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秋狩(前)
“哦?你是说萧家那批酒有问题?”韦太尉气喘吁吁停下手里的活计,胳膊搭着锄头把支起身子,回身看向身后的人。
“是。属下发现那车辙印痕仿佛比寻常深了一些。”宋亥身为京畿城门校尉,日夜检视出入城门的兵车人马,自然目力过人。
他又道出自己的分析:“这批酒是西市上品,专供贵人宴饮。一坛约莫只两斤,萧府马车上下两层至多放二十坛。按理说那车辙印不该那么深。”
韦太尉跨出菜畦,裤腿挽起,一双足掌沾满泥巴,宋亥连忙伸手去扶。
长安城中贵人风流事是说不尽的,但谁人不知独韦太尉志趣迥异,不爱诗书字画,也不畜鹤养雀,独爱在自家院中辟一块菜地,日日布衣短褐,躬耕田园。
这事若是由一般人做出来,那必然是要被世家耻笑,被附庸风雅之徒所不齿的。
但到了韦太尉这儿,再粗野的举止也是个性放达,这般乡野村夫行径也成了“纯朴质洁,野趣盎然”。
这长安城中,文人雅士所谓高洁不过如此。
他捋着自己的髭须沉思片刻,吩咐道:“你带人去查探一番。切记,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萧孟津为人诡智多谋,不容小觑。他一时也想不通这小狐狸究竟在耍什么诡计。
……
兰芽眼见着萧孟津下朝归来时面色不豫,行走间步子迈的飞快,衣袂翻飞,肃着脸活像要吃人的阎王。
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想起那些光天化日就被他拖着往床上带的记忆,想起那些他给的折辱,无力起身时,那些明明白白露于侍人面前的羞愤。
记忆里的疼痛让她忍不住瑟缩,兰芽几乎是本能地就要逃。
“公主——”萧孟津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清凉似一把月光。萧阎王仗着自己身量高,三两步跨到她身后,大掌把住她的腰,轻轻巧巧把她翻了个面儿:“公主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他今日心里堵了郁气。
原本自昨夜便可在营中分批将火油悄悄运出去。夜长梦多,林渊外出时日已久,也该回了。
千算万算谁也算不到他夫人提前生了,耽误了人家一家三口团圆,萧孟津心里对老友抱了些愧疚。
谁道韦恒之那老匹夫今晨派了些探子去查验,虽说手下人早有准备,但他这一来搅和,少不得又得耽误些时辰。
想到这里,他死死扣着江兰芽的腰,目光锐利地逡巡过她每一寸面容,不放过每一丝神情。
他疑心是这小公主悄悄向她父皇泄密。那韦老贼事先探验,莫不是想来个瓮中捉鳖?
可他问过府上暗卫,众人都说公主行止毫无异常。
真的吗?
他憋了一肚子火,自然就得找人撒气。偏偏又叫他撞见这小公主避他如蛇蝎,那他少不得就要将人揪过来磋磨一番不是?
“公主真是冰雪聪明呀!”他盯着她笑,话中讥讽十足。白牙森森,每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兰芽垂着眼皮,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很是有些放弃挣扎任人宰割的意味。
萧孟津舌尖抵了抵腮帮,轻啧一声。
她消停下来,倒显得他是恶人咯?
萧孟津对这温顺老实的小羊羔一时无从下手。
兰芽早已习惯这人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早先时她还会手足无措,担心是自己做错什么惹他不高兴,好好一个姑娘,时常被他吓得眼泪汪汪,自责不已。
但后来她便知,她或许是没什么错的,萧孟津不过是想在手边抓个称手的玩意儿发泄一下罢了。
已经有很多年了,她在惠妃的无尽打骂里变得逆来顺受。
连江兰芽有时都要恍惚一下,自己是否真是那个红裙张扬,刁蛮又娇矜的乐安公主。
或许,她其实只是个被遗忘深宫的无名之人,生来便随母亲幽居冷宫、受人冷眼。
那些鲜妍华美的年华或许不过是四方红墙下,缩在墙脚里的小姑娘独自一人勾勒出的幻想,权当是给自己活下去的一点甜头。
江兰芽就是这般自欺欺人,粉饰太平地活过这九年。
逃不过的时候,她是想过认命的。
但萧孟津总能奇异地挑起她尚存的三分火性。
他的手掌宽大干燥,骨节分明又修长——如果这双手此刻没有握在她腰上越勒越紧的话,她说不定能有几分闲情欣赏。
但此刻她也被激出几分执拗。
江兰芽一双柔软小手死命挣扎着去掰他的拇指,长长的指甲掐进他的肉里,想让他吃痛放手。
萧孟津眉目不动,却更重地冷笑一声,扛了人便直接从外院大步跨进里屋,咚的一声摔到榻上。全然不顾身后洒扫的园丁,成群的仆妇,这一大院子人惊掉的一地下巴。
他一条腿跪在榻上,右手三下两下解了腰带,正要狠狠治她,却忽然动作一顿——
他惊觉,自己仿佛轻易就被这江氏女牵动情绪。
可牵动情绪的后果呢?她没被他扔去后山喂狼,尸骨无存;也不能罚她什么,叫她去做那些又苦又累的杂活累活。
反倒是他,多少次青天白日,手边一大堆事儿,案牍上尚且积攒着厚厚的公文,每每情绪上来,便真同她在床笫上消磨了光阴。
难道他真被此女美色迷惑了心魂,就要如那人所愿沉湎酒色了?
