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怀妊
萧舜华安排的马车脚程极快,待天色擦黑时,一行人已出长安百余里。
兰芽向窗外侧目,天边已有月色昏晕,西天晚霞尚未褪色,大片霞光透过窗格落在女子秀美清晰的轮廓上,更是妩媚惊艳,几乎叫人不敢逼视。
她默默收回视线,复又凝住马车门外,那儿正坐着个赶车的仆役。
兰芽心间想起方才那仆役对她二人说:“奴才受贵妃娘娘命,务必将二位贵人送到安稳去处。”
听他的意思,萧舜华这是要送佛送到西了?
她捏了捏束绿的手,束绿会意,扬声道:“外间的大哥,天色已晚,我家主子疲乏,不如找个驿馆歇下。”
他们走的是官道,举子赶考都须得从此处过路。兰芽先前了解过,再前方至多二十里便有馆驿。
那人也扬声答了好,兰芽却还是不敢松懈,死死注意着外头那人的动静。
幸好也无事发生,只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们一行便在馆驿歇下。
“公主,那人自去后头拴马去了。”束绿自外间归来,利落地反手合上房门,说道。
面前的兰芽已换了一身装束,方才娇柔女子,此刻一身郎君打扮,虽不能如萧孟津那般器宇轩昂,但好在她身量高,只从身形看来,倒是个文质彬彬的温柔郎君了。
“你快更衣吧。”
这边兰芽还在借着脂粉稍稍遮掩容貌,又取了眉笔将眉毛画的更粗些。那边厢束绿已然换了衣裙,又打散头发重盘了个妇人髻。
方才束绿留意那人动向,兰芽便去店外寻了个小娃儿,打发他去雇一辆马车。这四周因着这小驿馆也零零星星做起些生意来,倒也算热闹,驿馆旁边便是一家赁车行。
此刻二女携手出去,扮作一对寻常的青年夫妇。兰芽伸手虚扶着束绿,低头向妇人软语,任谁望了都是个体贴又文质的温润郎君。
仿若这店中的寻常旅客,她们不多时便随着三两人群离开了驿馆。
直待真正坐上马车走出一段路,她狂跳不止的一颗心方才安定下来。
也只有到此刻,她才有时间感知自己的情绪。
一股细微的疼痛后知后觉自心上蔓延。
仿若青瓷上一条不引人注意的裂纹,须得在寂静时一个人默默摩挲,方知破碎,原来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却也伴着一种轻松,仿若新生。
好像真正到了此刻,这一切才结束。
从此刻起,她彻彻底底与从前割断,彻彻底底斩断同萧孟津这个人的一切牵扰。
自此之后,江兰芽这个名字将消失于长安城,也彻彻底底消失于萧孟津的人生。
她念了盼了十年的小郎君,曾在她又痛又怕时安抚过她,又在漫长的时光里将她遗忘,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决意舍弃她,待他终于回过头,索要她的一颗真心之时,她却已觉得疲惫,再不敢相信他了。
前尘往事,如露如电,俱化泡影。
人情虚妄反复,终究要等到亲身经历种种,她方知一切不可强求。
兰芽闭眼颤颤吐气,唇角却忍不住轻轻牵起,竟是前所未有的轻快心情。
……
说到底,她还是有些信不过萧舜华。虽说她二人曾将条件谈妥,只要她走,萧舜华可助她出城,亦可大手一挥,匀她母妃些许仁慈。
但她还是怕,怕萧舜华对她动杀机;也怕她知自己行踪,日后亦是后患。
故而她决定与束绿远走。
时至如今,兰芽倒是平淡下来,什么也不想了,只愿用手头的钱辟一件小院子,同束绿做伴,日后送她出嫁也好,二女相伴也好。
她还是希望束绿能过得安稳幸福。
可北边正是战火纷起,桓暄夫妇亦驻守北疆,兰芽二人便一路南下,出了中原一带。
二人在三月底的时候入了蜀地。
起先二人还有些惊惶,脚程赶得快些,到后来许是受这一路青山绿水感染,两个姑娘紧绷了不知几时的神经也舒缓下来,便慢下步子,一路游山玩水到了渝州城。
她从前在长安时时常听人说巴蜀一带穷山恶水,其民蛮夷甚众,性戾好斗,也是到了近几十年勉强安稳下来,农人专心事桑,而巴郡美酒自前朝便有美名,又兼之蜀锦受人追捧,此地才因着商贾交往渐渐繁华。
可亲身到此处却大不一样。
渝州城山水丰美,人烟阜盛,所过之处笙箫盈巷,熙熙攘攘。
到了夜间,明月高悬,千家万巷琉璃千盏,光华摄目。竟是比之长安坊市也不遑多让。
百姓亦是性情和善,蜀地女子更是别具一格的洒脱大气。兰芽甫到此不过两日,便在双桂巷置办了一间一进的小院,另聘了个能干的蜀地妇人照料三餐。
“夫人,这蜀地菜式辛辣刺激,你且少吃些。”束绿鼻尖子已经沁出了汗,一张小脸通红,甫一放下茶盏便对兰芽说道。
“唔——我知晓了。”兰芽也是两颊生红,一双眼湿润得晶晶亮,嘴里答得痛快,手下却不住筷子。
若不是到了蜀地,兰芽或许也不知道自己其实这般喜欢吃辣,且很是能吃辣!张娘子做的菜,端上来她能吃两碗饭。
只是苦了束绿,一点辣不能沾,每每便只能与她分餐而食。方才不过说想试试蜀菜,只一口便被辣的说不出话,连灌了三杯水下肚方才缓过来。
大快朵颐一顿,兰芽准备起身漱口。
“公主!”束绿的声音惊讶道,“……夫人的月信怎么这便来了?”
