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身在局中
鄞县的人似乎对外来者都很戒备, 明明刚才还坐在田埂树下闲聊,见到来了外人, 立刻一个个站了起来,带着防备的姿态看着两人。
好在梁山伯长得和善,又是一口山阴口音, 才让他们的戒心降低了不少。虽然如此, 可梁山伯还是找不到切入点和他们讨论农田的问题。
“你是会稽学馆的学生呐?”
几个中年汉子似是对梁山伯自称的身份感兴趣,“是给皇帝老爷当徒弟的那个地方?”
“你是说天子门生?”
梁山伯轻笑着, “是的是的, 不过我不是天子门生。”
“小伙子看着挺俊啊,一看就是能干活的样子, 怎么皇帝老爷不要哩?”
几个汉子拍了拍梁山伯的肩膀,又捏了捏他的胳膊,遗憾地说。
“这个徒弟不是那个……”
梁山伯试图解释,最后只好苦笑。
“那个,皇帝只要年轻人, 我已经二十岁了,皇帝不要。”
祝英台站在一旁肚皮都要笑破了。
“怎么,这个也是会稽学馆的?”
另一个年轻农夫看了眼祝英台, 撇了撇嘴。
那表情像是在说, “这样子都能进会稽学馆, 我也能当皇帝老爷的徒弟”似的。
几个人围着梁山伯, 好奇地问会稽学馆要不要学费, 馆里环境如何, 教的是什么东西之类的问题。
看他们的年纪,明显也不是五馆收徒的范围。
“原来不要钱啊。”
一个农夫意外地感慨,“那几年五馆招学生,我以为要交钱才能去,没让我家婆娘去打听,早知道就让我儿子去了。”
“得了吧,你儿子大字不认识一个,五馆招学生,至少要认识五百个大字呢!”
几个农民笑话他。
“不就是五百个大字么!现在这么闲,我让我儿子去学,明年这时候就有五百个字了吧?!”
那农夫被笑得恼羞成怒,摔了爬犁站起来就骂。
“怎么,我家里就不能出个读书人?!”
“为何现在闲?”
梁山伯终于抓到了重点,趁热打铁地问:“现在不是农时吗?令郎怎么有时间习字?”
所有人突然一齐沉默。
“本来就闲。”
那被笑的农夫大概是个倔脾气,“现在都没人种地了,我儿子种不种无所谓,当然能去习字!”
梁山伯眼睛一亮,接话问道:“不用种地?不种地吃什么?”
“你不知道此地的官府最是仁慈,每年冬天都放粮吗?”
农夫不以为然。“左右夏天都是要被水淹的,种的那么密实抢收都来不及,秋天我们入了城,有官府放粮、安置我们,等‘借了’粮种回来,粮种正好冬天吃。”
梁山伯听得眉头紧蹙。
“把粮种吃了,那春耕……”
“都说了,反正是要淹掉的!”
农夫一瞪眼,“亏你还是读书人,都听不懂吗?春天种再多都要淹掉,何必把粮种都留下?”
寥寥几句话,已经拼凑出一个恶性循环的链来。
“那粮种借了,不用还吗?”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祝英台突然放粗了嗓子问。
“我们想还也没的还,再说,是官府作保的,要找也找官,官府去。”
几个农民紧张地结结巴巴。
“你们,你们问这么多干嘛?”
“粮种不是找官仓借的?”
祝英台倒吸一口凉气。
“难道是当地豪族富户借的你们,官府作保不成?”
“不然哩?官府年年放粮赈济,哪里有那么多粮种借我们?我们秋收又没交粮租。”
那农夫的态度理所应当极了。
“你这小子,问那么多干嘛?”
梁山伯见能问的已经问得差不多了,再问下去要让人起疑,随便说了几句,便带着祝英台告辞离开。
从大树那边走开,梁山伯和祝英台的表情都很凝重。
两人面色沉重地往高处走,背后却突然传来一声苍老的轻唤。
“两位后生,请停一停!”
祝英台和梁山伯一愣,转过身去,只看到一位佝偻着后背的老农脚步匆忙地在追赶着他们。
祝英台记性好,看到他便提醒梁山伯。
“是刚刚坐在树下的农人之一,我们刚才闲话时,他一直没有插嘴,就坐在树下看着。”
两人说话间,老农已经到了他们的面前。
“老人家,找我们有事?”
梁山伯态度温和地弯下身子,先向他搭着话。
那老农年纪虽大,后背也驼,身子骨却很硬朗,精神也很好,见梁山伯弯下身子和他说话,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
“我就是一个种田的农人,当不起,当不起!”
说罢,他又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们二人,犹犹豫豫地问:
“请问二位,是不是上面派下来的访官?”
这话便不像是一个普通百姓能说出来的,梁山伯怔然,莫名地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这下,那老农越觉得梁山伯不是普通人了,当即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向着梁山伯磕头。
“请尊驾救救我们!”