他被这念头惊了一下,心下涌起对父辈的深深愧疚和对自己的恼意。
痛定思痛,萧孟津连忙收回腿,袍子一甩,大步往外头走了,步履之急促,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穷追不舍。
兰芽整个人被摔的七荤八素,她这一下磕的极重,手肘都被震得发麻。
可待她疼的满眼泪花,从凌乱的被窝里翻起身来时,却见萧孟津步履匆匆,仍是火气十足的模样,却是往外院去了。
她抚抚自己的鬓发,拢起方才挣扎中被扯开的衣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身子却卸了力一般跌坐下去。手心死死抠着被角,神色空茫。
……
章安三十二年八月一日,林渊于渤海郡鏖战月余,大败海寇。战后追击,自俘虏口中得知此事与江湖门派暗影榭牵涉甚广,遂率精兵前往,夹击反贼至燕地丘陵以火攻,共诛灭乱党千余人。
八月三日,渤海人氏丁伯圭率众归降朝廷,同日,丁伯圭在部众簇拥下受封。
八月十日,林渊班师回朝,皇帝遣御前大总管李玉亲至城外相迎王军。
金銮殿中。
林渊解甲入殿,亲自向皇帝禀报战况。皇帝龙颜大悦,赐下珍宝若干。
许是对这初为人父却还未能亲手抱一抱女儿的年轻将帅心怀愧疚,君臣二人不过闲谈两句,皇帝便着人送林渊回府。
长安连绵巍峨,其中散落一百一十坊,星罗棋布在城体各处,其中尤以城东为豪门贵族聚居地。
林渊仍是一身武将打扮,骑着高头骏马走过繁华街市,刚刚拐进胜业坊便见定国公府门匾下,父母与他的妻儿正眼光殷切地等着他。
他翻身下马,首先拜过父母。
母亲待他向来严格,母子二人自他成年后便说不上许多话,可此刻见母亲眼含热泪,一双手不住地拍抚他的肩背,口中欣慰笑叹。
纵他早便成人,甚至已为人父,此时此景,林渊也忍不住哽咽地唤上一声“母亲”,为她的悉心教养,为她的深藏心间的苦楚。
一旁的父亲也目含欣慰,他如今长得和父亲一般高了。
可也是到此刻他才觉,儿时肩背宽阔、顶天立地的定国公也显出几分苍老之色。
他在父亲的眼光里感受到一种男儿成人的骄傲,这是每个有血性的男儿都曾渴望从自己的父亲那儿得到的。却在看到身旁的母亲时对他多了几分不满,他心下别扭,故而只是简短唤了一声。
他转头看向妻子,目光惊喜雀跃中带了点犹疑。
林渊直愣愣地看着妻子将那个小小的襁褓递进他怀里。他僵着胳膊举着,仿佛捧着个易碎的宝贝。
雪白的小人儿正在酣眠,他抱着她,像拥着一团绵软的云。林渊不敢将她抱的太近,怕身上坚硬铠甲戳到她;又不敢离得太远,怕抱不稳。
自幼习武力抗千钧的年轻将军在此刻犯了难。可他觉得这一刻好的不能再好,他依恋地将脸贴上那个自天庭降落凡间的小仙女儿。
……
隔日,萧孟津携着礼物亲自登门拜访定国公府。华服美姿仪的俏公子骑着高头骏马自繁华街市打马而过,高调得不能再高调。
他恨不得让满条街的人都知晓自己与林渊会面了,好叫陛下多起些疑心。颇有些逗猫的意味。
……
定国公府后院。
此处环境很是清幽,疏疏几杆竹子,耳边泉水叮咚。
“这处甚好!”萧孟津四处环顾后开口。
他二人是受不住那些宴饮场合的。
那是刚入羽林卫时,一群翩翩少年郎姿仪华美,结群自天街走过时,总引得满楼红袖招,数不尽恣意风流。
他们便是在那时随着同僚去了一次百花楼。倒也没想干什么,只是少年意气,不愿因此被同伴耻笑。
那些胡姬一个赛一个大胆奔放,胡旋舞节奏热烈;艳丽女郎脚腕上铃铛响得欢,转着转着便往男人怀里倒,将他二人吓得一动不敢动。
那晚的记忆太过深刻,大约整晚都是在左右闪避那些胡女香气浓烈的披帛,到后来他们两个大男人几乎要吓得抱到一起。总算硬着头皮受完了整场筵席,自此是再不敢去了。
此刻二人对视一眼便知对方想起的是哪段记忆,忍不住笑。
二人是打小儿便有的交情,一起上过树摸过鱼,他为狼他为狈,合谋用绊马索劫过书院里死对头的马。
哪怕后来萧家出事,二人的情谊也从没淡过。
“此番辛苦你了!你瞧瞧,连小侄女儿出生这么大的事都……”
林渊皱眉耷眼,被萧孟津这副故作客套的磨叽模样酸的不行,嫌弃地一拳锤过去。
