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蜜姜
天阴欲雨,雷声大作。
扬州城中,一名汉子身着粗布短打,手拎半埕酒,挽起的袖口下小臂肌肉纤长。他步履蹒跚地晃荡在小巷间,路过的大娘、小媳妇看到他都要退避三舍,大约是怕他突然撒酒疯。暗地里的议论声和着如缕般的梨园小曲送来——“嫁给这种人,那真是倒了大霉”。
直街上,两名官差手执画像间或拦下路人查问比对。他瞥了眼,脚下一拐,走进旁边的窄巷。没走多远,脚步放缓。
这是条死巷,巷尾被矮墙堵了出口,人们肆无忌惮地在矮墙前堆满杂物。但吸引他注意力的,是杂物后发出的嘭嘭声响,还有压抑的闷哼。太过于熟悉……
重物倒地。
昏昏暗暗的巷子尽头,数名地痞流氓弯腰摸索片刻,将一只布囊举至头顶。
“不识相的狗东西!”他们使劲踹了地上那人几脚,又往他身上吐了几口唾沫,骂骂咧咧地回转身,猛然瞥见巷子里不知何时出现的黑影,脚下发软,登时坐倒。
“什么人?”色厉而内荏。
原来是群欺善怕恶的市井无赖……那汉子也不说话,扭头便走。
那些地痞见状反而镇定了些,看他脚步不稳,手上还擎着酒埕,讥讽道:“原来是个酒鬼!嘿嘿,送上门的肥羊……哪有不宰的!”互相打了个眼色,冲上前将他包围起来。
肉//体撞击的闷响在巷子中接连响起。
……
江南的雨,就跟它的曲一样,时而绵长,时而热烈。
被顶在粉墙上的人拼命蹬腿,却始终够不着地面,双手筋骨暴起,使劲抓抠掐紧他喉咙的手,又哪里抵得过索命的行家。
五指骤然发力,喀喇——!
头无力地垂下。
手掌松开,尸体沿着墙壁滑落,倒趴在混着雨水的泥地中,突出的双眼道尽死前的惊恐。
……
被抢了银袋的人被雨水浇醒,视线汇聚,看到的是围殴他的地痞流氓全都眼突舌直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再次晕倒前,他仿佛看到有个身影走向巷口,单手提着酒埕。酒像不要钱似的直灌进嘴里……
·
郊外茅舍。顺着屋顶茅草滴落的雨珠渐少。
屋中女子听见门口的动静,刚抬眼,砰一声,木门被撞开。酒气混着水汽涌入,来人高大的身躯遮挡了泰半日光。
她嫌恶地瞪了他一眼,重又闭上,继续调息练功,毫不在意他发泄在木门上的怒意。
“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杀你?”他将“杀”字咬得极重……
她看了他半晌,不以为意道:“我已经等你许久了。”
等他来杀她,还是等他妥协?
他站在门口,也不进去,任破云而出的日光勾勒他刀削斧刻般的侧脸,眸中杀意一闪而过。
“……你到底想要什么?”
·
“你也要去?”
“嗯。”姜无恙将门掩上。
顾语仍不死心,换了个问法:“你确定你要同我一起,去‘游玩’?”
“对。”姜无恙也换了个答法。
顾语下巴都快惊掉了。
事情是这样的,距武林大会还有数日光景,而飞泉山庄离扬州城不过两三日的脚程,换言之,他们可以在城中盘桓数日,再前往飞泉山庄,换言之,顾语可以在城中尽情吃喝玩乐。而她要吃喝玩乐,总得先跟姜无恙打声招呼吧,免得他找她不着,以为她出了什么意外。哪成想……
顾语用眼角余光偷觑距自己半臂远的姜无恙。他这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自己这种游手好闲,好逸恶劳,将人生得意须尽欢奉为圭臬的人。
果不其然……
街上行人摩肩擦踵,跑马走绳、耍猴戏,卖粽子、糖糕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嘈杂纷扰。得亏了这份嘈杂,填补了他们二人之间的静默。她也曾想过起个话头,但他竟比平日还要沉肃。罢了,大街之上,万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被人听去,怕是大大的不妥。
于是,两人一言不发地,走了小半个时辰。
姜无恙的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不过片刻,又警觉地望向四周。
后方有人嚷着“来咯”、“来咯”!
顾语刚想看个究竟就被股蛮力撞开,脚下趔趄了两步,恰撞上旁边的姜无恙。肩膀被虚虚搭扶,然后松开。
再看始作俑者,不过是个总角孩童,一路横冲直撞。“慢着点咯!”后头的老人家喘口大气,复又追了过去。两人的身影转眼消失在人潮中。
“若碰到那等强横的,少不得挨顿打。”姜无恙说道。
顾语闻言,突生出好奇:“你小时挨过打吗?”
“嗯,自然。”虽然他想说的不是他自己。
“你阿耶?”
“若做错事,阿耶自然会打。”
“你竟也有做错事的时候。”
浅浅笑意中带着揶揄,他看得分明,不禁弯起唇角。
顾语正等着他如何作答。只见他抬手,袖上的黑底银线暗纹掠过眼前,额头被他曲起的食指点水般轻轻一弹。霎时的凉,笑意凝结,心弦微颤,似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
身旁有人快步走过,嚷着:“快些,要不席棚就被占满了!”
