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问罪
去议事堂的路上,刑管的人前三后二,把马天复夹在当中。
马天复背过帮规,知道在自己身份是内帮且实际职级是干事的情况下,刑管要处罚自己是没有必要去议事堂的。自己犯了什么错?没有。去年年底离开合肥的时候没有,这几天更不可能有,除非早上救的那个人是钦犯。诶?还真有可能!
“陈管事,是不是为了我早上救的那个人?”
“不知道!”
陈容知道马天复是胡晓林的朋友,还和马天复一起喝过酒,算是有些交情,但此时有外人在场,他也只能秉公办事。
莫非,是锦衣卫来秋后算账了?
马天复一路忐忑不安来到议事堂。
作为蜀山帮最高决策机构,议事堂十分不起眼,在拐了三道弯的小巷里面。前庭十步方圆,然后就是个宽敞的堂屋。
这就是议事堂议事之地了,除了十几把太师椅,没有任何陈设。
太师椅只坐了一小半,连同欧阳恭一共有七名议事在场,而帮主丁云松站在欧阳恭身边,每个人脸上都阴云密布。
陈容带马天复走了进去,刑管其余人等皆退出门外,关上大门。
堂屋突然变得阴暗。
“陈容,张成功人呢?”丁云松声音低沉。
“张成功说有要事,稍后便到。”
“哼!好大的架子!他说不来就不来,我派你去作甚!”
欧阳恭干笑一声:“帮主息怒。传老张来不过是问话,何必小题大作。”
“欧阳长老,”丁云松放缓了口气,“这里有个账本,请过目。”
丁云松双手递给欧阳恭一个账本,欧阳恭拿过翻看。
“这是酒管下属食肆五味坊从开业至今的账目,净亏损白银一百余两。”
“做生意,有亏有赚实属寻常,帮主何故如此动怒?”
“还请欧阳长老仔细看!”
欧阳恭一皱眉,看了丁云松一眼,然后继续翻看。
马天复低着头站在堂屋中央,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虽然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但怎么觉得不关自己的事?
过了会儿,丁云松又道:“去年五月整月进账二钱三分,六月一钱八分。这是家一位理事、五位干事,十几个内帮的店。”
欧阳恭不再出声,只是往后翻。
“您再往后看,正月,备料开销三钱二分,进账六两三钱。这是笔什么账?巨额亏损,账目不清,这是小题大作?”
欧阳恭合上账本:“丁帮主,连头带尾不过是一百多两银子的事,城外随便一家客栈半个月也赚不止这个数,犯得上摆上台面说吗?况且即便这家店的确有问题,那也是掌柜的事,就这么算在张管事头上,未免太过武断!”
丁云松冷笑道:“掌柜?那我们就来说说这个掌柜。掌柜周继红,便是周老议事的公子,前几年可谓劣迹斑斑,欧阳长老也有所耳闻吧?二柜,便是堂下这位,入酒管不过月余便由干事提拔至副理事!”
丁云松说的这些,马天复大体都知道,可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啊?怎么到他嘴里一说,立刻觉得问题十分严重呢?
“还有!”丁云松声调突然拔高,“开店门市,是酒管以三百两银子的高价购置,原户主姓名,衙门查无此人!”
全场哗然,原本默不作声的几位议事开始交头接耳。他们未必知道五味坊是什么样的,但城中产业的价格总还了解。三百两银子买下天香楼都绰绰有余。
欧阳恭左右扫了一眼,道:“那帮主此来,是请议的?”
“正是!”
“请议何事?”
“张成功假公济私中饱私囊,理当以帮规治罪!”
“不议。”
“为何不议?”
“证据不足,议事不齐,怎么议?”
丁云松语气激烈,欧阳恭则波澜不惊。
二人对视了一阵,丁云松拂袖便走。经过马天复身边时,丁云松指着马天复道:“看看,诸位。就他,年方二十,入帮一年不到,如今贵为酒管副理事!我不管了,想管也管不了,你们看着办吧。”
丁云松和两个随从走了,屋里只剩下议事堂的人、陈容和马天复。
又是一阵寂静。马天复咽了口吐沫。
“陈管事,张管事是怎么说的?他来不来?”一位议事问话。
“大约……来不了了吧。”
“这个人是内帮的吧,你带回刑管处置便了。”
“这……诸位议事都在,还是请议事堂发落。”
“陈容,这是你刑管份内的事!帮主的请议欧阳长老已经说了不议,这小子犯的事跟议事堂已经没有关系了。”
陈容后退一步,头一低,不吭声,也不动。他为人粗豪,可并不傻。去找马天复的时候他还了解情况,进来后一听马天复和张成功的这层关系,又见丁云松这个态度,自觉拿捏不好分寸,不如干脆把头一缩,最多不过是被数落两句。
张成功在蜀山帮不说飞扬跋扈吧,我行我素、蛮不讲理算是公认的。一有议事堂撑腰,二凭劳苦功高,不识趣去惹酒管的人到最后无一不是灰头土脸。今天丁云松无论是不是小题大作,到底是真想动酒管还是随便敲打一下,欧阳恭满打满算就回了十个字,就算是马天复都能看出来蜀山帮目前还没人能动张成功。陈容在这个位置也干了好几年了,能去主动得罪张成功?
