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2.分庭抗礼
“你要辞官?”
萧统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面色一呆。
“祝令史, 你已经在玄圃园待了快五年了,早已经是编修《文选》不可或缺之人, 如果是因为这五年你都没有升迁的原因,我可以让……”
“殿下, 和官职无关。”
祝英台苦笑着断了萧统的话, “臣并不在意官职,当初会来玄圃园编修《文选》,也是因为兴趣使然……”
顺便给梁山伯找找范文什么的。
“这几年编修《文选》已经步入正轨,已经没有什么臣要做的,臣实在是无功不受禄。”
祝英台露出为难的表情。
“况且,以臣和裴御史的私交, 也不再适合留在东宫了。”
从去年起, 皇帝就不再关注编修《文选》的事,东宫里也就对这一块轻忽很多。加上经过十余年的编修, 《文选》已经收录了不少该有的文章, 其实有没有祝英台查遗补缺已经不重要了。
从一年多起, 她就和玄圃园大部分书令史一样, 隔三岔五才去点卯, 其余时间都在帮助马文才完成炼铜的事情。
一开始她还有些不好意思, 可当她连续几个月开小差都没人责怪她时,她就知道随着东宫越来越紧张的局势, 编修《文选》已经成了一项面子工程, 没有人再在乎谁在抄字、谁来借书了。
更何况, 在其他人眼里,东宫其实一直是在苛待祝英台的。
她未满十五岁就被召入东宫,因文才出众、书法超群而被擢为书令史,又和宫中几位皇子有着私交,连三皇子都和她结为好友,当年曾羡煞不少人,就连当年进入国子监的“天子门生”们都觉得她以后必定是前途无限。
可五年过去了,当年曾经一起在会稽学馆读书的同窗中,徐之敬已经成为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太医令,傅歧是尚书省的金部郎中,褚向为通市监,孔笙入了国子监为博士,马文才更不必说,手握兵权又能自由出入宫中,已经是位极人臣。
而比他们起家更为优异的祝英台,却一直还任着东宫的书令史,虽官位清贵,却根本没有得到过升迁。
三皇子萧纲曾好几次提到过这件事,认为祝英台在编修《文选》上有极大的功劳,应该论功行赏,但一来祝英台有名士之风,自己根本不太在意官职,二来则是她和裴山、马文才私交太好,而这两人这几年不但数次拒绝了东宫的招揽,还隐隐有和东宫对立之势,所以在东宫里的身份就越发尴尬起来。
也不知太子是因为被数次拒绝伤了颜面,还是掩耳盗铃假装没在意,总而言之,明明有礼贤下士之名的萧统,却任由祝英台一肩挑起编修《文选》中绝大部分的琐事,却渐渐将她边缘化了。
这几个月来,“裴山”接连弹劾、参倒了东宫中数位核心人物,甚至连尚书仆射徐勉都被弹劾有索贿之嫌,和裴山有“断袖”关系的祝英台,也不免成为了东宫不少官员的迁怒对象。
在这种情况下,祝英台会辞官,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以预料的事。
“若是因为裴御史的事,祝令史大可不必烦忧,你是你,他是他,孤分得清。裴御史也是为国尽忠,孤也不怪他。”
萧统听到祝英台的理由,只犹豫了一会儿,便答得干脆。
可惜就因为他这一下犹豫,又下意识用了“孤”的自称,连祝英台最后一点内疚都打消了,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殿下可以不责怪臣,但东宫诸位使君却不能。臣不能让殿下为难……”
“再说,我……更不能让裴山为难呐。”
祝英台露出一个羞涩地表情,娇羞之态尽显。
太子萧统不好男风,不由自主的被祝英台散发出的娇媚之态惊得一哆嗦,竟迷迷糊糊地答应了祝英台的辞官。
祝英台得了太子的允诺,高高兴兴地离开后,没有一会儿,满头大汗的萧纲寻了过来,四下张望。
“皇兄,英台呢?”
“刚走。他向我辞官,我已经允了。”
萧统奇怪地看了弟弟一眼,答道。
“阿兄,你糊涂啊!”
萧纲急得直跺脚,“你以为我和英台交好是为什么!他是马文才的妻弟,马文才这么年都没有娶妻,说明对那位早去的嫡妻念念不忘,英台只要还在东宫一日,马文才总还要顾及这点香火情,现在英台都辞官了,你想拉拢他就更难了!”