顾语回神,慌忙拦下一位过路人,原来东郊河的龙舟竞渡不多时就要开始了。
姜无恙这才想起,今日是端阳,每日里诸多事宜,这些个佳节早被抛诸脑后。
河岸两边聚满了盛装出行的百姓。岸边辟出空地搭起看台席棚。看台上坐着扬州城的耆老缙绅。席棚底下站满了遮阳观赛的百姓。
宽阔的河面上远远停着数十只涂丹漆的龙舟,每条舟上都坐着五六十人。终点处的牌坊下悬挂锦标。看台上发出号令,擂鼓毕,旗帜挥落,数十艘龙舟竞发。呐喊助威声通过人群蔓延开,两岸霎时沸腾。
鼙鼓雷动,三艘龙舟齐头并进,遥遥领先,舟首兽头威风凛凛,劈波斩浪,舟夫运桨如飞。到得近前,锦标在望,一艘龙舟突如离弦箭般冲出。
百姓齐声欢呼,响彻天际。
“真厉害!”顾语被气氛所感染,情不自禁地跟着鼓掌高呼。
“原来你喜欢看这个。”姜无恙笑望着她。
顾语将手背在身后,边走出人群,边问道:“那你呢?你喜欢么?”
“我?”
顾语似是未在意他的答案,抿嘴一笑,偏了偏头,“走!去打牙祭!”
姜无恙只好跟上。
时近正午,珍馐阁人满为患。好不容易等到空位,顾语照例先询问姜无恙有无偏好,本以为他又要说随意就好,谁知他一口气点了数道菜,末了还问顾语有无添减。顾语大感稀奇,把头直摇。
过不多久,菜肴接二连三送至,炒河虾、鲈鱼脍、葵花斩肉……当然还有应节的粽子、雄黄酒,将四方桌堆得满满当当。
“是不是太多了些?”顾语不禁问道,他们此前同行可从未点过那么多的菜。
姜无恙给她夹了块鱼肉,沾上芥料,放到她碗中,“这才有过节的样子。”
“过节的样子……”顾语失笑,“年纪轻轻,说话倒老气横秋。”
话音刚落,碗里多了一只剥好的河虾。
“哪里就老气横秋了。”他说着,又拿起一只河虾,熟稔地剥皮,未等到顾语回应,手下一顿,抬眼看她,似是询问。
橘红色的虾仁就那么理所当然地躺在她的碗里,抬眸,为她剥虾的人又何曾觉得有所不妥。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长大的。”叫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抵与旁人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读书练武罢了。”他哪里知道姑娘家的心思七拐八绕。
顾语打叠起精神,“给你演一个用箸剥虾。”
“用箸剥虾?”
只见顾语置一箸至虾腹,另一箸往外一翻,虾皮整齐掀开。
……
饭毕,两人流连在扬州街头,听街上叫卖雄黄酒、艾草、菖蒲、香包等端阳辟邪除秽之物。
走着走着,顾语看到有卖五彩缕的货摊,其中一家摊贩所用五彩丝线是用粗线编成的,搭配黑白黄绿朱五色,暗合五行,看起来颇大方。
姜无恙站在顾语身后,留意周遭,忽眼前出现一只五彩环,被纤纤细指拎着晃了晃。
“送你。”她说。
唇畔微启。
她已抢先说道:“无需言谢,都说五彩缕是续命缕,但愿你我戴上它,以后都能逢凶化吉,平平安安!拿着吧!”
姜无恙接过,放在掌心端详。
顾语看他未收起来,不禁有些担忧:“不喜欢?”她撩起袖口,露出皓腕上一模一样的五彩环,蹙着眉头底气不足地自言自语:“不难看啊……”又颇不好意思地对他说:“要不,你自己去挑一个?”
“不用,我很喜欢。”他将五彩缕套至腕上。
顾语因眼光受到认可而十分高兴,“我就说嘛,这个样式这么好看,没理由会不喜欢的。”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泛红的耳尖。
姜无恙满心欢喜,暗自摩挲,未注意顾语絮絮叨叨说道:“按你们家乡的习俗,端阳要给孩子系五彩缕,出门在外,无人送你,你既请我吃了饭,我做朋友的,怎么也得回个礼。”
……
两人在城中走走停停,或到茶楼看戏听曲,或到湖边赏荷观景,不知不觉天色渐晚,灯火高悬。
入夜,城中繁华喧嚣不减。百戏艺人吞刀吐火,旋盘舞剑,花样繁杂,不一而足,引得围观者连声叫好。
一道清脆的吆喝声跳出嘈杂之外,十分明显。顾语循声找去,原来是位小娘子在兜售自家腌制的蜜姜。那蜜姜切成一根根方条状,用竹签串起,泡在蜜水中。问明价钱,要了两支,自己先尝了一口,香脆中透出些微辛辣。回头,姜无恙已站在她身侧。
“尝尝?”她将另一份蜜姜递至他唇边。明亮的眼眸倒映着街旁灯火,满含期待。半天没有动静,以为他不喜。正要收回,手腕却被抓紧,看他就着她的手,低头一咬。
她颇感意外,瞪圆了眼,愣愣问道:“好、好吃吗?”
“嗯……好甜。”声音像是被糖裹住,有些低哑,有些埋怨。
顾语好笑道:“哪里就那么甜了!”
他取过被他咬了一口的蜜姜,边走边说道:“是真甜。”
青石板上,两人的影子渐渐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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