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0.一战封神(中)
荥阳城下, 一直养精蓄锐的白袍军沉默地披上全副武装,罩上白袍,在自己的怀中放好行军散、金疮药,在腰间插上短刃,披挂上阵。
这几天里,元鉴投降的几万降兵发动了几十轮的攻势, 平均每天要攻城六、七次,大半攻城器械、登墙云梯都已经消耗殆尽, 人员损耗也极大,只有他们这七千白袍军, 不但没有上阵,反倒好吃好睡,和提前预留的那些云梯和器械一起,暂居在营帐一隅。
这样的决定自然让魏国士卒满肚子是火,他们拼死拼活伤亡惨重、梁国来的这群人却能优哉游哉地在营中睡大觉?
只是高强度的攻城战让满腔怨气的他们下了城头倒头就睡,也没有时间和精力与白袍军起冲突, 这样的矛盾被人为地控制住了。
但这些情绪对白袍军不是没影响的。
自出征魏国以来, 白袍军在战场上如同雷霆风暴一般, 从未有过败绩, 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敌人都没有产生过胆怯之心、
如果说之前的白袍军只是一支骑术精湛、训练有素的骑兵,在陈庆之和战争的打磨下,他们已经有了无畏之师的雏形, 缺乏的只是更多的战阵磨练。
一路披荆斩棘以弱胜强未尝一败的战绩, 使得白袍军在睢阳城中面对盟军时都是骄傲的, 这些说起来强健的“盟军”,无一例外都是他们的手下败将!
如今攻打荥阳城,他们的主帅却将他们的锋锐尽藏,骄傲又渴望战斗的一腔热血被硬生生浇熄。
旁人眼中的“好吃好睡”,是他们面对同袍鄙视又愤怒目光后的食不下咽,是枕边传来战场上惊天的战鼓声、厮杀声的无法安眠,是耳畔营帐内刚下阵的同袍传来的痛苦的哀嚎和不甘的唾骂,这一切都让白袍军的情绪都压抑到了极致,比往常任何一次等待着利刃出鞘的那一刻。
要证明自己是无畏的勇士,要证明自己是能克敌制胜的关键,要证明自己是值得身边同袍相信的手足,要证明白袍军的名号足以抵挡千军万马!
要战!
要战!
要战!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请战都被主帅陈庆之压了下去,得到的永远是一句“还没到时候”。
于是热血反复沸腾,情绪反复压抑,每个人的胸前都有一团火焰,这火焰经过无数日的碾转反侧,并没有熄灭下去,反倒积蓄成汹涌的火山,就等待着酣快淋漓喷薄而出的那一刻!
如今,战斗的召唤已经到来,他们感觉到胸腔中的那阵热烈已然开始蠢蠢欲动,正急不可耐地要向敌人发泄他们的怒火!
领军出阵的陈庆之看着麾下应召出战的精锐之师,感受到他们胸中澎湃的战意,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以来,他刻意蓄养着他们的精神、他们的体魄、他们的战意,他像一个最隐忍的刀客,一遍一遍的打磨着自己的绝世神兵,又用最小的代价一点点地削弱着敌人的肉体,等待的就是神兵出鞘这一日。
眼前的白袍军并没有骑着他们的河西名骏,却依旧着方便行动的皮裤皮甲,只头上戴着摘下红缨的铁盔,身上罩着标志性的白袍,腰间插着利刃和断匕被放置在随手就能取用的地方。
他们的眼神凶悍而犀利,那股惊人的杀气和隐而不发的战意让他们雄伟绝伦,和刚刚攻城下来脚步虚软的睢阳士卒相比,简直不像是人,而是天生为战而生的兵器。
陈庆之不是爱长篇大论的将领,这一次却破天荒地站在了整装待发的本部兵马面前,向着白袍军,也是向着所有这段时间浴血奋战的士卒,表达了他的感激和期望。
“你们这七千人,实在是非常的幸运。你们的幸运是来自于之前日夜不休进行骚扰的同袍,因为他们舍生忘死的攻城,所以你们即将面对的荥阳城,是一座敌人疲惫不堪、物资严重缺乏,连沸水和热油都已经无法接续的城池。那高大的城墙看似坚固艰险,其实虚有其表,只待你们登梯一跃,便能到达。”
陈庆之说着“幸运”,脸上却毫无喜悦之色。
“但你们又都是不幸之人。”
他长叹一声道:“我们从江南的梁国一路北上,杀人掠地不胜枚举,与魏国早就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一旦战败,那些‘不幸’攻城的睢阳士卒或许能够再次成为俘虏,我们这些异国的仇敌却唯死而已。”
陈庆之从不轻视敌人,也不轻视自己,他很明白这一次北上入洛面对他的是什么,而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赢!
