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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画中人


薛灿幽幽环顾,“十年前,鹰都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城,如今…不过是靠薛家的乌金强作支撑,风光在外,腐朽其中。将来…又有谁知道呢。”

        ——“小侯爷。到了。”马夫指着前头,“咱们的紫金苑。”

        紫金苑外,正在打扫拾掇的奴婢们听到马蹄声都停下了动作,见驶来的马车顶上坠着乌金穗,领头的骑马男子雍容清贵,就算没人见过自家湘南的小侯爷,也猜到来者就是他无疑。奴婢们齐齐跪在大门两侧,“恭迎小侯爷。”

        咿呀。车里的栎容捂住心口,这样大的排场还是她头回见到,栎容挑起车帘,正好跟个小丫头对上眼,小丫头惊叫了声埋下头,栎容摸了摸脸上的疤,鼻子里哼了声。

        薛灿才下马,就看见街角人影闪动,一个不算陌生的男子牵着匹白蹄乌走近薛灿,眼神却不时看向赤鬃边上的马车,车帘晃动,去不见有人出来。

        ——“薛小侯爷。”关悬镜松开白蹄乌的缰绳,双手抱拳客气道,“还记得在下么?”

        “如果早知道你就是关易的儿子,在阳城我一定会邀你共饮杯。”薛灿眉宇飞扬,掌心摩挲着心爱的赤鬃,眼神却并不在关悬镜身上。

        “要小侯爷亲自送栎姑娘,在下也是惶恐。”关悬镜大大方方绕过薛灿,径直走到车帘紧拉的马车前,指尖触向帘子,犹豫着又缓缓落下,试探着道,“栎姑娘?”

        ——“我可也记得你。”车帘被栎容一把拉开,露出张泼辣的脸,唇红齿白也算可人,“关悬镜,大理寺少卿大人。”

        再见这张脸,关悬镜几乎已经察觉不到刀疤的存在,栎容大眼晶亮,声音清脆,说着话已经跳下了马车,理了理坐出褶皱的白色衣裳,还不忘摸了摸腰间的乌金代钩。

        ——乌金代钩…关悬镜眼神划过栎容腰间,转身看向与赤鬃低语的薛灿,扭头对栎容道,“湘南一趟,看来薛家热情名不虚传,栎姑娘也成了薛家的朋友。”

        “是薛灿的朋友。”栎容狡黠一笑。

        关悬镜尴尬的动了动唇,见薛灿已经要进紫金苑,一个闪身挡住了要跟去的栎容,“栎姑娘,你一路跋涉…照理也该让你休息一晚。可是…”关悬镜面露难色,“你比戚太保预计的要晚到两日…太保府已经催促了几次…安乐侯的尸体还在冰窖里,实在不能再耽误…戚太保有令,栎姑娘一到,就要即刻前去太保府。”

        关悬镜恳切道:“还请你见谅才好。”

        “把这位太保大人说的跟能吃人的老虎一样…我能说不去么?”栎容打了个哈欠,“车里睡了一路,早些做完活计,是不是还能在鹰都多玩几天?”

        关悬镜又惊又喜,“栎姑娘想在鹰都待多久,都包在我身上。”

        “小小少卿,也能如此豪气?”栎容顽劣笑道,“是你自己说的,你不过是大理寺一个小小少卿,可不是我吓你,我能吃能玩,怕吃穷你。”

        “不关栎姑娘的事。”关悬镜爽朗道,“是我自讨嘲弄,你要是高兴,怎么说笑都不碍事。”

        见栎容和关悬镜聊多了些,背过身的薛灿面色有些僵硬,他原本就不爱说话,对于女人,更是寡言,关悬镜却大大不同,他能屈能伸不说,还生了副八面玲珑的舌头,阳城,他该是得罪了栎容,但不过几句话,又和栎容和好如初。

        对女人尚且如此,在官场上,他一定更有过人之处。

        ——“小侯爷。”关悬镜对薛灿抱了抱拳,“等栎姑娘做完事,在下一定亲自把她送回来。您先休整一番,等明天,我再来带您去见戚太保。”

        薛灿也不应他,拉着赤鬃头也不回往苑里走去。

        ——“薛灿。”栎容喊了声,薛灿顿住脚步,回头看去,栎容的脸红扑扑的,眸子带着什么期待一般,“等我回来呐。”

        薛灿本不想回应,但却魔怔似的对栎容点了点头,英俊的脸孔好像还动了一动。

        关悬镜跃上拉车的大马,冲栎容笑道:“阳城你家庄子,我失礼惹你生气,这会子你到了鹰都,我替你赶车,算是向你赔罪,可好?”

