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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烩馍馍


辛夫人挥袖转身,俯视着病妇让人难以直视的脸——她在温暖的床褥上咽下最后一口气,却还是死不瞑目。

        辛夫人凝住泪光,用一种平静的口吻道:“颜嬷,后事,准备的如何?”

        颜嬷不敢再去看病妇惨烈的脸,低头应道:“照夫人的吩咐,几天前就在准备,加上小侯爷带回的入殓师傅…”颜嬷说着偷看了眼薛灿,“已经准备齐全。”

        “这几天。”辛夫人音色越发笃定,似乎房中根本没有一个刚死去的女人,一切都和平时一样,她不过是在和婢女吩咐府里的琐事,早已经游刃有余,“府里,有人议论雍苑的事么?”

        “没有。”颜嬷肯定道,“出了雍苑,没人知道。小侯爷那边,都是自己人,也是不会多说半句,夫人放心。一切都在雍苑里准备,墓地也在翠竹林选了块僻静的地方,深夜出殡,不会有人发现。”

        ——“侯爷那边…”辛夫人眸子动了下。

        颜嬷继续道:“侯爷还在东山的矿堡,听说朝廷这次又定下了下一趟运乌金的日子,侯爷亲自监工,不再有个三五天,是不会回来的。”

        ——“又要乌金?”辛夫人凤目睁开,“杨牧才去送几天,竟然又对薛家开口?他们真当湘南的乌石是取之不尽的么?东山就要被挖空,人心不足蛇吞象,果然不假。”

        薛灿站立起身,与辛夫人并肩伫立,哑声道:“杨牧告诉我,朝廷带话,东山挖空,还有南山西山…既然赐薛家紫金府的名号,薛家一定可以为朝廷解忧。”

        “随他们吧。”辛夫人露出倦容,“后头还有些忙,就交给颜嬷帮你。”辛夫人走出几步,“你带回来的入殓师傅,可靠么?”

        薛灿想起被自己仓促晾下的栎容,“栎氏义庄,也做了几十年的白事,鬼手女栎容,看着不像是有心眼的女人。”

        “是个女人?”辛夫人咦了声,“女人做入殓,这位栎姑娘,一定有过人之处。”辛夫人的缎裙曳过门槛,“替紫金府做事,别亏待了人家。”

        送走辛夫人,颜嬷扭头看向薛灿,见薛灿把病妇耷拉垂下的枯手塞回被子,颜嬷心生怜惜,低声道:“小侯爷,有您最后陪着她,她心里一定是宽慰的。”

        “是么?”薛灿阴着凝重的脸,“她最后想看到的,不是我和夫人,该是锦绣荣华,宠冠天下的过往。我和夫人送她最后一程,似乎是我们对不起她。”

        ——“小侯爷…”颜嬷急急喊住,岔开话道,“您带回的入殓栎姑娘,安置在哪里,奴婢…去请她过来。”

        “不用了。”薛灿冷冷掠过病妇被锦被盖住的尸身,“我去。”

        病妇满身满脸的恶疮本就难闻,人变作尸,恶疮流出发黑的浓水,凝在她枯槁的脸上,更是散发出一阵阵让人作呕的尸臭。颜嬷掀开锦被一角,病妇身上的白色中衣,也已经黏腻在满身的脓水上,白衣变作发黑,颜嬷才看一眼就肚中翻滚,快步跑到门口,发出干呕声。

        这几天,雍苑的奴婢也没少吃苦头,辛夫人身边的已经是府里最能干最忠心的人,可对着病妇惨不忍睹的身子,胆大干练的奴婢也是苦不堪言。辛夫人有令,每日都要给病妇擦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裳,婢女鼻子里塞着棉絮,闭着眼摸索着干事,摸着流脓的伤口心惊肉跳。每每完事,都是整日吞不下一粒水米。

        颜嬷是有身份的婢女,照理说不用做脏苦活,有次见轮到的小婢吓得哭出声,于心不忍就帮了把手,颜嬷永远忘不了自己看见的。

        ——能这样折磨一个娇弱的女人,背后有多少深仇才能下得了手。

        要不是辛夫人辗转把她接回紫金府,死去的病妇只会被丢弃在乱坟岗上,散发着恶臭的尸身连野狗都不会多看一眼。

        颜嬷干呕了阵,她想起了薛灿说起的鬼手女栎容。这笔买卖,给上十金百金也不为过。颜嬷只是不知道,一个女殓师,真敢替病妇入殓么?

        厨房里

        吃饱喝足的杨牧已经回自己屋里补觉去,已近子时,忙了一天的灶婢也打着哈欠窝在柴房打盹儿,栎容独自坐在台阶上,扯着地上的狗尾巴草打发时间。

        栎容也奇怪,自己和杨牧一样累成狗,也该眼皮直打架,倒头就睡才对。怎么,乏了一路,这会儿却没有困意。难道是…看不到薛灿一眼,自己心上这根弦也绷着?