“如今敌人援军将至,若大军合围,我们将以七千士卒对三十万众,众寡悬殊。如果不死战求生,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目光深沉。
“敌人以骑兵为主,我军不可与之在平原交锋。各位将士不要再惊惧狐疑,只有抢在敌人到来之前攻占荥阳凭城坚守才能赢得一线生机……”
“狭路相逢,勇者胜!”
他话音刚落,马文才手势微动,顿时鼓声滚动,号角齐鸣,雄壮广阔的声势中,山海一般汹涌的呼声震彻云霄。
“出击!出击!”
白袍军的士卒们跟随将领浩荡向前,呼喊着发起了攻击。
“先上城头之人,赏金百两!俘虏或绞首敌方主将的,赏金百两!”
负责监军督战的马文才发出重赏,许下了让人无法抗拒的“奖励”。
在这个铜都匮乏的年代,百两黄金足以让普通人不愁吃穿的过一辈子!
一时间,那些刚刚下阵的睢阳士卒,原本还带着不满和幸灾乐祸看着终于上阵的白袍军,现在眼神全部透露出了羡慕之色。
鼓声擂动,陈庆之的部队,以前所未有的决然和凶猛,向着荥阳城发动了总攻!
此时的荥阳城墙上,杨昱早已经习惯了下阵之后休息半个多时辰便来一次惯例攻城的节奏,这么久的时间,不但陈庆之的士卒习惯了这样的频率,连魏国人也都找到了其中的规律,能够抓紧每一次换阵的空隙养精蓄锐片刻。
才刚刚经历今天的第三轮攻城,按照这几天的频率接下来还有数次,从清晨到下午的这段时间,因为没有了柴火和大锅,他们没有吃一粒米、喝一口水,不少昨夜熬战通宵的士卒抓紧时间和衣而睡,有些靠着墙打着瞌睡虚弱到连武器都拿不住。
城墙上还有余力的都在加紧时间搬动着伤兵下城,而刚刚赶赴城头的生力军走一半就被各段城墙的军吏拦住拉去拆房子搜刮木头、火油等物,荥阳城中一片混乱,被调集起来的妇人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被混乱中闯入的兵卒吓破了胆子,还以为城破了,无论如何叫喊也不开门。
在荥阳城的一片乱象中,声势震天的进攻发动了!
新换的登城梯坚固而高大,守着梯子的力士们强壮似牛、死死地压着梯子的末端,不让那些虚软的荥阳士兵将它们推下去。
既没有兜头泼下的沸水,亦没有见火就燃的火油,毫无后顾之忧的生力军口衔着武器、身披着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白袍,矫健地像是脱困的猛虎般,向着荥阳的城头冲去!
“白袍,白袍,是陈庆之的白袍军!”
“白袍军来了!白袍军来了!”
“将军,白袍军攻城了!”
人的名树的影,陈庆之一战成名靠的就是白袍军,如今这些士卒虽然没有骑马,却依旧能让城头上的敌人胆丧心惊!
“才两刻钟,怎么会!”
此时响彻在杨昱耳边的哪里是战鼓,简直是丧钟,看着那些披着白袍、眼神似狼动作如虎的精锐之师,杨昱心头一阵猛跳,不敢置信地看着蜂拥而至的敌人们。
“守住!这是他们的总攻,守住我们就赢了!援军明日就会来,他们没有其他兵力可以再攻城了!”
可惜冲上云梯的不是之前以“保全自身”为任务的睢阳士卒,而是以“杀敌克胜”为圭臬的白袍军!
只见攀爬着的身影如同迅雷疾风似的掠过,手握弓箭的士卒不过开了两次弓,便有出身吴越、身轻如燕的白袍军火长跃上了城头,放声大笑。
百两黄金!封侯拜将!
“登城者,东阳宋景休!”
