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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真相


章安三十三年三月二日。

        初春料峭,春风年年,依然越过终南山席卷而来,可落到江兰芽的这间小院里却毫无春意,反带了些寥落的肃杀之气。

        时过日昳,光朱西沉,天地间巍峨无限,夕阳即将收起最后一丝余晖,金光大盛,仿佛遍洒金粉。

        江兰芽紧紧握着手里的茶杯,玉甲润泽,攥到发白的骨节泄露她心底的复杂情绪。

        “咚”地一声,茶杯毫无征兆地落到桌面上,顿时水珠溅洒,一片狼藉。

        她心里回荡着方才那名侍女的话,声声击心,言犹在耳。

        这萧家姐弟果然好算计,弟弟不问青红皂白便将她拘住;宫里的姐姐却能手眼通天,派了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还颇为好心地为她这个可怜人指点了一番迷津。

        “公主可知,老夫人这毒,同宫里那位,同您的母妃,甚至同您都脱不了干系。”

        “这些个神仙斗法,咱这些奴才也只能仔细看着不是?公主可知,娴妃娘娘是被人活活害死的!”

        那婢女想是萧舜华身边得力干将,语气姿态都拿捏得极好,眉目里也仿佛带了她主子的高傲。

        见她眉头紧锁,那婢女提点她,不若亲口去问问世子,世子想必都清楚。

        语气里颇多施舍。

        “您去问问世子爷,娴妃的孩子怎么没的,娴妃又是怎么死的,他一准儿清楚。难为公主,清清白白一个人儿,竟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晓得。”那婢女点了鲜红口脂的唇边,带了笑意。

        “公主难道不觉得杨郎君面善吗?”那婢女步步紧逼,觑着她的神色笑道,“若不然,李学士泉下有知,该有多伤心!”

        江兰芽陡然抬起头望向她,眼神锐冷,不放过面前人任何一丝神色变化,极力想分辨她口中所言是真是假。

        李学士——是啊,那个永远袍服板正,腰背挺得笔直,左手常背在身后,手里必是日日握了竹戒尺;另一手常常捋那把长须。那个对着她摇头叹气无数次的老古板。

        她儿时在上书房同他斗智斗勇时,便听说这老李头儿家里有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儿子,那时她曾暗暗嘲笑此人老不知羞,老蚌生珠。

        二哥哥闻言笑叹,皱着眉仍是清风朗月的温柔,轻笑着敲了敲她的额头,道:“李学士乃是少有的忠直耿介,是极有风骨的大儒,不可如此污名他。”言语间隐有崇敬之色。

        没几年,这忠直之士被授了御史的职位。

        后来也果然尽忠尽职,死在这位子上。

        如今人事俱灭,二哥哥、李御史俱往矣。

        江兰芽不得不想,彼时二哥哥贵为皇嗣,文武出众,朝中赞誉一片;彼时李御史忠烈纯直,被授了个御史之职乃是安安合适。

        可如今想,他们一心为君为国,于他们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他们最终也随着那埋骨边关的三十万将士一样,被淹入不可说的往事。

        甚至李御史满门抄斩。

        当时李府高悬的匾额重重砸地,被禁军训练有素的步伐踏碎。那日李府上上下下一片嘶喊哭叫,血腥之气至今仍笼在朝中众人心头,变成一团积年堵住他们喉舌的布巾。

        谁也不敢再提那一段雁门往事。

        而这人现在告诉她,那杨信不是别人,便是早该死去的李家小郎!

        这如何不叫她惊诧万分。

        可缓过那阵惊讶,却又觉得果然如此——那人的气度风华,一双眼总带给她熟悉之感,甚至……他对她表面恭敬实则不屑的态度。

        种种种种,终于在今日揭开谜底,江兰芽得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忽然失语,脱力一般跌回椅子上,方才在那婢女面前强撑的气势也懒得顾了。

        许是故人乍现,她又一次那么清晰、那么近地触碰到那些深沉悲痛的往事;喉头堵了沉沉郁气,为那些逝去的冤魂,逝去的亲人。

        那婢女许是觉着火候差不多了,细长的柳眉一挑,下颌尖尖微扬,宫装艳红,衣袂飒飒跨出门去。

        独留她一人在这室内静坐,日光约莫沉默地划过大半地板,屋内渐渐昏暗,耳边分明很静,却又好像有波声怒涛拍岸而来,细听却是金戈铁马,沙场厮杀之声。

        她忽然觉得无助,开口便泄出几丝哭音。

        可贵为公主,王土数万里,她却找不到一片安宁之地,容她放下戒备,抛开伪装,痛痛快快哭上一场。

        天地之大,何处为家?

