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凤凰于飞

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七号，农历二月二十六号，三郎和亲亲的婚礼正日。
  郭府喜事，虽值乱世，也是热闹非凡。不
  来了三四百宾客，恭喜贺喜的祝福相庆声，此起彼伏。丹阳县宪兵队长横光直满，和警备队长岗本景云，特别开心兴奋，因为这是他们辖区内，第一件第一等的大事。宫野严令，不光要大大的恭贺新婚之喜，还更要负责婚礼安全。
  横光直满和岗本景云到了郭府，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郭振山和三郎赔礼道歉，那个标准的日本鞠躬礼，算是让宾客们开了眼了。
  因为自从日军侵占江南以来，从来只见中国人给日本人鞠躬。日本人向中国人鞠躬施礼，今天是第一次见识，真的远比中国人做得标准，漂亮。对比之下，中国人的鞠躬礼，就显得吊儿郎当的在糊弄鬼。
  等到宫野一郎到达郭府时，已经是婚宴开席之时，让三郎没想到的是，宫野的身后，还跟着缩头缩脑的钱家驹和钱有财。
  三郎心想:  宫野在趁机做文章，是什么文章呢？
  日本人势大，只要是个场合，他们就都很有优越感。但如何安排宫野，横光和岗本这三个日本人的座席，就是个难题了。按场面上的礼仪，相陪宫野三人坐一桌的宾客，必须是有身份地位的，最差也得是辈份高的。
  可现在对日本人都是敬而远之的，郭振山安排任何人相陪，都是等于羞辱宾客。只能临时改变，自己夫妻俩，慧明法师，再加钱管家和三郎，凑足八个人的主席。
  新娘子是没有座席的，拜完天地，认完长辈亲戚，便由喜娘送入洞房，干等着新郎揭盖头。整个婚礼过程，新郎新娘敬酒认亲戚是最辛苦的。不停的喝酒，不停的收红包，不停的施礼……。如果再遇上几个特别“热情”的宾客亲朋，那就更有“苦头”吃了。
  郭振山夫妇红光满面，正堂高坐，喜色漾溢。
  慧明和尚充任男方父母，陪在郭振山夫妇身边。
  正堂里，挂满了红色的宫灯，贴满了双喜剪纸，鲜红喜庆。吉时一到，鞭炮声炸响，婚礼便正式开始，亲亲和三郎互牵着手，由一对金童玉女陪同，在喜娘的引领下，慢慢步入正堂。
  三郎穿一身白色西装，紫蓝色的领带，整个人丰神俊朗的潇洒，他本就是衣服架子，如此隆重打扮，更显挺拔精神，蕴涵了矜持着的春风得意，神采倍增。
  三郎的气质很好，但从未见过今天这般高不可攀的高贵。一个翩翩公子佳新郎，和亲亲交相映衬着满室皆春。
  亲亲则是传统的中式旗袍，锦缎的白底小红花，低领，琵琶襟，长袖低开衩的海派风格。长短肥瘦，恰到好处的贴现了身体的廓形，陪衬着身材曲线的玲珑，突显着温柔，典雅，清丽高贵的性情气质，像是一首流动的旋律中，漾溢着浓郁的诗情。
  亲亲凝脂般洁白的颈项上，一串紫蓝色的珍珠项链，和三郎的领带相映更美。耳朵上的钻石坠子，在宫灯红光的映照下，发出晶莹而又柔亮的温暖流光。
  亲亲整个人，活脱一个高贵飘逸的百合仙子，在明媚春色中走来。
  新郎新娘中西合璧的服饰搭配，相得益彰，婉如一对仙侣玉人，让亲朋宾客惊艳羡慕。
  证婚人隆重出场，他就是风雪夜恰在郭府做客，救了三郎一命的储明君，日后汪精卫的左膀右臂。储明君还没发言，就先把自己弄成个神采飞扬。他是留过洋的文明人，很适合这等社交场合，等他念完热情洋溢的证婚辞，整个婚礼现场，就瞬间兴奋成了欢快的乐园，这在江南传统婚礼上，实属罕见。
  接着，媒人很严肃方正的歌颂一通恭喜话，以显示江郭二家结亲的隆重和亲爱。
  拜天地，屋外是欢快的锣鼓锁呐声，屋内是悠扬的婚礼进行曲。虽是伦类融合不到一起，但在此情此景中，却也恰到好处的传递着欢乐幸福。
  三郎和亲亲如木偶一般，在喜娘的指导下，昏头昏脑拜完天地。而众宾客看着一对仙侣般新人，就另是一种享受，由衷的赞美之声，不绝于耳。这让郭振山夫妇，光彩至极。