他们的同火与有荣焉,一边高喊着“登城者,东阳宋景休!”,一边跟随着火长的脚步跃上城头!
这一击嘶吼即是我方的强心剂,也是敌人的丧门钟,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呼喊,不计其数的白袍军登上了城头,拔出腰间的利刃便向城头上的守军砍去!
登城的百金没有了,还有敌首的百金呢!
荥阳士卒已经习惯了占据城池之利进行反击,这五日以来,他们从未近身与敌人鏖战过,即便有几个幸运的家伙能碰上城头,也会被蜂拥而至的守军砍翻下去。
而如今,耳边俱是敌人的怒吼,眼前全是敌人的人头,之前守望互助的同袍呢?同袍在哪儿?
绝望的守军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片残躯断臂,冲上城头的白袍军如猛虎入林,残忍地撕开阻挡它们的每一具躯体,摧枯拉朽般地占领了城头。
城墙上的守军早已经疲累到举不起刀枪、挥不动弓弦的地步,就算有人咬牙迎击,也绝不是养精蓄锐许久的白袍军敌手,何况近战交锋拼的是力气和武器,这些守军无论哪一方都不是白袍军的对手,只能任人宰割。
几乎没有多少功夫,彻底被击破了城防和心防的守军开始了溃逃,开始有惊骇万分的士卒抛下了武器跪地求饶,祈求性命。
跪地求饶的气氛像是传染一般,一个又一个传递开去,霎时间兵器落地的哐当声络绎不绝,白袍军不是魏国军户,并没有割人头记军功的规矩,而是以整场胜利记军赏,于是敌人投降也不恋战,只取顽强抵抗者的性命,没有多久,城头便被彻底攻占了下来。
“嗬,嗬!守住!我们有守军!我们有守军!”
此时挥舞着鞭子的杨昱已然疯癫,面前这一幕简直如光怪陆离的幻境!
“让还能登城的人全部上城墙,守住!守住!”
足足七万人的守军,怎么能破了!
“谁敢跑杀谁,杀!杀!杀,啊……!”
嘶吼间,杨昱突然后背一凉,回头看去,却见一个身披白袍的高壮士卒挑起了地上的长////枪,一/枪投入了他的后心。
“你,你……”
“杨仆射!救杨仆射!”
围战在杨昱身边的守城将领们惊慌失措,再也顾不得阻挡溃兵,急忙向着主帅的身边冲去。
“杨仆射?”
弄清楚自己刺的是什么的人,袭击者大喜过望,放声高喊起来。
“我杀了荥阳主帅!我杀了荥阳主帅!”
一时间,杨昱周边的白袍军都向疯了一般向着他冲去,杨昱只是被刺伤了,首级还在呢!
城头上最重要、最坚固的防线也在这种疯狂的冲击下崩溃了,围着杨昱的大将元庆、元显亦都身受重伤,百金带来的诱惑即使是白袍军也不能免俗。
很快,有人发现要想在这样的风暴烈焰中脱身,唯一的方法就是远远地躲开杨昱的身旁,于是重伤濒死的主帅就这么被抛弃了,只剩十余个忠心耿耿的亲兵还在负隅抵抗。
没一会儿,武艺最出众、动作最敏捷的勇士破阵而出,举刀砍下了杨昱的首级,高举着主帅的头颅,欣喜若狂地大笑起来。
“斩首者,义兴鱼天愍!”
“斩首者,义兴鱼天愍!”
伴随着山摇地动般的山呼声,荥阳城破。
***
就在荥阳城上人头落地之时,西边的地平线上,也遥遥出现了一支骑兵的声影。
残阳如血,映照着杀声震天的城头,也映照着远方来的铁骑。
如血般的红云之中,贪狼、武曲二星悄悄升起在云幕之上,闪烁着让人不安的妖异光芒。
陈庆之陡然转过身来,看向敌人的援军。
“敌人的援军到了!”
身旁睢阳士卒的惶恐、城头本部兵马的酣战,凡此种种从他眼前掠过,却从未陈庆之稍露忧色。
好似敌人的提前到达,亦在他的谋算之中。
“还是来了。”
陈庆之看着那支匆匆赶来的急行军,发出一声惋惜的长叹。
“那些注定要成就白袍军威名的不幸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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