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绕指柔
——“也许…”关悬镜黑目陡然一动,低低猜测着,“安乐侯和宋太傅也不知道…自己认识的这个人…会是姜国人。”
死人不可怕,关悬镜这几句说得倒是让栎容瘆得慌。
——安乐侯和宋太傅也不知道…自己认识的这个人…会是姜国人。
自己才认识薛灿那会儿,也不知道他会是姜国没死的皇孙姜未呐…
呸呸呸,栎容心里狠啐自己,薛灿保下性命,不会再惹事。安乐侯被杀的时候,他正在来阳城找自己的路上,宋敖被人放血那晚,薛灿虽然回来晚了些,但整夜也在紫金苑里…怎么也不会和薛灿有关。
栎容咳了声,冲关悬镜毫不客气道,“这位少卿大人,想查案就去大理寺,可别嘀嘀咕咕耽误了我的正事。”
关悬镜蓦然从自己思绪里跳了出来,对栎容摊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栎容理了理衣裳,准备着大干一场。
栎容左手可以替尸首洗面更衣,但却不能用左手描甲洗发,见右手裹着布也是派不上用场,索性咬开白布,露出还没痊愈的伤口——鸡蛋大小的伤口皮肉绽开,虽然敷着药粉,但伤及皮肉,没个十日半月是不会好的。关悬镜心尖一痛,只恨自己不能替栎容受伤。这会子也只能看着她动作,半点忙都帮不上。
栎容抹干净宋敖的尸体,执起牛角梳替他理顺头发,身后的关悬镜已经送来一盆温水,把帕子拧做半干递到栎容手里。
栎容接过,“你管安乐侯叫一声叔父,这位宋太傅,也是你叔父?”
关悬镜长睫覆目,“我求了戚太保跟来,是放心不下你的手。我不懂入殓,就当…给你打个下手,做不成细活,做点粗活就是。”
栎容暗笑他的傻气,洗净宋敖斑白的头发,栎容用狼毫蘸墨,从发根描起,一丝不苟的把白发描成黑色。见关悬镜看傻,栎容张唇道:“临死前的人,各色心愿也不少,我曾替一个老乞妇入殓,她说自己年轻时最好看的就是一头秀发,想进阎王殿时也是这头秀发陪着。我就用墨汁替她描匀盘上,瞧着好像年轻了十岁。”栎容看了眼关悬镜,“都已经死了,能帮就帮,关少卿,你说呢。”
——“你悲天悯人,胜过世上太多人。”关悬镜由衷感叹。
黑墨染发,确实让死去的宋敖看上去多了些生机,等墨迹干透的工夫,栎容已经盘腿坐在地上,托起宋敖枯枝一样的手,用剪子一一绞去他长成的枯甲,再抹上亮泽的油膏,枯甲顿显柔亮,包着骨头的皮肤也显出气色来。
剪指甲需用力,每绞下一个,右手的伤口就会渗出些血水,栎容疼的倒吸冷气,伤手受不住了,就停下歇歇,凑近唇边吹上一吹,熬得久了,额头溢出细密的汗珠,却是还得做下去。
关悬镜摸出丝帕,轻轻给栎容擦过满脸的汗水,再看她右手的伤口裂开,更是于心不忍。
修完十指,头发上的墨汁也已经晾干,栎容深深喘气,给宋敖扎起周国男人惯常的崇云髻,再束上鎏金镶宝冠,宝冠边角尖锐,栎容手伤疼的直哆嗦,一软掉下宝冠,滚在了关悬镜的脚边,关悬镜弯腰捡起,他没有递给栎容,而是俯身替宋敖束上,又扶正了些。
——“多谢。”栎容张开手心,见才好些的伤口又重了些,眼眶也是有些疼红。
不等栎容开口,关悬镜已经替她扶起宋敖的尸身,又缓缓褪下他松垮的寿衣,死去的宋敖身如薄绢,轻飘飘的没了分量,他在男人里原本就算是生的清瘦的,血被放了个干净,身体也呈皮包骨的模样,肋骨根根凸起,看着让人惊心。
栎容思索着如何让这位大人走的更体面些,关悬镜端看尸身,眼睛定在了宋敖的后颈处,刚才人躺着,栎容替他描发倒也没有什么发现,这会儿梳好头扶直身,关悬镜才发觉——宋敖的后颈处,竟还藏着个孩童巴掌大的刺花。
刺花是白虎头,花样虽不大,但虎目怒睁带着凛凛杀气,额头上那个王字更是霸气十足。
关悬镜回忆过往对这位太傅大人的印象,宋敖平时并不梳崇云髻,他是文人,喜好飘逸俊雅的拂雅髻,这发式留发披肩,再束以小髻,所以…关悬镜认识他多年,也完全不知宋敖竟然也喜好刺花描身。
——“这不是刺花。”栎容寻着关悬镜的眼神看去,只是瞥了一眼,就看出其中。
“不是?”关悬镜惊道。
栎容指肚掠过宋敖冰冷的皮肉,“看来宋大人虽然喜欢刺花,但却怕疼的很。刺花用针尖蘸上朱砂彩墨,刺进皮肉描出花色,花样在人皮上可以保存很久,百十年都不会褪色,人皮在,刺花就在。刺花历久弥新,但过程实在太考验人的忍耐。宋敖是文人,胆子…也忒小。”
“不是刺花,那又是什么?”