  整个仪式过程，龙梅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篮子花瓣，不时的往三郎亲亲身上洒抛，倒也别有情趣。
  天地拜好，真正的酒席，便正式开始。宾客们不间歇的向郭振山和慧明和尚祝贺敬酒，慧明和尚是出家人，又是男方长辈，见场面热闹得火爆，就存了心要回护三郎和亲亲。
  他的借口，自然是信手拈来，居然弄出了一个，今天是如来佛祖七岁时，被其姨妈波提收养的日子，也就是重生之日，大吉大利。他老和尚承蒙佛祖显灵托梦，有幸化身使者，降祥瑞于郭府。新郎新娘的酒，必须由信使先予开光。
  慧明和尚信口胡诌，说得煞有介事。国人信佛，大部分是为信而信，对于佛学真谛为何，知之却是不多。慧明和尚的诡辩说辞，立即起了效果，亲朋宾客们本还奇怪，和尚在婚宴上吃酒又吃肉，花和尚嘛！

  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原来是如来佛祖的特使，这个酒水被其开了光，吃到肚子里就不是酒了，而是佛祖赏赐的福气。
  太美好了，吃顿喜酒，居然能吃出佛祖保佑的美事来，从此与佛有缘，得到佛祖的庇荫，这可是喜上加喜的意外之喜。
  众宾客们有了这份感恩之心，慧明和尚的胡诌，就成佛祖的旨意了。
  三郎自然是免了醉酒之灾。而这一幕被宫野一郎看在眼中，就顿时大大的叫起“哟西”来了。
  宫野这是第二次见慧明和尚，第一次见面时，吃到了令他终身难忘的美味“鸡鱼”，把他美得迷糊了。今天再次见面，正好套近乎，重拾吃“鸡鱼”的机会。
  宫野一郎使劲称赞慧明和尚，是日中亲善的表率，是大大的良和尚。
  为什么呢？因为日本和尚，都是吃酒吃肉娶老婆的，还有逛妓院的。当然，宫野在今天这种场合下，是不会把日本和尚逛妓院的故事，说出来的，他不傻。
  而在中国，和日本和尚一样德行的，宫野仅发现慧明和尚这一例，硕果仅存的一例宝贝酒肉和尚，不正是日中亲善中的亲善和尚吗？天注定的特使和尚。
  前段时间三郎的十万斤大米，让宫野荣耀光辉，大受嘉奖。
  现在这个酒肉和尚，既然如来佛祖的特使都能做得，那么，做日中宗教界的亲善和尚特使，自然更能胜任，如此奇思妙想，必定被高层欣赏。
  慧明和尚信口胡诌，宫野一郎抓住机会来事，和慧明和尚一说，居然得到赞同，把一旁的郭振山惊得大跌眼镜，这野和尚想干嘛？！
  接着的程序，便是新郎新娘敬酒谢礼。几十桌宾客逐个敬遍，也是着实辛苦。但长辈们有见面礼钱大把的给，动力也着实了得。
  碰上好心厚道人，还主动奉劝三郎:  少喝酒，沾唇即可，这种敬酒嘛，敬的就是一个真心诚意。三郎却是偏不领情，故意的高声，作豪迈状说:  “今天是大喜之日，这么多亲朋好友送给我祝福，与我同喜，都要开心尽兴，开了光的喜酒，多多益善。”
  亲亲则是木偶似的，跟着三郎亦步亦趋，轻声道:  “当心醉了。”
  三郎只当没听见，大有不醉不归，千杯饮下豪情壮的劲头。众宾客图的就是热闹，轰然叫好喝彩，更大赞郭振山慧眼识珠，寻着了人间龙凤的俊杰佳婿。
  喜宴结束，路近的亲朋宾客，陆续告辞回家，宫野一郎，横光直满和岗本景云三人，也带领队伍回去。
  三郎和郭振山联袂相送，说着怠慢.招待不周之类的客套话。三个老鬼子第一次见识如此隆重排场的婚礼，宫野不愧是做司令的，很善于借题发挥，他把今天婚礼的盛况，又上升到了太平盛世的高度。自称自赞宣布:  正因为有了皇军的保护，才有大家的安居乐业，才有如此美满的婚礼。
  送出村外，最后分手告别时，宫野一手拉住三郎的手，一手握着郭振山的手，还要重重的用力，再微微抖动着晃，以显示自己的诚意十足，同时爽朗的笑声还变出鸭子叫的伴奏。三郎和郭振山也笑，彼此间洋溢着愉快。
  今天宫野一郎的贺礼是一句承诺:  若干时间后，将给三郎一份惊人的荣耀。