“三郎,你也未免将祝英台看的太重了,马文才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一个区区的妻弟而改变自己的想法?倒是那个裴山,这一年多来跟条疯狗一样盯着东宫官员撕咬,东宫里不少人早已经对祝英台有了恶意,我准他辞官,也是为了保护他,保全和他的一点君臣之义。”
萧统不以为然道:
“你看他这几年,哪里是像有心仕途的?不是游山玩水就是称病在家,以前还显些诗才,这都一年多没做过诗了,当年的灵气早已磋磨干净,你却还觉得他该再往上升一升,他既没有显名,又没有功绩,我升他官职,又怎么服众呢,咳咳咳……”
他从前年大病了一场,就有了胸闷之症,话一说急了就会剧烈咳嗽,不得不停下话头,稍稍休息一会儿。
萧纲见因为争执而引发了兄长的旧疾,也不敢再劝了,只是忍不住扼腕,恨不得派人去将祝英台追回来。
这几年,父皇对东宫步步紧逼,虽然依然允许皇兄协理政事,但只要稍有不足就动辄训斥,常常也在众臣面前表现出对皇兄的不满,这让原本就重孝的皇兄常常心情郁结,胸闷之症也无法得愈。
东宫上下上千人,早已经将皇兄封为主君,即使面对父皇也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态度,加上前几年因为蜡鹅压胜之事,父皇对东宫也有了猜疑,这几年清算了不少东宫官员,让东宫人人自危。
偏生他顾忌自己的“贤名”,若有求去者,便任其来去,如今连有名士之名的祝英台都自请求去了,明日之后,有多少人会选择离开,更难说了。
萧纲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似乎从萧综离国后,一切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做什么都像是逆水行舟、事倍功半。
更可恶的萧综留下的那群人,大约是因为失了主人,看待东宫犹如有不共戴天之仇,在朝中也是步步紧逼,加上父皇有意借由他们平衡朝堂局势,这几年也有几个升得飞快,开始影响到徐勉等人的位置。
萧纲心里剧烈挣扎,觉得自己兄长对东宫已经失去了掌控能力,却因为身份之别无法直谏,心里又是挣扎,又是痛苦。
想到未来东宫还不知如何,萧纲眼神越发迷茫。
***
这头萧统兄弟起了争执,那头祝英台却因为顺利辞官,高高兴兴地离开了东宫,哼着小曲离开宫门。
祝英台会辞官,其实也不只是因为梁山伯现在和东宫斗得厉害,更多的是因为这几年她已经渐渐长成,不如年少时那样容易掩饰自己的性别了。
她刚入东宫时连月事都没来,说话也难辨男女,可随着她月事的到来,曲线便渐渐玲珑,而且还越发朝丰满方向发展,再没有年少时的清秀。
除了身材的变化,少女一旦长大,气质也会变得更加柔媚。她和花夭这种常年练武之人不同,她并没有刻意让自己变得武勇,所以即使有细雨留下的易容之法,想要隐瞒从年少起就日日相处的同僚却很难。
好在她有和裴山“断袖”的名声,娘娘腔的合情合理,虽然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地议论她,倒没几个把她往女子身上想。
只是自她帮马文才开始打理财帛之后,对玄圃园的事就没那么上心了,玄圃园那边也是能不去就不去,就是为了不让人看出她性别上的纰漏。
现在终于辞官了,她以后连胸都不必绑了,马文才那边也已经步入正轨,一想到每天大半时间在别院里吃吃喝喝度日就行,就想仰天大笑。
等她步出宫门,身着一身御史中丞官服的梁山伯已经静静候在宫门前了,见她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地蹦跶出来时,嘴角升起一抹和煦的笑容,迎上前去:
“看起来,事情很是顺利?”
“跟你之前说的一样,我只要一提和你的关系,又说会让东宫上下为难,他就允了。”
祝英台叹息,“你说太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一天到晚总想着迁就属臣的心情,难道不会累死吗?”