        “关少卿哪里失了礼数?”栎容装作不解,“我不记得了。”

        关悬镜大笑了几声,“栎氏义庄,我自作孽连口水都没喝上,口干舌燥了一路。栎姑娘,你大人大量不记得,我不会忘。”

        栎容翻上马车,捂嘴偷偷笑着,只觉得这关悬镜也有些傻气,递茶不喝那事,栎容没有忘,但也早已经没有怨气了,他一个男人,居然还惦记到今天。

        栎容忍不住看向紫金苑闭上的大门,薛灿怎么就不和自己一起去太保府呢…

        关悬镜一路欢声笑语,栎容嘴上应着,心里却有些淡淡的失落。

        太保府

        管他什么府,只要栎容进得去的,都是为了白事一桩,人人畏惧这位戚太保,连辛夫人说起他时,话音里也带着小心,好像生怕说错什么落进戚太保耳里,就会给湘南带来祸事。

        玄铁铸成的大门口,栎容抚了抚车里新梳的发髻,暗暗给自己鼓着劲,鬼手女没有入不了的殓,头颅已成白骨的安乐侯,也一定不在话下。

        ——“戚太保也是人,用不着太紧张。”关悬镜对栎容笑了笑,他看出栎容还新梳了个头,脸色虽看不出什么起伏,但不停拨弄的手指已经出卖了强作镇定的栎容。

        “我才不怕。”栎容死撑,“我入殓而已,戚太保为难不到我头上。”

        “这倒是。”关悬镜颔首笑着,“就是不知道,戚太保对入殓是多高的要求,若是不合他的心意…”

        “白骨复容,我会。”栎容抢道,“关悬镜,你别吓唬我。”

        “哈哈哈…”关悬镜越发觉得栎容有趣,“他要为难你,我护着你就是。”

        “当真?”栎容怀疑的打量着一身少卿官服的关悬镜,薛灿说他官虽不大,但来头却不小…栎容听进去了,但,树倒猢狲散,关易都死了那么多年,他儿子…还有那么大能耐么?

        说话间,关悬镜带着栎容已经到了太保府的正厅,府里下人见惯了关悬镜,恭敬的给他俩让出路,还客气的招呼着“关少卿,这边。”

        正厅外,一个红衣女子挡在门口,红衣如火,面如牡丹,眉着墨色,扬起的时候满是巾帼英气,她抱肩倚在雕花的门框边,泛起眼睑直直看着走近的关悬镜,还有他身边陌生的女子。

        戚蝶衣才看一眼,就知道这个脸上有疤的女人不可能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男子谁不喜美色,至少也要模样端正清秀。破了相的女人,戚蝶衣不信有人会怜惜。

        ——“我还以为你躲得过我。谁知道…”戚蝶衣挑衅道,“你还是得来见我爹。”

        “谁躲得过戚家。”关悬镜微微颔首,“太保亲令,急着带鬼手女去见他。”

        “她就是鬼手女?”戚蝶衣瞥了眼一身淡雅素色的栎容,“何为鬼手?真有通灵秘术不成?难道是…大理寺破不了安乐侯的案子,请来这个女人通灵查案不成?”

        “我是殓师,不会通灵。”栎容道,“坊间传闻,戚小姐也信?”

        戚蝶衣哼了声,对关悬镜道,“做完安乐侯的事,记得来找我。”

        关悬镜给栎容引着路,没有应答一声。

        听人说过太多次戚太保如何,栎容早把他想做是个惊悚霸气的凶神模样,肤黑像墨,眼如铜铃,鼻似鹰钩,再蓄着满络腮的扎人胡子…啧啧,就是传说中的老灯戚太保了。

        栎容见到正厅中央端坐着那人时,差点以为他是太保府里的…画师,因为栎容进厅的时候,那个人正俯身认真在三尺白绢上描绘着什么。

        他束起的发束黑白交错,鎏金冠上镶着一颗鸽蛋大小的鸡血石,身着湖蓝色的绣莽锦袍,腰束洁白玉带,他的身形不算健硕,但也绝不是清瘦,如果说紫金侯薛少安是一副瘦削的病弱模样,比紫金侯年龄还大些的这个人,看起来要精神太多。