  郭振山和三郎顿时就明白，这是宫野宣告序幕结束，去常州接受伪职的正剧开演了。
  宫野一郎三人的愉快，是真诚的，但在愉快之余，不免有些失落。看着往回返的三郎和郭振山，心头泛滥着阵阵酸味醋意:  劣等的支那人，日子过得如此之好，一对新人更是光彩夺目，心里着实无奈着不平衡，大大的不甘不服。
  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下，站着狼狈的钱家驹和钱有财，这二人虽然各送一千大洋的随礼，郭振山也有叫他俩吃席。但宫野一郎不准，让这二货去到村口外迎来送往加放哨，美其名曰，招财纳福的善财童子。
  宫野一郎用这种惩罚示好，亏他想得出来这种另类，思维独特，可见不是一般人。
  中午的正席结束，晚宴又早早的很快开始。几乎都是亲近的乡党，青帮中的知心密友。和一些商场政界至交。三郎以为又要大喝一场，谁知客人们只是善意的取笑一阵，便把三郎早早的劝回了洞房。
  对于自己的新房，凭良心说，三郎自己还真没好好看过。往新房走去，屁股后面跟着一群“闹洞房”的，都是亲朋宾客们带来的小屁孩，小家伙们是得了大人的旨意，借闹洞房为名，行要挟之实。讨要些瓜子花生和喜钱红包。
  三郎此时哪还有心思和小家伙们嬉闹？在小红包和打屁股的恩威兼施之下，小家伙们一窝蜂的，蹦蹦跳跳着跑了，去向大人们汇报“战果”。
  新房里，三郎和亲亲的结婚照，挂放在进门的显眼位置，足有一米多高。照片上的三郎，是一身嫩黄色的西装，三七开的分头，油光可鉴，正好盖住头顶的那道枪伤。一双清澈亮如秋日天空的眼睛，流动着英锐之气，荡漾着骄傲。黑密的剑眉，眉锋略略斜飞。挺拔的鼻梁，紧抿着的嘴唇，刚毅中蕴含笑意。雕刻般的一张俊脸，仿佛在散发阳春三月的阳光，高挑修雅的身材笔挺，虽没有熊腰虎背的雄壮，却能辐射出力量和精神的坚强。

  照片中依偎着三郎的亲亲，则是一身洁白的婚纱，像个观音天使，整个人纯净得让人不忍侵犯。高雅和圣洁，是亲亲的主旋律，再加善良纯净，整张照片，是一对神仙眷侣的珠联璧合，使人顿生只羡鸳鸯不羡仙之感。
  新房里一左一右，二盏喜庆鲜红的宫灯，典雅华贵。梳妆台上，二柱大红喜烛，摇曳着烛影灯光，使得整个洞房里，有着梦幻般的流云飘逸。
  花瓶里的鲜花，估计又是龙梅弄来的，让房间里浸润着温馨清新的花香。
  洞房中的主题，当然是床，一张巨大的红木拔步床，古典雅韵，象一座独立的小屋，造型奇特精巧，四周楣板上精美的雕刻，是花草虫鸟，和古代爱情故事。洁白的罗帐内，整齐码放着八床锦被，整个床榻，古雅中充满了华贵。说了这么多，也就是三郎眼睛的一个扫瞄，房间里还有几个大活人，亲亲，龙梅和喜婆。整个结婚程序，还有最后一道手续:  铺床。
  这个活是喜婆干的，把新被子整齐铺好，一边铺，一边还要念念有词吉利话。被窝里必须放入六种或八种瓜果，其中枣子.花生.莲子和桂圆.红鸡蛋等等，是必不可少的，取其谐音寓意的美好。
  而有资格做喜婆的，其必备的条件要求，也是十分严格的，必须是上面双老健在，下面儿女俱全，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品行端庄，为人做事贤惠勤劳，等等。仿佛是经过了这种喜婆的手，所有的美好和福气，就让俩新人沾上了。
  龙梅站旁边打下手，一会儿搓脚尖，绞手指，一会儿观察喜婆铺床，那喜婆一面铺，一面唱山歌似的念:  铺床铺床，儿孙满堂。先生贵子，后生女郎……，龙梅则是认认真真的看稀罕。
  喜婆终于铺好床，三郎给她封了喜钱，龙梅也得了一份。俩人捏着喜钱，含着那种笑，轻手轻脚的出门去了。那喜婆临出去带上门的时候，还不忘祝福一句:  早生贵子。
  到了这个时候，才算是真正的二人世界。三郎和亲亲不约而同的，长长吁出一口大气，三郎道:  “怪不得一辈子只结一次婚，……”
  说完，往沙发上重重一躺，他这是彻底放松了。