        她几乎自虐一般品出自己的可怜。

        ……

        许是听到风声,多日未曾露面的萧孟津匆匆而来。

        暮色已经很沉了,屋内却未点灯。

        门被他“吱呀”一声推开时,那个抱膝蹲坐的小身影挨着四周沉沉暮色,就这么一扇扇映入他的眼睛里。

        她瘦了——这是萧孟津的第一个想法,在他未有任何举动之前,这想法便不受控制般自然而然地升到他的头脑。

        听闻阿姐的人来过,他几乎是放下手边一切事慌慌张张赶了回来,一路上焦急、紧张,心情复杂如杂生藤蔓疯长,又别别扭扭地扭成了一股绳,将他一颗心高高吊起。

        他能猜到阿姐为何派人来,他也知道来人会说些什么,可现下,这一切他都顾不上了。

        今日看到的证词,那其中清晰记录皇帝和韦老贼在父亲出城后究竟做了些什么。

        那时怒火直冲颅顶,心情之悲苦,恨不能毁天灭地手刃贼人。

        可现下这一切也都被放在一旁,他只想着回去,他怕她受了欺负,怕她心里难受。

        可真等来到那人面前,萧孟津连日来做出的刻意冷淡,包括他原以为会有的尴尬生疏都不翼而飞。

        仿佛一切本就该那么自然,她是他的妻子,他理所应当张开臂膀去护住她。

        萧孟津两步跨上前,如拥住一个婴孩那样,小心翼翼将地上的小人儿抱起。双唇不住吻在她额上,轻轻柔柔的,是无言的安抚,又像是道歉。

        兰芽直到现在都觉得脑子里绷了根弦,不断张紧收缩,几乎带得她面部肌肉都忍不住绷紧。额上冰凉一片。

        她本就不是什么蠢人,方才又得贵人“指点”,此刻明明白白,将一切悟了个透彻。

        她不愿相信,父皇竟真与雁门一战有关。

        他再如何自私多疑,再如何平庸守成,但在她心里,他终归是这个帝国高踞于权力巅峰的帝;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君。

        她以为那不过是卫朝预判失误的一场意外,沙场生死难论,胜败也只能当作兵家常事。

        包括二哥哥之死,她从前再如何怀着隐私的小心思揣测,也万万想不到竟是父皇,父皇此举,与要了二哥哥的命何异。

        依她先前所想,她只以为是二哥哥锋芒太露,所以父皇要他远离权力中心,一场战争的时间,足够长安城重新洗牌。

        她以为父皇要的不过是让二哥哥去军营里做个有职无权的监军,哪怕日后大军凯旋,长安城里也早没了二哥哥的位置,纵有封赏,也只能得些不痛不痒的赏赐。

        可现在有人告诉她,父皇当日送三十万大军出征,或许便是眼看着他们步步踏入早就预设好的坟墓。

        精兵铁甲,再往前便是枯骨折戟,血肉模糊。

        战神名将,踏出去便是万古罪人,死不超生。

        而这一切的策划者,是他们一心效忠的君王,正以笑吟吟目光在背后目送。

        何其可笑,令人胆寒。

        那萧孟津呢?

        他为父报仇,所以天经地义。所以他恨她辱她,所以他对娴妃腹中子下手,对娴妃下手……

        对了,还有杨信。

        她都不知他本名该唤作什么。那他呢,他又是何时与萧孟津搭上关联,他们又在背后做了什么?为李家上下一百三十五口人的性命,李小郎君想必忍辱负重。

        所以除夕之夜畏罪自戕的李家女又是怎么回事?

        元夫人中毒一事也不过是这些人你来我往的算计中的一环吗?

        她忽然觉得头脑生疼,仿佛有什么东西生生绞着她脑中血肉,叫她脑子转不过来。

        可此刻嗅着萧孟津身上熟悉的气息,她失却力气的手脚仿佛渐渐回复生机。

        江兰芽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哭一哭被父亲杀死的二哥哥,也哭一哭身入局中一无所知的自己。

        她自己又何其可笑。

        明明是父皇派来萧家的细作,偏偏为情所困,两年来只以“风平浪静”搪塞父皇。

        自以为对萧孟津付出良多,自觉自己两边周旋,身心俱疲。仿佛自己默默无言间做了多大牺牲,总有一日要叫萧孟津知晓,叫他知,他承了她多大恩情似的。

        殊不知人家斗法,将她这点幼稚算计看得一清二楚,心中正是无比可笑。

        她明明自诩爱他,却始终体察不到他对自己若即若离的态度又是为哪般,那股无由的恨意迁怒又是为哪般?

        偏偏自怜自苦,自觉委屈又伟大,一厢情愿只感动自己,还想着人家终有一日能看到自己的深情如许。

        这样的自己,同她日日所见的母妃,那个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女人,又有何区别?她终是走了母妃的老路不是吗?

        那他呢?他现在抱着她又算是什么意思呢?

        他这一来是想说,原来当真不止感动了自己,他萧孟津也在无意间入了局,动了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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