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夜深如墨，孟戚戚提着灯笼拜访了朱煦的帐篷。他仿佛知道她会来，当她眼中出现帐篷的轮廓，里头就亮起了一盏灯，微风拂过荒原，帐篷帘子微微卷起一角，像是在欢迎她的拜访。
朱煦拨弄着炉子里的炭火，没有回头，只道：“请坐。”
这炭火不是为他升起的，而是为她。他武功高强内力深厚，即便在风雪最狂虐的时候也能坚持很久，但她是个畏寒的、脆弱的单薄女人，需要炉子里的炭火度过漫长的寒夜。
堂堂天道无极宫无极右使，愿意屈尊为她升起一炉炭火，就已经很能表明些态度了。
孟戚戚的目光从炉子移开，放下灯笼，掀开斗篷坐在了凳子上。
她没有绕弯子，直接说道：“我想要计储堂，请右使大人助我拿下。”
室中无言。
炉子上的水壶渐渐升温，发出咕噜冒泡的响声，直到一缕白雾遮住了他的视线，朱煦才收回打量她的眼神，提起水壶为她泡了一杯滚烫的茶。
“什么时候生出了谋夺的想法？”
孟戚戚诚实回答：“第一次知道计储堂的时候。”
朱煦回忆了下时间，无奈道：“那个时候你只是个普通宫人，就已经想把谷长老踹下位了吗？”
“那倒没有，只是计储堂的职责与我擅长的部分有重合，难免会多关心一些。”孟戚戚的口吻很轻松，“越关心越擅长，越擅长越关心，不是吗？”
“你不可能得到计储堂，许宥不会同意，我也不会。”朱煦微微摇头，略带了些迟疑，“宫主……也不会。”
孟戚戚并不意外，退了半步：“那就让计储堂归于无极阁，属下代管。”
虽然都是孟戚戚管理计储阁，但权力归属是不一样的。前者属于孟戚戚本人，等于朱煦费了好大力气夺下一块肉，转手就送了出去，亲闺女都未必有这种待遇，更何况别人；后者属于无极阁，等于朱煦抢下肉后分了口汤给孟戚戚，想什么时候收回就什么时候收回，炖汤的肉永远握在了自己手中。
谁也不会嫌弃自己手中的肉多。
朱煦的目光闪烁了下，还是摇头：“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谷枫经营计储堂多年，势力根深复杂，很难拔出干净，轻则卷土重来麻烦不尽，重则动摇天道无极宫统治根基。更何况还有许宥，他会眼睁睁看着我吞下计储堂吗，要么帮着谷枫和我捣乱，要么坐视我与谷枫相斗想着收取渔翁之利。无论大义或私心，都不值得我掺合进去。”
孟戚戚沉默片刻，又退了半步：“那就将计储堂一分为二，计归无极阁，储归天道殿，属下代管大人手中的‘计’就可以了。”
要想抢走别人口中的肉，就得有两倍甚至数倍于他的暴力。若没有，便要联合盟友，不把那块肉提前瓜分好，又怎么能让盟友乖乖上船呢？
孟戚戚明白这个道理，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想过独吞计储堂。她谨慎地后退，谨慎地拉拢盟友分割利益，直到两方平衡。所有的事情都不曾超出她的预期，她的表情一直很平静。
朱煦再次打量她，打量她坦然的眉眼，深不见底的瞳仁，以及挂在嘴角一成不变的笑容。他忽然有点忌惮她的笑容。她似温柔又似冷漠，似坦诚又似虚假，似脆弱得可以一掌拍死又似强大得可以蛊惑人心，连他也不知不觉跟随了她的指引。
从前他只觉得她是一个好用的工具，什么时候这个工具反过来制衡他了呢？
朱煦哂然一笑，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是他瞎了。
“为什么你非要计储堂不可？”
费尽心思把夺肉的把柄送到许宥和朱煦手中，只为了喝一口汤。
孟戚戚眼中闪烁起信誓旦旦的光芒：“为了振兴天道无极宫，为了打败武林盟，为了拿下峦州。”
朱煦立即把不悦抛到了脑后，又觉得她的笑容温柔可亲起来：“哦，怎么说？”
