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克伦威老哥

第二天早上，三郎洗漱打扮后，带好郭振山的信件，往德发洋行而去。临出门，关照真一道:  “真一叔，你守好皮箱，我先去德发洋行探探路子。”
  真一道:  “我会当心的，少爷，德发洋行我了解的，很可靠。德国人做事，一板一眼很规矩，克伦威先生和郭先生的信用很好，最好把定金带上。”
  德发洋行在霞飞路，与麦高包禄路交叉口。三郎出了饭店大门，伸手招了辆黄包车，说了声“霞飞路德发洋行”，车夫应声“坐好了老板”，飞奔而去。
  德发洋行老板克伦威，纯粹的日耳曼人，身高二米，体重二百七十多斤的大胖子。六十多岁，碧眼白发，胖胖的脸上，一个大红鼻子特别抢眼，活脱一个圣诞老人。克伦威较真，贪钱，严谨，酗酒成性，酒杯不离手。在他的办公室里，案头手边，永远可以看到威士忌。
  郭振山和克伦威的生意，主要是供应茶叶，桐油，丝绸，棉花，陶瓷和一些矿产农业原料。购进的则主要是小五金，五洋（洋烟，洋火，洋油，洋烛，洋碱），油漆，颜料，药品，钟表，电器，棉毛织品和铜铁件及船厂上的业务等等。
  三郎和克伦威见面，递上郭振山的信件，互相客气寒暄，彼此审视。三郎看他的蓝眼白发和大红鼻子，怎么也不搭配。
  克伦威看完信，把信放入抽屉，说道:  “江少爷，这么称呼你，合适吗？这是你们中国人的习惯称呼。”
  克伦威久居中国，对于中国的人情世故，早已烂熟于心，是个中老手。
  三郎微笑着，说道:  “克伦威先生，来的时候我岳父就叮嘱我，您是一个受人尊敬的绅士，让我向您多多请教。”
  克伦威拿过酒瓶，问道:  “江少爷，喝点吗？”
  三郎心道:  本少爷早就打听好你了，一个老酒鬼。说道:  “好的克伦威先生，谢谢。”
  三郎酒杯到手，一口干尽，爽快豪放。对付酒鬼，最好的办法就是比酒鬼还酒鬼，酒才是共同语言。
  克伦威看不惯三郎的一口干杯，笑道:  “江少爷，威士忌可不是你如此喝法的。”
  三郎振振有词:  “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习惯，一时难改，你们西方人喝酒，象个鸟儿饮水，这是你们西洋绅士标准，我喝的是中国绅士标准。”
  三郎对于怎么和克伦威打交道，夜里就打好了肚皮官司，现在是按既定方针办。你克伦威有看不惯我中国人的习俗，我江三郎也有看不惯你们西方人的习俗，这文化差异，也不见得谁比谁更优越，平等共处才是正经。不能落了下风，否则往后就有得亏吃了。
  等到一瓶酒下肚，两人的话也多了。克伦威道:  “江少爷，从你身上，我看到了你们中国人的进步，郭先生和我打交道二十余年，在他身上我看到的是:  谦逊，温尔文雅，忍耐的韧性，和善顺从而坚定的立场原则。你今天来，带给我的是朝气锐进，青春的积极无畏。用你们中国话说，是一代胜过一代，看到你，我感觉自己老了。”
  三郎不知道克伦威发出这样的感慨，是出于对自己的亲近，还是悲哀他自己的英雄迟暮。说道:  “克伦威先生，您正当是老当益壮，我是久仰大名，此次来虽然是生意，但凭咱们两家的关系，您正好多多提携我这个晚辈。”
  克伦威哈哈大笑，起身斟酒，说道:  “小伙子，我来中国时间太长了，你们中国人就是太虚伪，明明不了解，甚至是不认识的，见面还要说久仰。明明自已的房屋华丽堂皇，偏要说寒舍。有的年龄比对方大，竟称自己是晚辈。说假话脸都不红，还理直气壮。中国人，太莫名其妙了。”
  三郎也不和他争论，说道:  “克伦威先生，您的年龄比我岳父还大，我真正是您的晚辈，这不是莫名其妙。这么多年您和我家的友谊，对我家生意的照顾，我岳父经常教导我向您学习。克伦威先生，请接受我的敬意，我敬您。”
  克伦威又哈哈大笑起来，喝了一大口酒说:  “江少爷，生意就是生意，和感情没有关系。你比郭先生狡猾多了，今天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在拉拢我，用感情贿赂蒙蔽我，你的企图是软化我的意志，在价格上让我感情用事。小伙子，我严正告诉你，我坚决不上当的，生意就是生意，而且，生意场上，没有晚辈前辈，你和我是平等的。我决不要占你的便宜，省得你以晚辈身份要挟我，从现在开始，你就叫我克伦威老哥，我叫你三郎老弟，决不给你一丝可乘之机。”
