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4
4.起风了。
天色很快完全暗下来。
夜晚的山村周遭万籁俱静,水塘边传来一两声蛙鸣,仿佛与世隔绝。陈絮烤干衣服,换上了,坐在堂屋廊下的竹凳子上望出去,遥远天际一轮下弦月,星河璀璨。
村支书乐呵呵的,亲自掌勺做了几个农家菜招待大家。
全部都是下午从田地里新摘的时令蔬菜,带着很新鲜的大地的味道。柴火灶上面架一口大锅,添几瓢清甜的山泉水,切两块老姜,一条鲫鱼,熬煮的鱼汤慢慢变成奶白色,盛出在大盆里,端上桌的时候还是热气腾腾的,咕嘟咕嘟冒着小泡泡。
物以稀为贵。
正在院里举着手机四处寻找信号的张粤西,被饭菜的香味吸引过来,“哇,这可是真正的纯天然无公害。”
他转过头,招呼在一旁分门别类的整理药材的江思邈,“哥们儿,别忙了,快来吃饭呀。”
江思邈正低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做记录。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四下逡巡了一圈,问同行的工作人员,“小叔呢?”
谢尧亭背着药箱,跟着徐沧华去了附近一户农民家里。
他的妻子刚生完孩子不到半年,小婴儿依偎在母亲身边,蹬着小腿吃完奶,看到陌生人,小嘴吮吸着指头笑,看起来很活泼健康的样子。
来的路上,徐沧华压低了声音跟他说:“……去了一次县城医院,说是肝癌。你再给看看,还有办法吗?”
谢尧亭笑着跟产妇打过招呼,俯下身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腹部,确实有很明显的肿块,而且不止一处。他又在床前的椅子上落了座,垂眸替她诊了脉。
产妇好像一无所知,很平静的样子。
她的目光落在一旁床上爬来爬去的小娃娃身上,脸上一直挂着母性光辉的浅笑。她絮絮叨叨的叙述着自己的症状,说她生了孩子之后经常感到胃疼,疼的厉害的时候满床打滚。
从农户家出来,谢尧亭的脸色就变得很差,他低声问:“患者本人知道她的病情吗?”
徐沧华摇摇头,叹口气,“家里瞒着呢,她一直觉得是胃病。”
他又道:“虽然我这么说,你们医生可能会觉得有悖科学,但是,谈癌色变这个观点你同意吧,很多时候,人都是被心里对死亡的恐惧拖累的。”
谢尧亭不置可否。他的步子迈的很大,只顾低头走路。
徐沧华:“……对她而言,清醒可能更痛苦,无知才是幸福。”
“有烟吗?”谢尧亭停下来问。
徐沧华抬头一看,已经回到村支书家门口了。同行的志愿者都在堂屋,正围坐一圈吃着晚饭。他站在原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很瘪的烟盒,在掌心轻轻磕了下,递过来一支,“别嫌弃,镇上买的土烟,挺呛的。”
谢尧亭接过去,捏在指间。
打火机的款式是最朴素廉价的那种,用的时间久了,绿色塑料外壳上印花被磨掉了,滑轮也变得很涩。他握在掌心里,一只手拢在一起挡住无孔不入的山风,一下,两下……再一下,终于打着了。
陈絮吃完饭,看到门口晃晃绰绰的两道身影,连忙起身,从堂屋一路小跑出来,笑着招呼:“你回来……”
谢尧亭就站在那里,身后是一垛子小麦秸秆,摞的很高。
月光朦胧,仿佛从天际流泻而出,笼罩住他的上半身。他侧脸的轮廓像是被剪裁下来的影子,额前垂下的发丝末梢有淡淡的栗色。
听到响动,他转过身,轻轻吐出一口烟。
一抹很淡的灰白色轻飘飘的,在夜色中氤氲开来,莹火之光照亮他的眼眸。
中医学向来推崇颐养性情,讲究气血调顺,阴阳平衡。谢尧亭从小耳濡目染,一直都性格平和,很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刻。此时却无端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不是第一次来到这样贫穷、落后、荒凉的偏远地区,更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病例,但新生与颓败的反差,对于医者而言,总是有难以言喻的震撼力。
陈絮第一次见他抽烟,惊讶的忘了要说什么,把话都吞了一截进去。
她定定的看他,无意识咬了咬下唇。
谢尧亭指间捏着一支燃着的白色烟卷,见到陈絮哑然的样子,唇角勾出一点淡淡的笑意,低声问她,“吃饱了吗?”
陈絮这才回过神,点头,“嗯。你……刚才去哪里了?”