“是用朱青画出来的。”栎容又摸了摸,“朱青是一种很难洗掉的染色物件,民间多是用来染布,画上后漂洗一次,没有洗净的色彩就会印在布上,但并非会一直保持,就和衣裳洗多了会褪色是一个道理,朱青色泽持久,但也不是永远不褪,不过…”栎容想着道,“十年八年没什么问题。”
不知怎么的,关悬镜忽然想到了安乐侯背上被人剥去的野马刺花,他魔怔似的也摸向宋敖后颈的白虎头,低声问道:“栎姑娘…要是…把这白虎剐下…”
栎容摇头,皱眉道:“宋敖身上这副,颜色已经淡了许多,看来他描这也有些年头。你不知道,朱青描在人身上,日积月累已经和皮肉长成,要是剥下,不过几天朱青就会消失不见,你要块没用的人皮做什么?”
——“就是说…剥了这块皮也没什么用处…”关悬镜喃喃自语。
“不如拓下了。”栎容哼了声,“鹰都到处都血淋淋的,听得都瘆人。”
“不说不说了。”关悬镜赔着罪。
栎容知道关悬镜没事就爱犯起职业病,当然不会和他计较。栎容托腮又略微想了想,已经有了法子。在换上寿衣前,栎容给宋敖裹了几叠棉布,让他干瘪的身体显得饱满些,寿衣穿上就与常人无异,发束漆黑齐整,双手指润甲亮,面容栩栩如生。何为入殓的极致,关悬镜惊叹栎容又刷新了自己的眼界。
心力交瘁的栎容脸色有些发白,吹了吹破开的伤口,才要起身已经被关悬镜按下,关悬镜拂开衣襟在她对面席地坐下,“你的伤…”
“不碍事。”栎容藏起伤手,“应该过了子时了,薛灿一定还在等我…”
“他要见你伤又重了,一定会懊恼让你过来。”关悬镜蕴着春风般的暖笑,“你要不想他自责,就得听我的。”
栎容扯开白布正要扎上手,关悬镜从怀里掏出一个细口瓶,这还是从宫柒家要来的金疮药,栎容之前没有收下,但他却时时带在身上,等着这一刻派上用处。
——“敷上疼的紧,但也好得快。”关悬镜扳开栎容半握的手心,把金疮药小心敷上,再一层层温柔的裹上白布,还扎了个精巧的结,关悬镜抬眉低笑,深目如一潭可以望穿的清泉。
栎容适时收回手,感激的对他点了点头。
关悬镜收起金疮药,低声道:“你虽然出身乡野,但你会的懂的,比外头许多人都要多。倒是我,总觉得自己无所不知,殊不知…我才是最愚昧的那个。”
“是你呀,谦虚了。”栎容笑道,“关少卿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我家庄子以前来往客不少,东南西北的人随便扯上几句,听着有趣就记下了,哪能和你的真才实学比?关悬镜,你笑我呢。”
她的声音,像极了树上悦耳的百灵鸟鸣,听着如同仙乐一般动人。
“我想知道。”关悬镜突然低问,“你的花容月貌,什么时候才会让薛灿知道?他虽然也怜爱你现在的脸,但如果知道你没有破相,一定会很惊喜。”
“什么时候…”栎容定住笑容,脸颊泛起娇羞的红色,“等他娶我那天,世上就再无面容惊悚的鬼手女了。”
关悬镜痴然的不舍挪开看着栎容的眼睛,“你们大喜的日子,我一定会去湘南恭贺。可得记得给我发帖子。”
“不会忘。”栎容起身离开,“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你爹的卷宗,我已经看了不下十遍。”关悬镜抖开青黛色的少卿官服,“一诺千金,这是我答应你的。”
栎容摸了摸腰间的乌金代钩,回头又看了眼关悬镜,推门小跑了出去。
太尉府外,杨牧已经坐在树下打起了盹儿,薛灿靠树抱肩,冷峻注视着紧闭的大门,子时才过,府门终于被缓缓推开,栎容挤出身,几步之后,关悬镜也跟了出来,看见树下等了几个时辰的薛灿,栎容眼里都是惊喜,关悬镜眸子温润,眼底却有些失落。
——“小侯爷等你到现在。”关悬镜低声道,“侯门之后能这样心疼一个女人,我真替栎姑娘高兴。他一定会照顾好你。”
栎容咬唇偷笑,也顾不得去应关悬镜,提起裙角快步奔向薛灿,薛灿内敛,但还是迎了上去,唇角蕴着和煦的暖笑。
关悬镜认识薛灿到现在,几乎没有见这位冷酷的紫金府继承人露出过笑容,在栎容面前,他像是变了一个人,没了戒备,只有温情。
薛灿朝栎容伸出手,栎容是想一头扎进他怀里的,但后头有关悬镜看着,树下还有个半睡半醒的小杨牧…栎容挤眉一笑,故意把手别在身后,薛灿无奈摇头,大手扳过她藏起的手心,不容分说的揉紧,轻拉着往赤鬃走去。
——“关少卿,多谢你对栎容的照应。我薛灿有情必感,他日有用得着的地方,记得来紫金府找我。”子夜时分,薛灿沉沉的声音在长街回荡。
“关悬镜!?”打盹儿的杨牧惊得一跃而起,“在哪里?说好要剐了他眼睛呢?”
栎容明白过来,噗嗤笑出声,府门外的关悬镜也听见了杨牧的梦中话,他自嘲的笑了笑,对薛灿抱了抱拳,拂开官服,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看着像是往大理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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