丁云松临走时说“你们看着办吧”,“你们”当然是指议事堂。丁云松心里默认马天复是张成功的人,所以才会这么说。但无论他什么心态,这话是他说的,陈容不管也算是听命行事。而且还有一件事,去年年底的案子,丁云松只知马天复帮上了忙,而陈容是全程参与的,隐约知道马天复跟督捕司关系匪浅!这个黑锅他陈容能背?
欧阳恭最终还是要表态的。作为欧阳恭,“你自行处置”这种话是说不出口的,因为这就等于让陈容为难。完全不追究,也不太可能,就是轻罚还是重罚的问题。
“唉……”欧阳恭叹了口气,“这个丁云松,越闹越凶了,要糖吃要得过分了点。”
“呵呵,年轻人嘛,性子急了点。”一旁有人附和道。
“那也不是这么个闹法。今天他敢闹张成功,明天呢?”
“是,确实。他今天确实过分了。”
“嗯……其实想想,他过年后提得好几个事情不是不议,就是不成,也怪不得他气不顺。”
“那长老的意思是?”
欧阳恭又不说话了。
马天复一直站在那儿,从最初的忐忑到尴尬,而现在用心听着他们话里的文章,渐渐似乎有点理清了其中的关系,只是,这到底跟他有什么关系?
“马天复是吧,我见过你,后来又听说你本事不小。”欧阳恭突然道。
“啊……啊?哦……这个……”马天复不知所措。
欧阳购转而对左右道:“民管要的银子,批一半吧。不,三成。不能给惯坏了。这个马天复,革了干事,送去运管养马!让他丁云松看着解解气!”
“那老张那边?”
“哼!我们帮他擦了多少屁股!就当略施小惩!就这么定了,两件事都写个文,让内管的人发下去,别图省事。对了,另外再找两个没来的议事一同署个名。散了散了。”
众议事都起身要欲走,这时马天复弱弱地举起只手问道:“各……各位,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欧阳恭没理马天复,直接从他身边走过。走在最后的一个议事拍拍他肩膀道:“年轻人,你爬得太快了,我们把你先抱下来,怕摔着,明白吗?”随后也出门了。
马天复回了一下味,发现这不对啊!张成功是为了把我摁死在酒管才提我做副理事,而现在他们因为我升太快了反而连干事都给我革了?
“冤枉啊!”马天复直追到门外大叫道,“属下是冤枉的!不信你们问张管事去!”
众人一齐回头,欧阳恭往回走了两步:“怎么?那事还能是你们管事指使你做的不成?”
马天复这才恍然大悟:我道怎的,原来是误会!张冠李戴了吧!
“欧阳长老、各位议事,属下前日才会庐州府,这两天店里事务繁忙,无暇它顾,实在不知诸位所指何事!”
一位议事厉声道:“小子,别给脸不要!全蜀山帮上下,还有另一个叫马天复的二十来岁的副理事吗?你在外招摇撞骗,敢做不敢认?”
“什么招摇撞骗?我……啊!我想起来了!边三七!但我招摇撞骗他什么了?”马天复终于知道自己为何被请到这里了。
“哼哼,灵丹妙药,可解百毒,厉害啊!我活这么大都没听过!”
“我帮他救了个人,还倒贴一枚百草千虫丹,我骗他什么了?”
见马天复情绪激动,陈容过来按住他肩膀,道:“边大夫跟我们帮的老人很熟,因为你自称理事,年纪既轻又非哪个功劳户家的,他怀疑有人冒充蜀山帮的人行骗,才来刑管告诉我们。我们查过了,那个伤者有东西能证明身份,所以可以认定你们不是在演双簧。但是你仗着有点医术便欲行骗却是事实。你是不是想把你的药卖给回春堂?”
马天复仔细回想了一下,道:“我从未提卖药之事。”
“被先行识破,你自然提不了了。说救那个人的药可解百毒,是你说的吧?”
“是。但确是如此。”
欧阳恭听他们说到这里已经极为不耐烦:“小子,别仗着自己有点小本事就得意忘形。边大夫不是外人,你行骗又未遂,本帮帮规通常是无果者不罪,所以才看在张成功的面上,就当你胡吹了次牛皮,让他往后严加管教你便了。你要是再嘴硬,你看看张成功能不能保你。”
马天复冷冷地看着欧阳恭,目光交汇之际欧阳恭居然向后退了半步!
“长老,既然如此,为何革去我干事身份,调去运管养马?”马天复此时语调异常平静,但在场所有人都莫名觉得一阵不舒服,好像马天复整个人长满了刺,很扎人。
面对马天复这种质问,欧阳恭在平时早就端起架子了,而现在却不由自主答道:“你本来提拔就太快,不合规矩,难以服众。现在又出了这个事,必须加以惩戒。”
马天复深呼了一口气:“如若我的药确实可解百毒,又当如何?”