徐沧华摆摆手向他们示意了下,离开谈话现场,直接迈开脚步跨进院子里。
谢尧亭又把烟卷凑在唇边吸了一口,轻描淡写的答:“去看了个病人。”
陈絮没有作声。
她很敏感,直觉上认为他的情绪十分低落,一时之间无话。
谢尧亭低声安排她,“你先进去吧,外面冷。”
陈絮:“你呢?”
他扬了扬指间的烟卷,呼出一口气,“……抽完这根就进去。”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的很圆润,在月光与燃着的烟卷点盏之火交相辉映下,让人移不开眼睛。
陈絮脚下没有动弹,仰着脸看他,“我在这里陪陪你吧。”
他没作声,她便默认他同意了。问:“是因为你去看的那个病人吗?”
谢尧亭听到她这没头没脑的发问,怔了下。
看到陈絮眼眸中毫不掩饰的关切之情,他简略的把事情概述讲了一遍。末了,他苦笑了下,回答她,“其实,我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
陈絮:“……我一直觉得,医生,是既站在生命的起跑线,又站在终点上的人。所以面对生与死,才会更加悲天悯人。”
谢尧亭回味了下。这样通透又仿佛历经沧桑的一番话,很难想象,竟然是从眼前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口中说出的。
他目光怔忡,又吸了一口烟,勾着唇角笑了下。那笑容里就带了点意味不明的自嘲之意。
“原来中医也会抽烟呀?”似乎觉得谈话太沉重,陈絮换了个话题,低着头看地面,问。
谢尧亭被她这种理所不应当的语气逗乐了,笑道:“怎么,你之前对我有什么误会?”
陈絮看他一脸促狭笑意,不肯吭声了。
谢尧亭抬手轻轻抚了下她的脸颊,低声解释道:“小时候,为了舒筋理气调养声息,我曾经跟爷爷学打太极拳。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他打完拳之后,偶尔会抽烟。烟草,其实算是一味药材。用得好了,也能疏肝、宣肺、醒脾。但是,世间万物都有一个度,中医从本质上来说,讲究节制。”
陈絮听得兴趣盎然,睁大眼睛问:“你还会打太极拳啊?”
谢尧亭看她提炼出这样的重点,有些哭笑不得,滞在胸口的那口郁气也得到纾解了一样。他随手在门口的土墙上熄灭了烟卷。转身往院子里走进去。
陈絮背着手跟在后面,一叠声的扬声要求,“……你什么时候教教我吧。”
谢尧亭把大家召集在一起,简单做了分组,布置了明天的任务。有几户人家住在较远的后山,需要分别把这次带的药品送过去。
起风了。
气温仿佛瞬间大跳水,寒气逼人。
谢尧亭觑了眼外面,“要变天了。明天大家早去早回,不要在路上耽搁。我们下午就返程。”
外面山风呼啸而过。吹动树枝,哗哗作响,林槐缩着肩膀跑过去关上堂屋的门。凉意无孔不入,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
啪嗒一声,屋里顶上唯一那盏昏黄的电灯泡灭了。整个山村彻底陷入黑灯瞎火。
林槐低咒一声,“操,停电了。”
村支书送过来一兜蜡烛,长短都有,参差不齐的。
他显然很有经验,头头是道的分析,说可能是大风把电线刮断了,一时半刻之间也找不到是哪家出的问题,只能明天白天再去排查检修了。
年轻的志愿者们各自散去休息。
条件有限,男女各一间房。床具不够,大家用地铺和睡袋克服了。
陈絮睡不着,她坐在堂屋的竹凳上,把出发前随身携带的丑橘拿出来。她小心翼翼的用刀子剥掉顶部,把橘肉掏出来放在一边,然后把一截小小的白色洋蜡填了进去。
谢尧亭收拾完毕,看到还有亮光,于是出来做最后的排查。
“怎么还不去睡?”
陈絮托着腮,正聚精会神的看那盏小桔灯。看到是他,她压低声音道:“以前读初中语文,学过冰心的《小桔灯》,当时就特别想做一盏。”
谢尧亭与她隔着灯,相对而坐。
因为怕吵到别人,他的声音也放的很低,“明天,你跟邈邈一组去后山的小满家,有问题吗?”
陈絮:“没有。我刚好找个机会跟他把话说清楚。”
谢尧亭默声笑了笑。
陈絮沉吟片刻,双臂交叠在一起,脑袋搁在上面,开口倾诉道:“其实,我觉得江思邈对我,根本就不是那种喜欢。你经历过青春的叛逆期吧,我们都会很容易被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人吸引,然后把感情付诸于一个被虚构和美化的影子。那是一种很唯心主义的感觉,可能是欣赏、怜悯、不甘心。只是,无关风月。”
谢尧亭轻轻叹口气,没有接话。
橘黄色的光很温暖,他的笑很暖,陈絮心里更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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