“崔家自来镇守一方,不管朝中琐事,你我暂时不必费心。但桓家新任家主恐怕难以说服。”
萧孟津挑了挑眉,这桓家新任家主不是别人,正是他二姐萧瑾华的夫婿——桓家嫡长孙桓暄。
桓暄其人与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很是不同,或者说,他们很少能见如此修身恪己,又能将家族责任与个人理愿同时挑起且平衡的那么好的人。
世家里不乏那些斗鸡走犬的荒唐纨绔儿,家里的长辈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时,总少不了一句“若你能有桓家大郎十一,老夫便知足了”。
他们这些人,谁不是在桓暄的美名“压迫”下长大的,但儿时的不服气总在他们有一天也需要面对抉择时化为满腔的敬服。
却少有人能达到桓暄的高义。
——毕竟,能为天下太平百姓和乐之业宵衣旰食,甚至少年时便敢顶着家族压力免佃农三年租以缓兵祸的世家子,实在太少。
“呵,无碍。”
“渤海郡那边,丁伯圭收服人心也已经差不多了。他要我带一句谢给你,又说按你二人的约定,杨太云即日便可出发赶往长安。孟津,你们究竟谈成了些什么?”
萧孟津在老友的目光里沉默片刻,却十分不厚道地卖了个关子:“这个嘛,不日之后你便知了。”
林渊笑骂,但二人心下清明,这些事知道的少反而是一种保护。他便很承老友的情,也不再追问。
……
翌日萧孟津下朝归来时表情颇为玩味,他直直杵到江兰芽面前,很是做作地清了清嗓子,又大老爷似的举起胳膊。
兰芽不欲与他计较,乖乖上去替他更衣。
那人仿佛一天换一张脸,此刻又一脸柔和地环住她的腰,涎皮赖脸地凑到她眼前:“要去秋狩了,公主开不开心?”
兰芽怔了一怔,忽然想起院中丹桂早已结了米粒儿般秀气的花朵,点染一树淡黄,送来满室馨香。
这个时节,的确是快要举行秋狩大典了。
秋狩大典她儿时也是见过的,那时母妃圣眷正浓,回回得以随侍圣驾左右。
每当这时也是兰芽最开心的时候,她总叫嬷嬷带了各色精美华丽的猎装,日日换着花样地换。
可娇贵又怕晒的小公主是并不下场参与围猎的,她只坐在高台之上看众人行围,尤其是为二哥哥加油助威。
二哥哥的骑射功夫极好,小小年纪便崭露头角,臂力过人,不输朝中将吏。
十四岁那年凭一己之力拉满龙舌弓射死一头熊,救下险些落入熊口的守吏。
当时满场大臣皆赞叹不绝,父皇也大为赞赏,直呼“吾家小豹子”!在当晚的宴会上亦对二哥频频注目,抚掌大笑。众人一片和乐,酣畅淋漓。
那一年她不过七岁,二哥哥为她猎了一黑一白的一双兔儿。
她视若珍宝,带回宫中命侍人精心照养,那对兔儿一直都很是活泼矫健,却不知因由地在那场巨变后死去。
连个念想也留不下来。
其实现在想来,一个正值壮年的帝王对年少英勇而颇多赞誉,乃至甚得臣心的儿子会是什么态度?
若她能从热闹喧腾的玩闹中抬头看一看父皇,或许会被他眼中的阴霾惊吓。
若母妃能从身侧宫人的恭维奉承中片刻抽身,在红绡沾酒、钏敲金樽,玉臂频抬祝酒之时偏首看一看身侧的君王,她的丈夫。
说不定能从他看向自己二子的目光里看出一些冰冷。
那是振策御宇,执敲扑之刑鞭笞天下的上位者对威胁的本能敌视。
亦如纯熟的猎手挽弓瞄准一匹美丽夺目、生动莽撞的小豹子。
回忆满是惊痛,她颤颤抽了口气,收拾精神面对眼前的人。微微笑道:“那世子要带我去吗?”
“自然,你可是——公主呀。”
“如此,兰芽谢过夫君。”她知他方才那故意的停顿是为哪般,但也颇承他的情,朝着他盈盈一福身。
“皇上今次点了我筹办秋狩大典。”他忽然冷不丁开口。
怪不得此人回来时脸色微妙。
本朝皇家狩猎或由皇子筹备,或由皇帝下命,交由亲厚的朝中重臣负责筹办。
但——无论如何,这差事都不该落到初入朝堂的萧某人头上……
看来这场秋狩,会很有趣呢。
明暗敌我,谁为刀俎,谁为鱼肉?
秋风高起,见雀张罗,六师百兽,尽入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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