兰芽顺着束绿的视线回首望向自己的裙裾:“不对呀,还差好……”几日呢。
话到这里,兰芽蓦然收声。到底是成过婚了,她几乎是顷刻便想起那场他出征前的□□……
两人对视一眼,俱可见彼此眼中的惊惶。
“我……”兰芽有些不知怎么表达,向来从容的一个人,此刻眼里全是无措,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反指着自己半晌说不成句。
“……不会吧。”她一向注意,若是时间不对,也总不忘去浴房里……只是因为那汤药寒凉,有两回她喝下去,月事实在疼的厉害,便没再喝了。
“奴婢这便去请大夫!”束绿早由先前的惊诧回过神来,她含笑望了一眼兰芽,旋身出门。
待二女面面相觑安静对坐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方才须发花白的老大夫捋着胡子不过半晌便诊出了喜脉,打从听着老大夫道恭喜,直到此刻,兰芽还是觉得这一切转折飞快,她到现在都有些如梦似幻的不真切感。
怀妊,这样的事,她二人只在话本子里看过。
从前在宫里时,她和束绿往往偷偷攒了许久的月钱,再由束绿托给小太监去宫外采买时顺带着挑些时兴的话本子。
那便是她二人最大的享受了。
两个小丫头等着母妃睡了、听着嬷嬷的鼾声起了,便围着被子点上烛,缩在榻脚一起看。
看到甜蜜时便捂着嘴相视而笑,仿佛彼此都带点儿羞赧;看到伤心处,两人吸吸鼻子,俱是静默无言,裹在被子里简直要惆怅到天明。
但往往,故事里的郎君佳人最后总要终成眷属,可编话本子的犹嫌不够,必定要写到他们开花结果,生儿育女。
也必定要写到那郎君听此喜讯时的激动失态。
若写的是英武霸气的郎君,那他必然要激动不已,抱起妻子转上三圈;直把美娇娘吓得尖叫方才惊觉自己的失态。
之后呢,他便要小心翼翼拥住妻子,里面是怎么写的:“他那英武的面庞罕见地显出几分傻气”。
若写的是温润书生的故事,那书生手里的书或笔也必然要应时地“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以此表现他的惊喜。
那书生闻此喜讯,便一定要哽咽不已,妻子呢,则要以包容温柔的目光回视。
此时,那书生便要“再也忍不住,将女子尚且纤细的腰肢一把拥入怀中”,二人郎情妾意,窗外的喜鹊也须识相些,来配合这一出人间情满,此刻必定要它们飞上枝头,很应景地叫上两声。
末了再由写话本的添两句并不很高明的酸诗上去。
她们看话本子看的多了,看到这样一成不变的描写向来便一目十行地粗粗扫过。
可真正到了自己身上,竟然不知应当做出些什么反应。
束绿也有些愣,但她终归年长些,回过神来便笑看着兰芽。
“束绿,你听到了吗?我要当阿娘啦!”向来嫌弃那些话本子老掉牙的小公主依然不能免俗。
“恭喜夫人!奴婢听到啦!”她仍是笑盈盈,嘴角的笑意却忍不住更明显。
她就知道,她的公主向来聪慧,哪怕初时无措,却也能很快平复,欣然便接受这一出人意料的惊喜。
幸好幸好,从前的惠妃、萧孟津,总算未给她留下太多阴影。
兰芽心下也是百味浮沉。
她尚未想过自己会有孩子这件事。从前同萧孟津在一起时,她总是万般小心;除却深知他二人不可能长久以外,何尝不是因为惠妃。
她很怕自己做不好一个母亲,怕自己不知不觉就会成为第二个惠妃。
若她真有一个孩子,那她便要生生世世多一重牵挂。她受不了母妃失去二哥哥的痛苦,也担心自己会对孩子不好。
可这孩子偏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来了。
这一个小小的生命,静默地在她身体里孕育着,陪她一同经历打击,一同面对惨痛往事,又终于斩断一切,得以远走;陪她一路舟车劳顿、游山玩水。
而她自己却毫无感知。
想到这里,兰芽心中腾起几分后怕。
或许这便是上天留给她的机缘罢。
这是她的孩子,陪她从暗无前路的往事中挣脱,迎来新生的孩子。无关过往的每一个人。
前缘尽断,这会是她一个人的孩子。
她会好好爱这个孩子,不叫这孩子受半分委屈。
她会成为一个新的江兰芽,也从此多一重身份,多一重责任。
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也从此,多一个亲人来爱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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