孟戚戚微微提起心，试图循循善诱：“大人志向高远，却并非好高骛远之辈，实事求是地讲，有生之年我们拿下整个中原的胜算是多少？”
朱煦思忖片刻，叹了口气：“不到半成。”
是的，不到半成。
第一个问题是武力。
天道无极宫唯奚继仁一人的武力问鼎巅峰，其次便是许宥、朱煦这样的一流高手，满打满算十来人，在偌大的江湖中约等于超一流势力——比一流势力强些许，又比两大顶级势力弱了许多，还有官府、天下盟这样号召力极强的特殊势力，想要把它们通通打倒成为新老大无异于天方夜谭。
第二个问题是人脉。
中原武林各大势力互相的联姻联盟关系极为复杂，许多看起来不死不休的仇人，其实都是表姑舅堂侄女这样的关系。打进中原，光杀是不够的，总得有人来管，你灭了一个势力，征服三个势力，却不知道这三个势力中有多少人与第一个势力有血缘亲戚关系，杀得越多征服得越多，背地里的隐患就越大，最后反噬天道无极宫。
第三个问题是名义。
天道无极宫位于西北边陲，隶属峦州，本该是正儿八经的华周人，无奈的是位置太偏了，绝大部分中原人其实不会把他们当作自己人。天道无极宫打进去，他们可能不觉得是内乱，而是外敌入侵。内乱，就有利益交换横纵联合的机会，打起来轻松很多，入侵却会让他们团结起来共同抵抗敌人，打起来不知道有多难，一不小心就搞成了国仇家恨，上升到了文明灭绝。
孟戚戚外征草原观察数月，天道无极宫对敌人下手是极狠辣无情的，想也知道原书中魔宫的帽子戴得有多稳。
简直是“人人得而诛之”。
朱煦肯承认这个事实就好，虽然她给他带了高帽子，但也没有多少把握。这是最危险的一环，对方愿意在她圈定的位置落子，后面就好办了。
“所以与其图谋中原，不如先图谋峦州。”孟戚戚悬着的心放下，缓缓述说她的想法。
很久以前，天子朝廷就失去了华周十五州各州的实际统治，只留下名义上的空架子，唯有京师附近的真、阳两州真正掌控在朝廷手里，而中原腹地最好的卫州、湖州分别被两大顶级门派梵天寺、青云派占据了，其余各大州被多个势力共同瓜分，所有势力形成了松散的天下盟，推举常翼德为天下盟盟主，维护江湖秩序。
因为离得近，间卫孙长老那里峦州的资料是最详实的。
峦州多山少水，甚为贫瘠，唯有一个一流势力翻山岗，以及数个二流势力，整体实力不算强。正好翻山岗的几位当家和常翼鹏有不清不楚的勾搭，拿它开刀再合适不过了。
为了尽可能分化天下盟和武林各派的关系，给常翼德拉起武林各派攻打天道无极宫增加难度、拖延时间，天道无极宫实行远交近攻的策略，峦州打地盘打得有多么腥风血雨，与其他各州做生意做得就要有多么风风火火。——她说服奚继仁放过汨都几个头领性命和谈，就是想用贸易打开中原。
最好的情况是，天道无极宫与天下盟正式开战的时候，有一批武林门派成为了坚实的盟友，还有一批武林门派成了左右摇摆的墙头草。
等天道无极宫完全拿下了峦州，又在江湖结交了大量盟友，真正融入了中原武林，后代子孙想要干翻梵天寺青云派成为天下第一大派，把武林盟完全握在手里，就比现在容易多了。
所以，把草原-天道无极宫-中原这条贸易路线建立起来就变成了极其重要的事情。计储堂外管采购，内管分销，是天道无极宫资源物流运输的脉络，如果无极阁不能全部吞下，就是分天道殿一半，也不能让给谷枫这个外人。
孟戚戚说得有些口干，咽下温茶，自荐道：“属下天生与武功无缘，却极擅长这样的工作，定会打理得妥妥当当，绝不叫大人失望。”
她说得义正言辞，好似没有半分私心，朱煦心里却是清楚的，宫主令她全权负责草原贸易，她收拢的孟氏一族又是草原部落民和华周人的混血，可以说草原这块肉已经完全落入了她的腹中，只待消化，若是把计储堂给了她，哪怕只有一半，日后她就有充足的理由插手中原，随着天道无极宫日渐壮大，她必将成为真正的实权派。