  三郎听得目瞪口呆，大跌眼镜。郭振山是自己的岳父，是个成了精的狡狐，这个德国大红鼻子，居然还说我比丈人老头狡猾。这个东西方文化差异也太大了点吧？还有，这个德国大胖子要和自己称兄道弟，如此论资排辈，自己岂非要和丈人老头称兄道弟了？这个克伦威老哥太也妖怪了吧！
  三郎捉狭心起，问道:  “克伦威先生，如此称呼，您下次见到我老婆，就要喊妹妹了，喊我的岳丈大人，起码也要尊称一声叔叔伯伯，哈哈哈……”

  三郎很得意，不料克伦威嘲讽道:  “你的狡猾，我早有算计，亲亲小姐比你厚道，你的岳父郭先生，更是信义诚实的君子，我就不信你能占了我的便宜。咱俩归咱俩，各交的，你的小聪明，太小儿科了。”
  三郎彻底无语了，只能无奈投降:  “克伦威先生，想不到您有一颗年少童心，我不佩服也不行，怪不得您生意红火，服您了。”
  克伦威哈哈笑得畅快，说:  “叫我克伦威老哥，我喊你老弟，你也别再恭维我了，我也做不了几年了，该退休享福啦！这个世界到处在疯狂，可别到老回不了故乡。”
  三郎又敬酒，说道:  “克伦威老哥，您的生意正当红火，再做三十年五十年都没问题，我还等着沾你的光呢！”
  克伦威笑道:  “又来了，中国式的狡猾，不谈生意先拉感情。咱们言归正传，你的岳父郭先生在信中说，具体生意面谈，什么具体生意？请说说吧！”
  三郎道:  “克伦威老哥，我要买步枪和机枪，总数一千支，包括相应的弹药，和一定数量的药品医疗用品，”
  克伦威很认真的看着三郎，审视良久，说道:  “三郎老弟，这批军火的交易，你是走私谋利？还是自用？”
  三郎道:  “自用。”
  克伦威道:  “三郎老弟，我提醒你，朋友是朋友，生意是生意。我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我没有客气的习惯。”
  克伦威停顿了一下，观察三郎的反应。继续说道:  “我尊重你的隐私，步枪没有，我们德国与你们中国有正式协议，只能进行有限的自卫性武器贸易，步枪是属于进攻性武器，我不能无视规则。更何况你是自用，比走私后果更严重。”
  三郎道:  “克伦威老哥，谢谢您尊重我的隐私，但是我不想隐瞒您，我的自用，是防盗防匪。您是一个有教养的绅士。我坦白我的隐私，我是一个坦诚的绅士。您六十多岁，我十九岁，年龄相差四十多岁，还彬彬有礼的互称兄弟，我觉得滑稽之余，更感觉咱俩是性情中人的疯狂，都是同道中人，什么事情不能商量呢？我们的祖国正在遭受强盗的侵略，我们的百姓正在遭受恣意的屠杀，您却拿一个什么“规则”来搪塞，拒绝良心被正义主宰。由此我就怀疑了，您的真性情的疯狂，和我称兄道弟的童心，您的所谓自诩绅士，是你们西方人的文明虚伪！”
  克伦威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酒杯，默默听着三郎的振振有词。等到三郎叽叽歪歪结束，伸出酒杯和三郎轻轻一碰，喝了一口说道:  “三郎老弟，你很善于强词夺理！没有你岳父郭先生谦逊厚道，我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我二十年在中国的经商，就只能是一个神话中的存在，早就混不下去了。好啦，我可以帮助你！”
  三郎见克伦威松口答应了，大喜。一口喝干杯中酒，调皮的笑着把赤诚和友善，使着劲释放给克伦威，这让克伦威倍感亲近。三郎亲切喊道:  “克伦威老哥！”  克伦威呵呵笑着答应，顺嘴喊一声“三郎老弟”，三郎也“哎”的一声答应着，可他这一声“哎”的应答，太也油腔滑调，没有克伦威郑重严肃，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要论生意场上的生意经，一百个三郎也抵不过一个克伦威。可要论观颜察色，揣摩人意，就即使一万个克伦威，也比不过一个江三郎了。
