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除夕
萧孟津与兰芽并肩行在宫中廊道。
皇宫占地颇广,规模宏壮。屋檐上挂了亮晶晶的银条儿,宫城似一头伏地沉睡的兽,雪洋洋洒洒落满了它的脊梁。
楼阁萦回曲折,朱红的走廊似兽身上密密麻麻遍布的血管,盘结交错却丝毫不乱。
雪凝在淡金的琉璃瓦上,远处红墙掩映,苍山长青。凭栏赏雪实在为一桩乐事,但显然二人都没有这样的兴致。
萧孟津默默放小了步子与兰芽并行,偷偷觑她的神色,淡然无波。他回想刚才陪兰芽一同去拜见她母妃惠妃娘娘时的情景。
今日除夕,皇帝午后设宴款待众臣。他一早便陪兰芽入宫向惠妃请安。
惠妃简衣素裳,与他记忆中极尽荣宠的奢华模样大相径庭。她与兰芽也不是很亲厚,对这独女态度冷淡,言谈间隐有不耐之色。
兰芽仿佛也知道同自己的母亲说不上什么话,只平平静静地问安,三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在惠妃开口赶人时便识相地带着他告退了。
萧孟津此前从未了解过兰芽的过去,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从最开始的不上心,到后来渐渐觉得这小妮子有趣,常常捉弄她。
直到现在,他满心满眼都是她,只怕她看不见自己一颗真心,对他满腔诚意视而不见。
但他也从未起心去了解兰芽从前的生活如何,惠妃娘娘又是如何待她,兰芽是否真如他所设想的那样:高居云端,不识愁滋味;受尽天下奉养,不过是个锦衣玉食娇惯长大的小公主罢了。
他说不出自己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
但他能感觉到身边人的低落。萧孟津长长吐了口气,挥了挥手臂松泛浑身肌肉,故意作出一副轻松的模样。
他有心逗兰芽开心:“我还记得儿时随母亲入宫,曾在御花园里碰着个刁蛮任性的小姑娘,当日是皇后娘娘设宴,命妇们多是带了孩子入宫。所以我至今也不晓得那小妮子究竟是哪家的。”
说起儿时趣事,他的声音里也含了笑意:“我当时就站在太液池边上,头顶上忽然哗啦啦被扔了好多叶子。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树上长出个娇蛮的小姑娘!”
他将嗓音放得柔和,叫人情不自禁放松下来,与他一同沉浸到那一段儿时趣事。
那是初春时节,早晨的阳光鲜活明朗,极为慷慨地洒满了整片太液池。
池里的鱼儿胖乎乎的,淘气地吐了一串又一串泡泡,又故意跃出漂亮的水花,身上的鳞片被阳光折成碎金点点。
池边同样有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儿。脸蛋红扑扑的,树叶般的小巴掌肉乎乎,正紧紧扒着白玉石的栏杆。
他可没发现,身后的树上藏了个刁蛮的小公主。小公主可很少见宫里有这么多孩子,开心的像只快活扑棱翅膀的小鸟。可没一会儿便同几个孩子吵嘴,她哭着跑走了,爬到树上,这可是小公主的专属宝地。
她一边揪树叶子一边噼里啪啦掉眼泪:宫外的孩子也没劲得很!他们都讨厌死啦!
父皇有很多孩子,单她就已经排到第九了,这还是在公主里边排的。
她很不爱同她那些兄弟姐妹们玩儿。他们的母妃见了她总是像老母鸡护仔似的将她们的孩子藏在身后。难道她会吃人吗?小兰芽很是不解,而且不屑。
那些妃嫔笑得谄媚又虚假,口里恭敬地叫嘉禾公主,可兰芽分明看到,她们眼睛里全是怨毒又扭曲的光。
父皇宠爱母妃,对她也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她刚出生便被册为嘉禾公主,同她那些没有封号的姐姐妹妹们自是天壤之别。
她回去同母妃说了,母妃倒是很不在意:“不愿玩便不同他们玩。你呀!只有你二哥哥才是和你最亲的。”
此刻小公主坐在树上,见底下有个呆头鹅,还是个大胖子!
——他也是宫外来的,他肯定和那群人一样讨厌!
小公主心里的怨气又被拱起来了。她攒了满满一大捧树叶子——哗啦一声,兜头盖脸倒到那小胖子身上。
面对那人的怒目而视,高傲的小公主坐在树枝上满不在乎地翘脚,大红的裙摆翻成一只欢腾的蝴蝶,嵌了珠玉的绣鞋在裙摆下若隐若现。
“你讨厌死了!都怪你,我都听不见鱼儿说话的声音了!”小公主气势十足,先发制人。
“你胡说,鱼怎么会说话!”小男孩儿也气的狠了,大声吼道。
“只有聪明的人才能听见!都怪你的呼吸声太吵啦,哼!”小公主叉着腰,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两个孩子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甘让谁。直到侍女来寻萧孟津,将他送回母亲身边。
小公主坐在树上看那二人离去的背影,方才的怒气汹汹忽然就瘪下来,情绪忽地低落下来。
——那个小胖子笨死了,如果他刚才邀请我的话,说不定本公主愿意赏脸同他玩一会儿呢。
小公主又愤愤地揪了一把叶子。那叶子飘飘旋旋,轻轻在水里打了个转儿,漾起圈圈水纹。
一条翠绿的小舟就这样遥遥远去。
……兰芽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腊八节那天晚上她还吵着叫着,遗憾没见过萧孟津儿时的小胖子形象。
原来,他们是见过的啊!在他们谁也不知道谁,谁也不记得谁的时候。她欺负了小胖子萧孟津,他也笨得很,没能“善解人意”陪她玩儿。
他们是见过的啊。
这算什么缘分呀,她抿唇笑了笑。
萧孟津看着她小小的酒窝:“你也觉得很有趣是不是?”
