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1.烟火。
回到市区,刚好是午饭点。
林槐路上跃跃欲试的预定了一间蟹主题的餐厅。霜柑糖蟹,人生美事。林槐肆无忌惮的就着醉蟹生,饮下了半壶花雕酒。
螃蟹这种东西不太好对付,陈絮吃不惯。又掰又抠的,弄了半天都没有太多收获,手边堆着的残骸倒是一片狼藉。
她有些挫败。低下头开始吃面前的那碗咖喱花蟹细面。
谢尧亭吃东西很少,又不太吃冷食。
陈絮问他:“你不爱吃蟹?”
林槐一脸鄙夷,说:“他这个人挑食的很,我就没见过他爱吃的东西。”
谢尧亭笑笑,没有作声。慢条斯理的用工具拆了两只冬蟹。从螯臂到蟹斗,调转关节,拧,剪,拆,动作有条不紊,井然有序。不一会儿,就剔出了大半碟蟹肉。他把碟子推到陈絮面前,又在桌上抽了张湿纸巾,擦了擦手指。
陈絮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小声问:“给我的?”
谢尧亭:“嗯。”
他看着她,翘着唇角,静默的笑了笑。
林槐拿勺子分走一半蟹肉咬在嘴里,“不知道的,还以为小絮是你闺女呢。”
陈絮的脸蓦然一烫。然后欢喜雀跃的把那碟蟹肉收拢到自己的手边,加了点蘸料,三下两下的就吃完了。蟹黄肥美,入口即化。她吃的开心,从鼻腔里发出满足的声音,“好香啊。”
谢尧亭的声音低低的,“就吃这些吧,蟹是寒性的,吃多了伤脾胃。”
陈絮旁若无人的乖巧点点头,赞叹一句:“你怎么这么擅长拆蟹肉啊。”
拆蟹肉这种技术活儿,细究起来,跟做小手术也没什么区别。他学过八年临床,经历了各科轮岗,做起来自然顺手。
她又感慨:“你怎么能把什么事情都做的这么好啊。”
林槐看不过眼了,“我吃饱了。”
他平素口没遮拦惯了,起身挥手道:“你俩慢慢吃,电灯泡就先走了。”
傍晚起了风。隆冬,铅云低垂,窗外狂风呼啸,天空阴恻恻的。天气预报说,春节期间,将持续雨雪阴冷天气,今明两日会有大到暴雪降临。
屋里地暖热乎乎的。
陈絮盘腿坐在客厅的长绒地毯上,趴在客厅木制矮几前,做了两套语文试卷。她看了一眼卧室门,谢尧亭还在沉沉的睡着。他胃里冷痛,一直很不舒服。一开始躺下也没睡着,后来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之间,梦到了自己的读书年代。
叶茯苓是叶颖女士在希望工程上结对资助的贫困学生对象。她从小山村里一路走出来,几乎是用最短的时间完成了一穷二白到风云人物的蜕变。
她年少时性情开朗,很有进取心。爱笑,跟什么人都能迅速打成一片,颊边两只小巧的酒窝,就像清晨七八点初升的太阳。
叶茯苓追了谢尧亭好几年。从青春期到象牙塔,从第一次见面之后不停寄出的情书到朝夕相处之后发送的短信。慢慢地,他便也习惯了两人的相处模式。
大概是在读研期间。
那段时间,谢尧亭在学校附属医院实习,又要准备硕士学位答辩,加上参与了导师主持的一个中西医结合的临床应用可研项目,那是国家社科基金的重点课题。他每天碎片化的时间都泡在图书馆和实验室,很忙。也没怎么顾上叶茯苓。
他饮食不规律犯了胃炎,吃不下什么东西,喝口水转身都会吐出来。他在校医院输了好几天液,手背又肿又青,整条手臂都像是灌了铅,冷冰冰的沉重。
叶茯苓当时在校医院有个勤工俭学的职位。
也是像现在这样的冬季。微雨,一连半月。他正窝在输液区的椅子上翻文献,同组的师兄打电话过来,急着要一个由他负责的数据。他的电脑不在身边,没法立刻给他做。就给叶茯苓发了个短信,问她是不是在校医院。
叶茯苓很快回复,不在。在外面做兼职,晚上才能回学校。
谢尧亭也没多想,直接拔了还有大半袋的点滴。从校医院向实验室去的路上,经过一条僻静的露天连廊。冬季,原本繁茂的绿色爬藤植物只剩下萧索的枯枝。他握着一柄黑伞,站在一旁看到叶茯苓正在大声跟院里新引进的一个海归男教授争执。
她在他面前,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向来都是欣然展颜,乐观面对。他从未见过她那样气急败坏的样子。
谢尧亭听了几句,大致是为了公费出国的名额。
后来的事情,好像已经记不得了。大概是他回过神之后,怔忡着直接转身离开。时间过得太久了,那些过往都全数被遗弃在记忆深处,无论是切齿气极,还是无可奈何,甚至,连失望与懊恼都变得不真切了。
谢尧亭眼皮沉重,一直醒过不来,窝在被子里睡了很久。如果不是因为口干舌燥,起来找水喝,他可能会一直睡到次日天亮。
陈絮推开试卷和课本,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
谢尧亭的手还按在保温壶的柄上,刚倒完水的样子。夜幕渐渐低垂,落地窗外是水雾朦胧的点盏灯火。他站在那里,像是夜空中徐徐上升的一轮寂月,万点星光簇拥。
越热闹,越冷清。
陈絮的声音带着特有的清糯,“你睡醒啦?”