  三郎从小茶馆里厮混，看惯了三教九流的尔虞我诈，人精人怪的嘴脸手段，三郎耳濡目染的太多，早已深得个中三味。克伦威嘴巴上说做生意不谈感情，但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被三郎引入彀中，中了三郎人情“奸计”。
  克伦威说道:  “有一种生意叫“走私”，这种非正常，反规则的生意，我是坚决不做的。但是，有些生意之余的人际交往，我还是很注重的，可以赠送嘛，三郎老弟，请你接受我的慷慨赠送。”
  三郎做梦也想不到，克伦威会来这么一手，如此出乎意料的惊喜，让三郎开心得发狂。假装着急的说道:  “克伦威老哥，这可万万使不得，您替我购买到军火，已经是帮了天大的忙了，再让老哥您无偿赠送，这不是打我嘴巴，让我没脸做人了。”
  克伦威笑眯眯的看着三郎，三郎和他对视，眼前的克伦威，碧眼白发大红鼻子，已经不是先前的不搭配了，而是可爱得胜过了圣诞老人一万倍，难道真是圣诞老人下凡来？不对，应该是圣诞老哥。
  克伦威笑道:  “三郎老弟，你为什么自我感觉如此好呢？商人将本求利，是天经地义，我是不可能违背商人的职业操守的。你的自作多情，是不是太滑稽可笑了？我是把赠送部分的成本，附加在正常的交易成本中，明白？”
  克伦威每说一句话，三郎的表情便尴尬一分，等到克伦威说完，三郎的一张脸，就被克伦威改造成了沙皮狗的狗脸。
  好在三郎的茶馆功夫深厚，很快便恢复镇定，说道:  “对对对，老哥您说得太对了，我刚才略加试探，就知道了您是个按规则做生意的诚实绅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这样我就放心了，说吧，您的条件我全部接受。”

  克伦威终于见识了三郎的变脸功夫，这一份处变应变的百样玲珑，平常人还真没有他的这份急捷之才，只是脸皮稍许厚些。克伦威说道:  “老弟，按照军火生意的行规，我必须保证低点百分之三十，高点百分之五十的利润。”
  三郎道:  “应该的，生意双方都得益，才是生意之道。”
  克伦威道:  “老弟，我说的可是纯利润。”
  三郎笑道:  “对呀，必须是纯利润，我刚才说的就是纯利润，必须给您老哥百分之三十的纯利润。”
  克伦威哈哈大笑，说道:  “三郎老弟，我太佩服你了。听好了，我的要求是百分之三十。赠送部分的成本，折算到购买货物的综合成本中，按照百分之三十的纯利率核算贸易价格，定金按照百分之十五的比例预付，老弟，你觉得公平合理吗？”
  三郎笑道:  “合理合理，太合理了。老哥，您给我这样核算的价格，简直就是做慈善，我感激得想哭，想唱赞歌。老哥，您太仁慈了，是天使啊！”
  克伦威笑道:  “有我这模样的天使吗？小老弟，拍马屁，也要恰如其分。”
  克伦威说着时，起身走到墙角，打开保险柜，拉开抽屉，取出一叠报表递给三郎，说道:  “自己看吧，品种，数量，性能，规格数据及价格，全在上面。赠送部分我另外写给你，等会可以看实物。”
  三郎接过细看起来，毛瑟手枪，枪榴弹，梯恩梯，雷管。以及磺胺类药物的各种消炎药，甚至还有稀缺的奎宁，这是治疗疟疾的圣药。
  克伦威见三郎看得认真，咳嗽一声，又把写好的一张信笺递到三郎手中，说道:  “美国春田步枪一百支，我们德国毛瑟步枪一百四十支，捷克式轻机枪五十挺，勃朗宁单管高平射机枪三挺。”
  三郎接过看了看说:  “步枪太少了，高射机枪不要，谁还会去打飞机？。”
  克伦威说道:  “我写的这些武器，都是以前的库存，是你们中国的某个军阀订购的，因为种种原因放弃了。现在因为我国和日本是同盟关系，已经答应了日本的要求，停止了对你们中国进攻性武器的出口，所以这些武器应该是最后的了。至于高射机枪，平射可以打炮艇坦克，不是钢筋混凝土的堡垒，也可以摧毁，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告诉你一个秘密，军事上的事情，我不外行，听了我的建议，你将来会感谢我的。”
  三郎听到高射机枪可以打堡垒，笑道:  “行！我就听您老哥的，要了。还有这个枪榴弹是一种什么弹？”
  克伦威道:  “形象的说，就是微小型的榴弹，利用步枪发射器，或者是掷弹筒发射。是一种介于炮和步枪之间的补充火力。”