“是呀,很有趣。”她注视着他,语气俏皮,却并不多说什么话。
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这样无伤大雅的童年趣事,一笑便被置之脑后。
……
平昼时分,皇帝在仁德殿设宴。文武百官齐聚一堂,瑞烟绣幕,华栏彩屏。
殿上钟乐奏鸣,清美绮丽。宫娥如云,舞姿婀娜。
一曲奏罢,一人自席上起身,愿表演皮影为众人助兴。听父皇的称呼,她大概猜出此人正是光禄寺卿李彦,乃韦太尉门客。兰芽倒是好奇,他要演哪一出戏。
那李彦像模像样地准备上了。
起头一阵琴音铿锵,鼓点细密。念白之人声浑腔圆。
忽现一个身佝形猥、眼珠乱转,一身武将打扮的皮影走来走去。此时念白的声音陡然一变,故意拿腔作调,听上去滑稽猥琐。
“胡亥小儿无能,若我此时独揽大权……”
哦,演的是指鹿为马。
武将打扮的赵高,滑稽可怜的姿态,胡亥暴起诛杀赵高……这样一出意有所指的《指鹿为马》,想必是本朝特制,且是为某人量身打造。
堂上气氛倏忽紧张,众人神色各异,眼神机锋不断。
兰芽看向对面武官队伍里的萧孟津,奸佞“赵高”倒是沉稳得很,事不关己地独酌美酒。
皇帝缓了几息,拊掌大笑:“好!李爱卿才艺广博,深得朕心!赏!”
“多谢皇上。臣再三思量,皇上文韬武略,倘那秦二世能及皇上万一,奸佞之徒必受擒而伏死。皇上天威辉煌,臣斗胆改了这一出戏。皇上赎罪!”李彦神色惶恐,俯首大拜。
皇帝自是出言劝慰,复言重赏。
兰芽不禁暗笑,这躲在背后的戏唱完了,这对君臣还要来到台前合演一出,当真有趣!
这已经不是指桑骂槐了,这是严词厉色、明明白白地指佞触邪,就差指着萧孟津的鼻子叫他立刻马上去死了!
不知被皇帝亲手扣上“奸佞”帽子的萧某人可有两股战战,汗出如浆啊?
哦——他是坐着的。
萧某人脸皮厚过城墙。安然不动。正神色自若地夹菜品酒,仿佛真是受邀来这儿大搓一顿的。兰芽眼见着他筷箸不停,不消片刻便剔出一条完美的鲳鱼骨架,末了还嫌不够雅观,饶有兴致地点缀了各色蔬菜在周围。
——啧啧啧,真不知道刚才被骂的人是谁。
散宴后,兰芽同他一路接受群臣眼神洗礼。从无所适从到心如止水,只需百步距离。
百步距离便可完成心境升华,萧孟津真乃奇人也!想来山中僧人苦行一世,说不定还比不得在萧将军身旁一时。须臾即可变幻心境,升华人生,甚至脱俗而化神。
同群臣窥伺的皇宫一对比,萧府简直是人间天堂,兰芽第一次感觉那道匾额如此亲切。
他们去向元氏请了安。因今夜要守岁,元氏赶了他们回来,叫他们趁下午好好补补觉。
兰芽看萧孟津倚在几上拣糕点,还万分娇贵地先挑了芯子吃,不禁开口:“今日宴上之事,夫君似乎并未感到困扰?”
“若叫人骂一骂便要心内郁结。想必为夫活不过五岁。”那人仍是闲闲地说风凉话。
“公主可知,儿时父亲待我甚是严厉。特别是初入军营那段时日,我几乎每日都要被罚上十多顿。骂就更是数不清了。”他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很是骄傲,“再说了,这算什么。连父亲骂我我都不放在心上,何况是皇帝。”
如此狂浪不羁。
如此大逆不道。
兰芽现在是真的笑出来了——对嘛,这才是萧孟津嘛!
晚间的年夜饭也很是家常,简简单单就他们三个人。元氏放了下人去吃酒打牌,他们三人围坐,有说有笑,倒也不算冷清。
兰芽想起从前在宫里时,午间父皇宴请诸位大臣,到了晚上便是与阖宫妃嫔、皇子公主同庆新年。
后来的那些年,母妃宁愿一个人呆在宫里也不愿惨宴,去父皇面前露个脸。
兰芽知道,她是在同父皇闹脾气。她一直在等,等父皇亲自去她宫里对她服软,向她低头。
可任她一夜夜深宫寂寒,红烛泪尽。
妆台堆砌一层又一层寂寞,明月扫过一遍又一遍,也从来等不到君王回顾。
兰芽后来看她徒劳自苦,心里总忍不住叹气——
眼里看不见你的人,你又怎能指望他对你心软呢?
……
屋内温馨柔和,兰芽偎着元氏,听她讲经年旧事。多少风雨波澜,如今尽数归于她平静的声调里。
萧孟津一个人摆了棋,在那儿冥思苦想。偶尔想插两句话,兰芽知道他必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故而他每每都被兰芽威慑的眼神堵了回去,只好乖巧地闭上嘴,低头下棋。
长安城里烟火绚烂,笑闹喧天,宫里刚敲响祈年钟没一会儿,外头有人来禀。片刻后,萧孟津从屋外进来,神色玩味,带来两个不啻天雷的大消息——
娴妃流产,皇帝急怒攻心当场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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