谢尧亭恍惚了下,刚清醒过来似的,他把手移开,拿起水杯,低声说:“起来喝点水。”
“你发烧了?”她看到他苍白唇瓣上翘起的干裂口子,皱着眉头,踮起脚,自然而然的把掌心覆上他的额头。
这样的姿势在旁人看来实在太过暧昧亲昵。
谢尧亭一口水滞在喉咙,咳嗽起来,一时之间喘不过气,弯下腰来。
陈絮连忙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来。
“你没事吧?”她眸中有毫不掩饰的担忧。
“没事,不小心呛到了。”谢尧亭摇摇头,低沉的声音还有些呛咳之后的喑哑。
他看一眼茶几上摊开的书本,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又低低咳了几声,然后随意问了句,“你在做功课?”
陈絮点点头,“嗯,下午做了两份语文试卷。阅读理解是汪曾祺先生的散文《岁朝清供》。”
谢尧亭有些惊讶,“你喜欢他?”
陈絮指了指他身后通顶的书架,“我看到你收了很多他的书。”
谢尧亭:“相比较于病态的追求华丽惊艳,我更喜欢平铺直叙的朴素。京派作家里我最喜欢老舍先生和他。那个时代真正的文人。”
陈絮放松了姿态,双臂交叠趴在矮几上,脑袋搁在上面,仰着脸看他。
谢尧亭笑道:“我又忍不住在说教了,是不是无聊?”
她连忙摇头,“你再说点,我很喜欢听。我不太喜欢看语文新课标课外阅读指定的书目。事实上,我觉得被指定的一切都很索然无味。”
他又笑了,“你这是叛逆期。读经典能培养基础的审美观,并没有什么不好。”
她说:“不会觉得很枯燥吗?”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越枯燥的书,越要趁年轻的时候读。像我这个年纪,就再也看不进去了。”
她吐了吐舌尖,小声辩解,“你也还很年轻呢。”
谢尧亭听到了,唇角微扬。
她又说:“我觉得,你现在就是最好的年纪。”
案上清供的那瓶黄腊梅开得极盛,用龙泉青瓷的美人肩藕瓶插了,青碧与灿黄交映,满室清香。岁月清宁静好,就如少年人满腔纯净的爱与悦。
谢尧亭突然有些恍惚。
门锁咔塔一声,被拧开了。
叶颖走进来,身后跟着许阿姨。她坐在鞋凳上换了拖鞋,身上穿一件黑色刺绣的旗袍上衣,绸布的修身长裤,那种不自知的,骨子里的文艺。
谢尧亭起身走过来,皱眉问道:“妈,你怎么来了?”
叶颖对着儿子温和地微笑,“你也不接电话了。我担心你的很,反正馆里也放假了。我闲着没事就来看看。”
陈絮跟在谢尧亭身后。
叶颖没见过她,上下打量,她性情柔婉,和气的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陈絮没有立刻作声。
谢尧亭迟疑了下,简要解释:“是……邈邈的同学。家里出了点事,我让她在这里住几天。”
陈絮连忙自我介绍说:“您好,我叫陈絮。”
叶颖又看了谢尧亭身上随意的家居服,心里便有些不满,但是也没有多话,只点头道:“哦……是邈邈的同学啊,欢迎欢迎。”
谢尧亭进去换衣服。
许阿姨去厨房收拾晚饭。叶颖又嘱咐她多加一个虾仁玉米,孩子爱吃的菜。
陈絮收拾了课本,正襟危坐在沙发一角。
许阿姨开始布菜,一边跟叶颖聊些家常的话。“我过两天要回老家去了。侄女儿生孩子办满月酒,过了初五才回来。”
叶颖:“我记得她才满二十吧。这都生孩子了?”
许阿姨摇摇头:“高中就没读书了,去深圳打工好几年,嫁了个电子厂的老板,对方年纪大她十岁,等不住。早早就把婚结了。”
叶颖不禁唏嘘感叹一句。
谢尧亭已经换了衣服出来。他在陈絮面前,毫不设防。但父母都是中式传统文化的拥趸,母亲叶颖出身名门,素来重仪表整洁,修养高尚。
叶颖不满意的看了他一眼,调侃说:“许阿姨家的小侄女儿都有孩子了,你再看看你。”
许阿姨端了一碗汤出来,笑着插话:“我看啊,没有谁配得上我们谢医生。”
陈絮就有些坐不住了。
她其实很会看脸色。大多数人会很轻易地被电影里年龄相差很大的爱情感动,而放在现实烟火生活之中,就会抵触,漠视甚至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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