  克伦威这么一解释，三郎这才明白，鬼子掷弹筒在战场充当的什么角色，能起什么作用，自己又学习到了战场经验。说道:  “原来武器的配置，也是很有讲究的，受教了，谢谢老哥。”
  三郎说完，从皮包里掏出两万支票，递给克伦威，说道:  “老哥，这是定金，请收好，清单上的五百五十支毛瑟手枪，也全要了。这次我一共带来七万美元，你清单上有的我全买，应该够了吧？不过毛瑟手枪六十八美元一支，太贵了，还能便宜多少？”
  克伦威哈哈大笑，小心收好定金，说道:  “价格就是这个价格，没有任何降价空间，请你不要再怀疑我的诚信。”
  三郎笑道:  “老哥，不让我还价，我的心里会熬脂油的，也罢，我就信了老哥您的诚信。为我们的合作愉快，干一杯。”  三郎嘴上说合作愉快，心里却是连声的大骂奸商。
  两人干杯，克伦威把酒杯往茶几上一放，问道:  “小老弟，你组建队伍，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现在可以说说你的秘密了，这是我必须了解的，我不希望我的武器，成为罪恶的帮凶。”
  三郎听克伦威这么问，就把能想起的鬼子的恶行，一桩桩，一件件，说了出来。这一次，三郎倒没有添油加醋，而是老老实实，原汁原味奉上。
  克伦威骂道:  “魔鬼，恶棍，日本猴子的暴行，我也听说了不少，上海火车站，就被日军航弹轰炸了，平民死伤几百人。我相信你说的全是真实的，这些恶魔，已经泯灭了人性。”
  三郎道:  “所以我现在可以坦白告诉您，我是组建队伍杀鬼子。日本鬼子在南京屠城谁都知道，可鬼子用死人拦河筑坝做通道，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克伦威又是破口大骂。三郎接着说道:  “我的家乡，是一个依山傍水的美丽古镇，鬼子侵占以后，偷鸡摸狗杀人放火……”
  三郎又把青龙山小女孩被杀的事，说了一遍，克伦威居然听得老泪纵横，伤心得像个孩童。激动起来了说道:  “别说了，我把我的利润降到百分之十五，我要为可爱的小天使复仇。”
  三郎心里窃喜，为他斟上酒，自己也倒上。

  接着继续说道:  “我们那里被日本鬼子灭门屠村的，太多了。国民党军队和共产党军队抗日，平民百姓也自发拉队伍抗日，只是武器装备不如鬼子，所以，打得都很艰苦。”
  克伦威静静听着，酒杯捏在手中打转，久久才说道:  “你们中华民族，是个伟大的民族，中国人，是不屈的人民，日本猴子征服不了你们的。小老弟，我以我母亲的名誉起誓，我要为你们遭受的苦难，献上我的一份力量，早日赶跑日本猴子。干一杯！”
  三郎道:  “为了早日杀跑日本猴子，干杯！”
  接着的具体事宜，就顺风顺水了。克伦威的各种库存子弹三十万发，令三郎意外的是，十二点七毫米的高射机枪子弹，竟有十万发。三郎刚说一句不需要这么多，克伦威反倒着急了，忙着解释道:  “这一批军火，原先那个军阀付过定金的，现在那个军阀死了，这一笔定金，可以从成本中扣除，我不赚你小老弟的昧心钱。”
  这又是一个意外之喜。
  三郎笑道:  “克伦威老哥，您如此慷慨诚实，搞得我太难为情了，如果我脸皮薄，肯定会难为情死的。”
  克伦威连连摇头，说道:  “小老弟，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的脸皮厚，我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而你的毫不掩饰自己脸皮厚，还神奇的具有绅士风度，更是难得。不愧是郭先生的乘龙快婿，不简单，果真是人中龙凤。”
  三郎笑道:  “那里那里，过奖过奖。”
  克伦威哈哈笑道:  “你们中国人，既狡猾精明，又重情豪爽，一个莫名其妙的民族。呵呵呵……”
  三郎笑道:  “老哥您严谨刻板，耿直又有爱心，还这么很有正义感的贪财，一个莫名其妙的德国老头。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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