若只有这些，其实也不算威胁，不过又是一个谷枫，不好用的时候费点功夫拔除便是，偏偏她得了宫主的看重。草原数月，他跟在宫主身后，看着她在宫主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高，从一开始的冷漠，到中期的纵容，再到现在的重视。这两个人相处时，别说是朋友，就说是情人，旁人也愿意相信。
到时候他这个上司说的话，她又能听进去几分？不反过来骑在她头上就是好的。
不怪朱煦没有防心，实在是孟戚戚崛起的速度恐怖如斯，他思维还停留在数月前孟戚戚的效忠呢。
朱煦盯着孟戚戚，努力适应手下翅膀太硬即将单飞的难受劲儿。
默默运气许久，他闭了闭眼，闷声道：“你先回去吧，我想想。”
主意再好，他也得派人调查，与心腹商榷之后再做决定。
至于谷枫，现成的把柄握在手里，只是因为出征不能轻动军需官，回宫之后废黜易如反掌。
说服许宥就更简单了，偌大的一块肉送到了嘴边，这老狐狸还能不张嘴？
还有宫主，这等小事他会管，朱煦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
数代人的使命压在肩上，日日刻苦练功，削尖脑袋往上爬，兢兢业业经营势力，十几年了，一条坦荡大道出现在眼前，好似顺着这条大道往前走就有希望抵达终点。
不行，要冷静。
朱煦压下激动的情绪，语气平稳地端茶送客。
孟戚戚提着灯笼走入夜色，她并未直接回去，而是趁着火炉烤出来的那股热气还未散去，匆匆走向奚继仁的寝帐。
奚继仁盘膝坐在榻上，闭着眼睛似在养神：“你可真是个大忙人。”
显然他知道她的动静，旁观了她一晚上。
孟戚戚也没打算瞒他，叹气道：“得在回宫前把局面稳定下来，不然就迟了。”
她的叹气带着辛苦和无奈，奚继仁不再追究：“说吧，找我什么事。”
“我来讨赏啊。”孟戚戚倾身，笑嘻嘻地看着他，“这次外征草原大胜，怎么也有一份我的功劳吧。”
察觉到她温热的气息，奚继仁睁开眼睛，望进她棕黑的瞳仁，里头跳动着一簇火光，显得格外明亮动人。
“是，你想要什么？”奚继仁的嘴角不自觉沾染些许笑意。
孟戚戚举起一根手指：“一枚夺道令，蓝色的。”
有了蓝色夺道令，孟氏一族就能完全归于她的名下，不再受无极阁钳制，是她壮大自身势力的第一步。
她的功劳有目共睹，天道无极宫上下无人可以提出异议。她特地来找奚继仁讨赏，不是想用多日相处的情分要挟他，而是希望他不要赏赐她别的东西。
这点微不足道的小请求她还是有信心的。
可是奚继仁没有应承下来，说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话题：“孟戚戚，你离开天道无极宫吧，我给你一大笔钱，无论你去哪里过日子，下半生都能富贵安康、轻松无忧。”
孟戚戚愣住，缓缓坐直了身体，翘起的嘴角被熨平：“为什么？”
奚继仁的神情很复杂，像是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天道无极宫……你待在这里，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不是干得挺好么，现在左右二使都不敢轻易动我，难道你要刻意为难我吗？”孟戚戚反驳道，质问的时候语气软软的，简直像在撒娇。
奚继仁心里一慌，不自觉地结巴了下：“当、当然不会，我是说外面……”
孟戚戚仔细思量自己的计划：“外面，卡卡塔尔大草原已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天道无极宫统治稳固上下一心，接下来就是进军中原，虽然道路曲折困难重重，但未来是光明的。”
光明？没有光明。