        栎容知道,薛灿是人不是神,他早晚会来小厨房吃些饭食,就算他是小侯爷有人送去,厨房里头也该忙乎开来不是?

        但子夜都到了,灶婢都等的不耐烦,薛灿,还是不见动静。

        栎容扯草的动作嘎然顿住,她听见渐近的沉重步履,她嗅到自己和杨牧身上那股子疲味,她没有抬头,就知道来人是谁。

        薛灿没有迈进厨房,他在栎容身边沉默的坐下,看着她手里握着的一簇杂草,“你撑着不睡,是预料到她今夜就会走么?”

        栎容抬起脸,“你见到她最后一面了么?”

        薛灿点头,“但和没见,也没有什么区别。”

        见栎容有些不解,薛灿又道:“我们分开许多年,母子情意早已经淡薄,连着的不过是扯不断的血脉…”

        ——“你骗人。”栎容毫不客气的打断,“情意淡薄?你会千里迢迢来阳城找我?你会不眠不休赶回这里?薛灿,有情便说情,没什么好害臊的,死撑着骗鬼呐。”

        栎容像爆豆子一样说出许多,薛灿眼中闪过一丝犀利的锋芒,栎容也不怕,脸上的刀疤毫不示弱。

        薛灿低喘了声,突然扯起栎容的手腕,把她拉进厨房,“我饿了,给我备些吃的。”

        栎容推了把薛灿,恼道:“你家奴仆成群,柴房就有好几个丫鬟候着你,凭什么是我?”

        “明天辰时不到,灶婢们就要准备全府百余人的早饭,你不心存怜惜非要唤她们现在就起身,我是无所谓的。”薛灿拂袖端坐下,眼神冷漠,“阳城里,你对乞妇心善,不该对灶婢心狠才对。还不快些。”

        ——“你…”栎容火冒三丈,就差把盛鹿肉的盆子扣在薛灿梳的齐整的发束上。

        栎容气归气,却还是魔怔似的去给薛灿忙活,薛灿还有丧事要忙,紫金府的厨房东西一概不缺,但栎容知道,自己要做的只有一个字——快。

        栎容撸起袖口,划开火折子扔进炉灶,火苗点起,栎容把剩下的半盆鹿肉一股脑倒进铁锅,油水汤汁发出诱人的呲呲声,栎容手没闲着,拣起几片冻硬的馍馍,撕成一片片扔进烧开的鹿肉汤里,白面馍馍浸入浓稠的汤汁,变作让人垂涎欲滴的赤红色,盖上锅盖焖上片刻,栎容深吸了口气起锅装盆,便是馋死人不偿命的鹿肉烩馍。

        从点火到上桌,不过半柱香的工夫,薛灿面上没有起伏,心里也是有些赞叹,绷了一路的戒备在扑鼻的香气里骤然松懈下来,连眼神都变得柔和了些。

        热气朦胧,薛灿现在的样子,栎容还是在他睡着的时候才见到过,这会子突然又看见,栎容有些发臊,这张少有表情的冰块脸,温下的时候…竟也是挺好看的。

        薛灿执起筷子扒拉了几下,故意皱起眉,“能吃么?”

        栎容早憋了一肚子火,听薛灿挖苦,噌的抢过盆,拣起最上面的烩馍,顾不得烫塞进嘴里,哈着冷气囫囵下肚,把烫红的指尖塞进口中吮/吸着。

        薛灿又挪回自己手边,夹起筷子大口吃下,也许真是饿了,也许是…栎容的手艺确实了得,薛灿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吃到如此得心意的东西。栎容半伸着发红的手指,哼了声不痛快的垂下。

        薛灿富贵出身,吃起东西来倒也直白,和那杨牧有的一拼,杨牧说,薛灿待他最好,天下吃货是一家,薛灿,是和杨牧吃得到一块儿去吧。

        栎容才眨了几下眼,薛灿已经把一盆鹿肉烩馍吃了个精光,又咕噜灌下半壶凉茶,注视着栎容有些惊讶的眼睛,哑声道:“要是有口热汤,就更好了。”

        栎容发怔,“还要…去忙…哪有…工夫…下回…”

        薛灿理了理锦衣,抬头又变作不拘言笑的紫金府小侯爷,“我娘的事,还要麻烦你。今夜你是歇不得了,跟我走吧。”

        栎容恼他无礼,却又有股抗拒不了的力量引着她跟上薛灿,他黑色的锦衣渗出神秘叵测的诡异气息,他清冷的背影,是对天下万物的深深戒备。但栎容知道,这绝不是他原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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