        厅里站立着一男一女,那人却动也不动,直到耐心的画完最后一笔,才满意的直起身,露出一双鹰一样的锐利灰目,灰目对向栎容的时候,闪出一种奇怪的神色,那神色没有喜怒,但栎容还是身躯一颤,腿肚子不自觉的发起软。

        有些人的气魄,真是与生俱来。栎容见过的人里,辛夫人可谓是不怒自威气场最足的一个,可与眼前这个男人比起,辛夫人真称得上是和蔼可亲…

        栎容悄悄打量着这个男人,他五官四肢也说不上哪里不同,但却给人一种躲不开的压迫感,站的越久,心里就越发慌。

        栎容扭头看了眼关悬镜,他的自若倒不像是死撑,觉察到栎容偷窥自己,唇角还笑了下。

        ——“鬼手女?栎容?”男人落下手里的狼毫笔。

        “她就是栎容。”关悬镜笃定道。

        “你就是鬼手女?”男人的眼神仍是定在栎容脸上,好像一定要得到她的亲口承认。

        “是…”栎容给自己打着气,“我就是。”

        “妙龄年华,妙手描妆。却不是为活人,而是对着死人。”男人口吻阴森让人难以琢磨,“你是生来好与死人为伴?大周福泽天下,是没有佑泽到你么?”

        关悬镜脸色微动,倚在门边的戚蝶衣幽幽落目,如同等着看屋里的好戏。

        ——“戚太保的意思。”栎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怎么就把头昂起来了,“大周福泽天下,人人都做着体面的差事,那殓师这行也没人做了,戚太保又去哪里给安乐侯找人入殓?”

        戚蝶衣直起身,收起对栎容的不屑,有些紧张的看着父亲的脸色。男人面色可惧,如一头濒临发怒的兽,突然仰头发出和他身形全部相称的狂笑。

        栎容脸色发白,脑子里闪出怕是要死在这里的念头,再也见不到薛灿了。

        关悬镜上前半步把栎容挡在身后,拉住栎容发冷的手腕轻轻捏了捏。这动作落在戚蝶衣眼里,戚蝶衣低喘着朝屋里走去,抱肩继续看着这俩人。

        戚太保狂笑几声,抓起案桌上墨迹还没干透的画卷,扔在了栎容脚下,画卷铺开在地上,画上那人容貌栩栩,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戾气。

        栎容也不认得画上那人,更不敢直勾勾怵着看,匆匆瞄了眼就闪回关悬镜身后。

        ——“安乐侯…”关悬镜看清画上男子,镇定的脸色也变了些,“戚太保…这?”

        “老夫听说,鬼手女妙手描妆,把死人描得比活人还真,完人,残容,毁尸…白骨复容也不在话下…”戚太保阴笑着,“鬼手女,老夫可有说错?”

        栎容牙齿打着颤,这会儿夸下口,该是拿命去博吧。关悬镜挡在前头,小心道:“悬镜在阳城打听过,栎姑娘的殓术…”

        ——“老夫问你了么?”戚太保怒喝道,“江湖异术多不胜数,还有自称能赶尸驭鬼的。牛皮吹到天上,老夫若非亲眼所见,绝不相信。鬼手女,你自称殓术天下第一,老夫问你,要是你不能给安乐侯复容…又该如何处置?”

        栎容只想骂爹,人又不是自己所杀,复不了容难不成还要拿命抵偿?该死的关悬镜,门口还说什么护着自己,这会儿大气都不敢喘,要是自己失手,怕是连他人影都找不到。

        ——“如果栎姑娘做的不得太保心意。”关悬镜俯身道,“人是我请来,我愿意替她受任何处置。”

        栎容掐了把腿肉,关悬镜继续道:“我信栎姑娘。”

        戚蝶衣脸色愈加难看,挥开火红的衣袖,踱到关悬镜身前,幽声道:“拿命抵偿,关少卿,你也愿意替鬼手女死?”

        “栎姑娘因我得祸,我替她一命,也是应该。”关悬镜面不改色,“不过我信栎姑娘,不会眼睁睁送我去死。”

        ——“带去汉源阁。”戚太保大手一挥,面容阴沉,“安乐侯两个时辰已经从冰窖抬出,尸身已经融化,正是入殓的时候。”

        栎容起脚要走,又被戚太保喝住,“画卷,你看清楚了么?鬼手女,老夫要你给安乐侯和画中人一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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