奚继仁觉得有些苦涩。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自觉带了命令的口吻：“总之回宫后，让朱煦送你下山，远离天道无极宫，去中原隐居。”
他的话音刚落，孟戚戚的眼圈就红了。
她像是没察觉，仍装作镇定冷静的模样，浑身冒刺：“你现在是用什么身份跟我说话？”
她的模样脆弱又刚强，像是两根竹竿支起的皮影，风往哪边吹就在哪边倒下。
奚继仁不忍给她一丝重压，叹道：“是……朋友。”
孟戚戚眨了眨眼，似乎想把眼底的水润眨回去，轻声抱怨：“哪有用这种态度跟朋友说话的……”
“抱歉。”奚继仁放柔了声音解释，“中原武林各大门派关系紧密，实力高强，明面上像我这样的大高手便有近十位，将来和他们打起来，明枪暗箭数不胜数，我怕到时候护不住你。”
孟戚戚重新恢复了笑脸：“不用怕，我很珍惜自己的性命，该躲的时候一定会躲。至于明枪暗箭，他们会用，我也会用啊，我们不会输的，相信我。”
见奚继仁沉默不语，孟戚戚又道：“你以为把我送到中原隐居，我就没有危险了吗？这个世道，一个单身女子，没有武功，还带着大量财富，就是等着人来抢。纵使你派人马来保护我，三年五年他们或许忠心耿耿，十年二十年呢，轻则私自外逃，重则勾结外人反噬主家。我年轻貌美、柔弱无依无靠，你想一想便知我的下场了。”
孟戚戚又把身体倾过去，柔声细语地蛊惑他：“当初我刚刚上山，就发觉天道无极宫是独一无二的。纵然偶有言语轻薄欺负之事发生，却完全没有明目张胆的侵犯女子之祸事，宫人们好像忌惮着什么，不敢太过放肆。后来我才知道，一来因为彭长老是女子，生平最厌恶采花淫贼，她掌握着天道无极宫的功法传承，谁也不敢惹她；二来就是因为你不许。”
奚继仁有点惊讶，回忆道：“可是我没有下过这个命令。”
“我翻阅过内部宗卷，你的确没有下过命令，但天道无极宫如此罪大恶极之宫人，后来都死在你手里。”
从前奚继仁像个一点就炸的煤气罐子，怒上心头就会失去理智，从而大开杀戒。那些侵犯欺辱女子之事，受害者多数单薄柔弱又年幼，总让他想起体弱多病的小妹。他深深懊悔当年自己没有保护好小妹，让她死于屠刀之下，越懊悔就越愤恨，恨自己恨别人，下起手来就格外凶残。
他的确没有下过此类命令，但犯事的宫人全死了，死状一个比一个凄惨，大家就都学会了趋利避害。
“若我能学武功，能成为二流高手，我可以远离天道无极宫去中原隐居，但老天爷不许我学武，我必须待在天道无极宫。”
“我想要像彭长老那样成为实权人物，想要在这个世界一展宏图。”
孟戚戚把自己冰凉的手指塞进他温热的手心，诚恳道：“请你庇护我，助我长成参天巨木。”
奚继仁怔怔地望着她的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明明该拒绝的，这样嚣张没有自知之明的请求，任何人都不会轻易答应。
可奇怪的是，一种隐晦的感情从无边黑暗中萌出，像一块能量充沛的能量石投进了即将熄火的反应炉里，霎时间轰鸣起来，他的四肢百骸突然就有力气了，连眼中的景色都多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他一时搞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任何送她离开的话。
她像惑人的深海女妖般，柔和的嗓音带着勾魂夺魄的魅力：“就赏我一块蓝色夺道令，好不好？”
“好。”他听见自己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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