  亲亲却是喜悦中掺杂着更多的焦虑，白嫩的脸蛋，红得羞人答答。她怯怯的瞄一眼三郎，见三郎也在偷瞄自己，眼光赶紧像小老鼠一样溜走。
  三郎平时调皮狡黠，可这会儿亲亲的美，让他的机灵劲，全跑爪蛙国去了，心里只想着亲爱她，搜肠刮肚半天，才憋出一句煞风景的浑话:  “累死我了。”
  可说完就后悔了，新婚之夜讲个“死”字太不吉利了，平常车载船运的甜蜜话，怎就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亲亲见三郎的确是很累的样子，有心让他早点休息，却又不好说，这样岂不是显得自己……。只能借口说:  “是啊阿哥，我脚也有点痛。”
  一声“阿哥”，可不是一般的称呼，三郎是轻易听不到的，最近几个月内恩赐多些而已。
  这还是当年偷桃子，三郎钻在红花草丛里，亲亲脱口而出奖赏的，从此就挂上了光荣榜。这是俩人之间亲密温馨的秘密，可随着年龄渐增，三郎要想从亲亲嘴里听到这亲爱称呼，就千难万难了。
  结婚穿新鞋扎脚，也是正常的，亲亲这么一说，三郎着急了，忙让脱鞋。
  现代人不知道，旧时女人的脚，是男人万万碰不得的，哪个男人要是能摸一下女人的脚，就等于是得了皇上的恩赐一样，表示二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是不可言传了。
  三郎和亲亲虽有了夫妻之名，但并无夫妻之实，一切还都是懵懵懂懂的心乱神迷，诚惶诚恐的愉悦甜美着。三郎替亲亲脱鞋，这让亲亲心慌又心醉。三郎看着烛光摇影中的亲亲，妩媚娇羞，眼波迷蒙荡漾，嘴含诱人的春意。哪里还能把持得住自己，此情此景的渴望，不知魂牵梦绕了多少回，今日终于得偿所愿，美梦成真，只觉得满心胸的怜爱之情激荡。猛的搂紧亲亲的腰肢，把头深深埋进她的胸脯，默默悄悄的热泪长流，多年的相思相恋，今日终于修成正果。
  亲亲心慌，心慌三郎的情真失态，她知道三郎在这乱世，已无血亲，孤零一人的在人世间，再也得不到已故亲人们的祝福，剩在心底的，只有阴阳相隔的无尽哀痛。这欢乐与愁苦的交融，任你是钢铸铁浇的英雄豪杰，也会化出满腔的绕指柔肠。
  亲亲被三郎拥抱，本已惊得心头鹿撞，脑壳里空懵不能思想。以往三郎讨自己的便宜，都是蜻蜓点水，一触即离。即便如此，也仅限于摸一下小手，碰一下粉肩而已。任是三郎再怎么狗胆色胆包天罩地，也再无越雷池一步。
  可现在一切都颠覆了，亲亲再怎么想，都是脑子空空适应不来。久久之后，慢慢等到灵魂归窍时，才算是有点明白转过弯来:  从今以后，自己的全副身心，就要天经地义的交给眼前这个当年的小阿哥。
  亲亲的一颗心，终于实实的落到三郎身上，这才察觉出三郎有些异常，她捧起三郎久久埋在自己胸口的脑袋，看到了他满面的泪水，瞬间便明白，阿哥在思念被鬼子杀戮的亲人，顿时心情激荡，重又把三郎紧紧抱在胸前，满腔的怜惜亲爱之情，让她也流下清泪，哽咽着轻唤:  “阿哥，亲亲知道你的心，爹娘阿姐和小外甥他们的怨魂，在天上看着我们呢，你这么不开心，他们也会难过的，咱俩一定要好好的，阿哥，好好的好吗？”
  亲亲低下头，轻吻三郎脸上的泪水，人世间的真情切意，都是不经意间的自然而然。此刻的三郎和亲亲，在默默中，把人性的至性极爱，心有灵犀的传递升华。
  三郎抬起头，拥紧了亲亲，轻声道:  “这世间，我不再孤零，你就是我的最亲，我的身子里有你的血，今生决不负你。”
  三郎说着时，起身，飞快脱光上衣，就在亲亲惊得不知所措时，三郎已拿起果盘里的小刀，飞快的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亲亲饮泣惊声:  “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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