也是充满热爱和期待。
首先是诗篇的年代。古代学者多相信这是周公时代的作品,也有人以为是夏代公刘时的篇章,现代学者则多以为是春秋时期的风诗,还有人论证是鲁国人的作品(徐中舒主此说,谓“豳风”即“鲁风”)。这样的说法或失于早,或失于晚,都不可取。大量第一手资料即西周金文的发现,给诗篇断代提供了一个新的相当宽阔的途径:西周数百年金文资料显示,王朝各时期语言风尚是流变的,表现在语词、语句上就有各时段的不同,各个时期会出现一些时代特点明显的语法用词。据此,可以判断《七月》的年代。篇中出现的“眉寿”“无疆”等表祝福的嘏词,据徐中舒先生《金文嘏词释例》(见《徐中舒历史论文选辑》上册)研究,上述语词出现时间不早于西周中期。该文章虽发表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可至今仍经得起检验。确实,从西周中期起,金文中大量出现了“万年无疆”“眉寿无疆”“眉寿无期”及“眉寿万年”之类的嘏词。此证据之一。篇中“馇彼南亩,田酸至喜”的句子,又见诸《小雅·甫田》及《小雅·大田》,而这两首作品有迹象显示为西周中期作品(详参本书对两首诗的注解)。此证据之二。诗篇言“我农夫”“我妇子”,《甫田》言“我农人”;诗篇言“我朱”,《甫田》言“我稼”“我黍”,《信南山》言“我疆我理”,“我”字用法一致。此证据之三。诗言“以介眉寿”,《大田》篇及另一部西周中期作品《小雅·楚茨篇亦言“以介景福”,“以介”语例一致。此证据之四。诗篇中“黍稷重穆,禾麻菽麦”,名词堆积以表丰饶,而《甫田》亦有“黍稷稻粱”句,句法相同。此证据之五。《七月》在句法、词法上,还不仅与上述四首农事篇章相似,还与其他可信为西周中期的一些篇章相似。如《七月》言“爱求柔桑”,《大雅·公刘》有“爱方启行”,《大雅·绵》有“爰契我龟”;《七月》言“朋酒斯飨”,《公刘》则言“于豳斯馆”;《七月》言“曰杀羔羊”,《绵》则谓“曰止曰是”等等。此证据之六。
其次是诗篇背景、礼仪的问题。《七月》中的一些语句,如“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采荼薪樗,食我农夫”等,话语口吻之间都流露出明显的讲古色彩。《毛诗序》言“周公遭变故,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也应是有感于篇章“讲古”口吻之故。然而,如上所言诗篇不可能为周初作品。那么,《七月》的“讲古”气息,又如何解释呢?这仍需将其与可信为西周中期的农事诗篇联系起来看。在《小雅·楚茨》篇,有“子子孙孙,勿替引之”之句;在《生民》这首歌颂始祖后稷的篇章中又有“后稷肇祀,庶无罪悔,以迄于今”之句;在与《楚茨》同时的《周颂·载芟》《周颂·良耜》中也有“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和“以似以续,续古之人”之句,都透露出这样的信息:诗篇作为歌唱,都是着意宣示时人对祖先农耕传统的接续与重视。这与整个西周中期“帅型祖考’(见《疾钟》)的高涨相一致。这有许多证据,如微史家族作于恭王时的《史墙盘》器铭,就言及“后稷”“厚福丰年”以及“农穑越历”等(参《唐兰先生金文论集》第210-212页的论述)。既然是有意接续传统,就得祭祀后稷、公刘这两位与农事相关的祖先;祭祀之余,也有必要向参与祭祀的先王子孙讲述先人稼穑的艰辛,于是就可能有《七月》的歌唱,而且,其音乐很可能就采用古豳时流传下来的土鼓、苇箭等演奏的曲调。
这又涉及一个古老的难题,即《周礼·箭章》所载“豳诗”“豳雅”和“豳颂”究竟为何诗的悬案。《郑笺》和《孔疏》皆认为“豳诗”“豳雅”和“豳颂”都是指《七月》而言,所谓“一诗三用”。实际上,《七月》只是“豳诗”,“廟雅”则应是《大雅》中的《生民》与《公刘》(清人尹继美《诗管见》卷三已有“嘲雅疑即《公刘》”之说),而“豳颂”则是《周颂》中的《思文》这一献给后稷神灵的篇章。周人以为,是后稷“立我悉民”的功德为周族后来的主宰天下布下根基;是公刘的率众迁豳,才恢复了后稷开创的大业。后稷的事迹,在周人是传说;周族在豳地的生活才是信史,这有当今在古豳之地的考古发现为证。所以,周人最古老的音乐遗产应是来自豳地的风调,如此,《思文》《公刘》与《生民》在乐曲上采用或者吸收了豳地音乐,是可以理解的。三者是同一祭祖大典上不同的歌唱,《思文》献神,《生民》《公刘》歌颂两位祖先,《七月》则是讲古。如此,就有《周礼)的豳诗、豳雅、豳颂“三豳”之说。
《孔丛子·记义》载孔子之言曰:“于《七月》见豳公之所以造周也。”这便是诗篇叙说“稼穑之艰难”的成功处。诗以一年十二个月为经,以四时蚕桑耕稼及狩猎活动为纬,交织成一幅朴茂的古代四季农耕生活的动人图景。诗篇以叙说农事,以一年时光流转为线索,然而又不是流水账似的述说,农事生活中的许多事情都各有其时间迄止段落,因而错落有致,不呆板,不滞闷,时而健步如飞,如首章从“七月”起首直贯“四之日”,四章及末尾一章,都有这样的龙蛇之势,而“蟋蟀入床”几句的语势,简直是“见首不见尾”了;时而有精彩的描摹之笔,如第二章柔桑少女春日伤情的刻画,何其妩媚,“条桑”“载绩”章,又是何等姿态翩跹,色泽绚丽!显示着诗人对农事序列的熟悉和深晓。诗是讲述事功的,一年到头人事的劳作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是诗人对劳作环境的描述,又使诗篇的意蕴超越了人群单纯求生存的意义。春天来临时有黄莺在鸣叫,四月野菜开花的时节,蝉又叫了。秋天将至,则有斯螽在“动股”,莎鸡在“振羽”。“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大自然在以各种生灵提醒着人类,亲切如同人类的朋友。桑女伤春之际,一声悠长的仓庚之鸣掠过,人与自然是多么的气韵相通。人寄身于生趣盎然的自然之中,遵从着天地的节律,尽着自己的努力。这里有着先民对人与自然关系朴素的认证。诗篇没有多少情绪化的表现,如同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农,以家常的口吻述说着生业,处处流露着对农事生活的热爱,处处表现着农人对大自然的亲近,处处洋溢着从深厚的黄土中透发出的真淳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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