梁山伯吓了一跳,和祝英台手忙脚乱地将老农搀扶了起来,细细询问到底是何事。
这一问之下,两人原本就严肃的表情越凝重了。
这老农在鄞县种了大半辈子地,鄞县地处要地,土地也平坦,原本就是鱼米之乡,靠种地就能活得很好。
只是四五年前,有一年突然大旱,鄞县附近靠近甬江边有一块地裸露了出来,呈现龙腾地势,当地士族豪族啧啧称奇,便找了术士来看,占卜吉凶。
术士来了后,当即勘测了几天几夜,最后得出结论:海中蛟龙入浅水,最终困于滩头,此地如今沾了蛟龙之气,只要不让这里再沾了江河湖水,那蛟龙就会一直困在这里,此地的龙气可用。
“龙气”是何物?不用说所有人都知道,但凡和龙字沾了关系的,就没有不好之物。
当下这些士族豪族便联合官府将这一大块地圈了起来,不许任何百姓靠近,又对外封了消息,不让人知道这块地是怎么回事。
那术士好似是个有真本事的,只在几个方位起了几道堤坝,那甬江的水就被截住不往那里流去,等枯水期过去,龙地越明显。
为了沾染上“龙气”,好让家中“跃龙门”,这些人家还在术士的“指导”下偷偷的将家中坟冢迁到了此处,要从“先人”开始改换门庭,以此福延后人。
很快的,那块龙地里就填满了豪族迁来的坟冢,不但日夜有人看守这块风水宝地,围住水系的堤坝上也有家丁部曲维护巡逻。
一切,都是为了不让那条蛟龙沾到江河湖水,变成真龙回到水里去。
可如此一来,“龙”是困在这里了,沿河两岸的百姓却倒了大霉。
甬江从鄞县穿流而过,因这条水系之利,鄞县农人广种稻米,获利颇多。在没有“截流”之前,每天汛期,江水都会从所谓的“龙地”那段支流分流,“龙地”附近没有什么人家,也没有农田,淹了也就淹了,下游则因此减轻了压力,很少生水情。
但如今支流被截,无法再让甬江分流,堤坝又有豪族把守,根本无法破掉,结果一到汛期水面就暴涨,淹没两岸无数良田,一夜之间就摧毁了无数人家大半年的心血。
第一年遇见水灾时,百姓自是义愤填膺,纷纷上当地官府闹事,要官府为民做主拆了堤坝。
然而最后结果只是官府赈了灾,又按人头“散米”而已。
坟冢迁往龙地的豪族担心水灾引起民变,会有人聚众作乱扒了堤坝,便无偿借了受灾百姓那一年的粮种,但他们能安然度过冬天和春耕。
可到了第二年夏季,大水又一次淹没了良田。
这时候,农人们现这绝不是偶然,可又根本没办法和当地豪族反抗。当地官府只会和稀泥,虽然每年都赈灾散米,却绝口不提拆掉堤坝之事。
两边冲突剧烈,有好几户农户为了救田,和当地士族部曲起了冲突,被打死在堤坝下面,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去冲堤。
这一年两年三年的过去,农田屡次被淹,有心耕耘的农户也死了心,放弃了家中的良田,去城中讨营生。
更有些懒散些的,和刚刚那些农户抱着一样的想法,左右都是要淹,又有官府养着,干脆连地都不好好种了,春天随便种种敷衍过巡田的官差,一到水就卷起铺盖卷,到城里去讨救济,连抢收都不抢。
他们夏天靠着官府救济,冬天靠着大族借粮,官府和大族都绝口不提还粮之事,他们也就当做不知。
有些人家,明明不在被水淹没之地,可以自己撑过去的,可抱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想法,硬是想办法报灾去官府求救济。
为了让自家田地看起来像是遭了水灾,他们甚至自己糟蹋自己的良田,先抢收走足够过冬的粮食,然后将田地糟蹋一翻去报官府。
到了春耕时候,更是找豪族借那些“不用还”的粮种,想方设法钻空子使小聪明。
这老农一辈子种地,虽然不识字也没什么见识,但认死理,从一开始死了人,就觉得这些人不是好人,无论别人怎么劝他,每年他都会认真耕种自家的地,哪怕能抢下一点过冬,也绝不向豪族借种。
后来每年都淹,他们一家也没办法过了,老汉硬是将家中的耕牛卖了也不许子女去借粮,一家人就这样撑了两年,眼看着也快撑不下去了。
“他们都觉得是官府和士族贵人们仁慈,又因为是围地造成的水灾,心安理得地借粮不还。可如果真这么仁慈,不让你还,又为何要用‘借’,不干脆用送的?”
那老汉满是褶皱的脸庞上老泪纵横。
“老汉我活了六十有七,这一辈子什么事情没经历过?那些贵人们要真这么好心,何必打死人?那么多好后生啊,就几句话的功夫,就没了!”
“我心里实在是又害怕又生气,可是说与别人听,别人都当我是傻子,眼看着眼前就有一场大祸,我却根本没办法阻止……”
他抹着眼泪。
“我每天守着那几分注定会淹的地,看着相熟的邻居、亲眷一个个从勤恳老实变得游手好闲不干正事,心里就像是有把刀子在割,一刀一刀的,恨不得干脆给个痛快才好!”
“这位尊驾,鄞县百姓原本绝不是这样只知道占便宜、又偷懒耍滑的样子,如果只能靠天靠自己吃饭,谁会变成这样?是他们硬生生把我们磋磨成这个样子的啊!”
听了这老农的一番话,梁山伯和祝英台顿时肃然起敬,梁山伯丧父后家境贫寒,更能理解这老农为了坚持原则会过的多么辛苦,陪着掉了不少眼泪。
刹那间,两人心头沉重极了。
梁山伯是因此想到了崔廉,祝英台却是想到了死在祝家工坊的那么多劳力。
那些奴隶,大半是祝家设局从当地骗来的良民。
为了借粮种,一户户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那些人见识少又不识字,很多是被怂恿的借的粮。
和这些农民一样,他们觉得官府作保,即使还不了粮食也有官府替他们撑腰,却没想到明明不久前还是“父母老爷”的官府一下子就变成了阎王爷,带着衙役皂隶就一户户上门抓人。
欠债还钱,没钱还人,有契在手,诉讼无门。
“这是局。”
梁山伯面寒如霜。
“有人在此地设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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