梁山伯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抱着的杂物,浑然不顾来往的熟人看到这一幕有多惊诧。
“太子殿下的性格,这几年越发优柔了。”
他淡淡地接话,好似评论的不是一国储君,“要是他在重压之下表现出雷厉风行的决断,也许陛下今日态度不会如此。”
祝英台这几年在玄圃园能够过得悠闲,其实都要感谢太子的仁厚,但是她心里其实也觉得太子有问题,像她这样官员三天两头请假不上班,有些干脆干脆都不来,他不责罚就算了,年节有时候还要赐下节礼,在她一个未来人看来,颇有点冤大头。
给他们发工资的不是东宫而是国库,他用国库的俸禄来成就自己的贤名,实在算是御下不严。
不说别人,就说她认识的马文才,手底下哪个要只出工不出力,怕是连皮都给扒下来一层,哪里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在梁山伯看来,这位太子太注重名声,又没有掌控局势的器量,有时候御史台刚刚弹劾,皇帝和各司还未做出决断,他便已经和有污名的官员划清界限,未免让人心寒。
哪怕他愤而反抗与陛下力争到底,或是暂时蛰伏以退为进,陛下也许都会高看太子一眼,偏偏太子殿下如今像是刻意逃避,一边对陛下事事恭顺做出仁孝的样子,一边又放任东宫官员争权夺势肆意妄为,两边都想讨好,却两边都生出失望之意。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英台,你辞官后有什么打算?”
梁山伯眼中微光闪动,似是不经意的问。
“什么都不干,我要当一段时间咸鱼,再看看马文才那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想了想,又说。
“畏娘想开个脂粉铺子,想要我给她鼓捣点脂粉方子,我在考虑。”
听到江无畏的名字,梁山伯不自然地皱了下眉,哭笑不得道:“你二人又不缺钱,胡闹什么!”
前几年祝英台还能在江无畏面前隐瞒自己的性别,去年她就被看穿了,江无畏又气又恼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选择了认命,不再死命撩她了,倒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姐妹。
就是自那之后,她就像是误会了什么,把梁山伯当成了“玷污”她清白的渣男,对他横鼻子竖眼的,再没有当年“三人行”的豪迈。
“是不缺钱,这不是找点事做嘛。”
祝英台无奈挑眉。
她们两个现在都算是大富婆了,可惜两个都是见不得光的身份,没小狼狗可以包养,只能“望洋兴叹”。
“既然你没有打算,我建议你这几个月最好住在马文才那里。”
梁山伯渐渐收起脸上的笑意,认真地说:“这几个月,有人在暗地里查你的事情。”
两年过去,不但是祝英台有了巨大的变化,梁山伯也从当初的谦谦君子,蜕变成了威仪日重的俊伟青年。
他现在已经是御史中丞,再往上走一步就是御史大夫,俨然成为皇帝最倚重的心腹,这几年更是揭发了好几桩大案,扳倒了不少高官,朝中官员见了他面上恭恭敬敬,背后却给他冠上了“鬼见愁”之名。
偏偏他不贪财、不好色,家中没有伺候的奴仆,什么事都亲力亲为,生活简朴,平日里也深居简出,根本没有什么把柄给人抓住,只有个“断袖”的名头,可也算不得什么大错处,连皇帝都懒得管,做不得攻讦的理由。
也因为他和祝英台“断袖”,想报复他或是想抓住他把柄的人无法在他这里下手,便把注意打到祝英台身上。
只是祝英台有马文才相护,暗地里保护的游侠和暗卫就有十几个,来找祝英台麻烦的人大多阴沟里翻了船,渐渐的各方势力也明白过来祝英台不是什么背后无人的小可怜,而是豪族出身的世家子,打她主意的人也少了。
但也总是有不长眼的,前赴后继地想要“捡漏”。
“又有人想找我麻烦?你这次又要参谁了?”
祝英台这几年已经习惯了没几个月就来一次,闻言没有露出担忧之色,反倒伸过脑袋,满是八卦地问:
“这次是怎么回事?狎妓?贪赃枉法?杀人越货?”
梁山伯看了眼已经凑在他肩上的祝英台,见她一双杏眼点漆一般发着亮,啼笑皆非地弹了她额头一记。
“不是朝中的人。”
他看向茅山的方向,目中隐隐有着忧色,脸上却依旧平淡如常。
“马兄应当能够处理。”
希望,不是那位要出山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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