本来准备出言嘲讽的一个议事,恰好对上了马天复的眼神,话硬生生梗在喉咙里没说出口。陈容也凝神注视着马天复,挡在几位议事身前。
欧阳恭认真思索了一下道:“酒管的副理事你是做不了了,不过干事身份可以保留。”
“那我就白受了这顿冤枉?”马天复冷笑道。
陈容此时大吼一声:“够了!”议事们但觉耳边“嗡”的一声,刚刚那种极不舒服的压迫感竟烟消云散了。
陈容喘了口气,道:“副理事本就不该是你有的身份,这并不算惩罚!五味坊乱七八糟,难道你这个二柜就脱得了干系?还有,回春堂两个伙计是你打伤的,你可还要抵赖?”
这番话说出来,马天复气势瞬间弱了几分,语气中开始带了一丝不忿,却比刚刚那几句话听着更为正常:“那我便证明给你们看!你们谁身上有喂毒暗器?越毒越好!我以身试毒,自证清白!”
众人面面相觑,这小子是认真的?难道世上真有可解百毒的灵丹?或者他相信他自己的丹药真能解百毒?
“好吧。”欧阳恭轻声道。
陈容点头,摸向腰间:“我这里有毒镖三支……”
“慢,用我的,”欧阳恭左手一振一翻,掌心出现一支银针,“要自证清白就要保证能清清白白,你内功殊于常人,我这支银针的毒也与众不同,越是用内力反而毒发越快。你可敢一试?”
马天复接过银针,观之嗅之,无色无味,道:“我的百草千虫丹解不了异毒,针上所喂何毒?”
“几样随处可见的毒虫毒草混合炼制的罢了,太稀奇的东西我也没有。”欧阳恭又从怀里掏出个小白瓷,拔开塞子,将药粉倒在地上,然后微微一笑,尽在不言中。
银针?原来欧阳恭是暗器的行家,马天复突然心里就没底了。
自幼习武的人通常都会练练暗器,虽然不一定每个人都能学会,但起码对腕力、眼力有好处。而像马天复这样练得小有成就的,时常身上会带些可以当作暗器发出去的物件,如果手头宽裕,会把几个一两的银锭单独放在袖口的一个暗袋里,如果是束口的衣服,那一般会在腰间。因为人的手就那么长,而暗器可以射出很远。
而以银针为暗器的人,可远不止随便练练那么简单,没有数十年的浸淫,根本无法飞针伤人。银针的速度虽快,但缺陷很明显——体积太小,不击中要害无法造成重大伤害,真正造成伤害的是针上所喂剧毒。一旦到了需要用喂毒暗器与人相斗的时候,必是情势极为凶险,所以银针上喂的毒一定是毒性猛烈毒发极快。
“怎么,不敢了?”欧阳恭见马天复犹豫,出言相激。
马天复不确定欧阳恭是不是真把解药倒了,那样的话如果自己的药并不能解毒呢?为了争这口气万一丢了性命是否值得?
“呵呵,那倒不是。只不过有件事想弄个明白。”
“请讲。”
“欧阳长老是怎么知道我的内功功法的?”
“哈哈哈哈!”欧阳恭似乎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小子,上次在校武台就知你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你刚刚施出‘七感’中的‘摄魂’,这岂是你这个年纪的功力所能办到的?这难道是正常功法?”
之前的对话,欧阳恭没有明说,可意思很明显,马天复的被贬,只不过是议事堂对丁云松的一种变相妥协,所以马天复愤怒至极!因为极力克制,马天复终于没有发作,但几位议事和陈容的反应都像是在戒备。这很正常,因为如果有人像自己刚才那般愤怒,自己也一定可以察觉。在场的议事最年轻的都年过花甲,如果会内功,到达“了然”之境并不稀奇。
欧阳恭所说的“七感”并不是和“了然”、“小圆满境”之类一样是特指一种功法的境界,而是个众所周知的统称。人有五感,五感之外,“了然”所达到的就是第六感,而第七感则是比第六感更进一层,由被动的感知转为主动的传达。对于第七感,马天复并不陌生,因为师傅经常用它来稳定病人的情绪。
难道回去这一趟,在师傅的帮助下自己的境界又有提升?想到此处,马天复立时心潮澎湃!这样一位技惊鬼神的师傅,他说的话,他炼制的丹药,自己居然还有怀疑?
“哈哈哈,”马天复也放声大笑,“目中无人未必,但欧阳长老这银针之毒,我还真不放在眼里!看着!”
马天复拈起银针在手背上用力划出个老大的口子,并把银针置于伤口之中,向众人展示。在场众人见马天复沉思之后突然如此果决,都大吃一惊。
伤口周围皮肤立时出现黄、黑、绿三色血斑,颜色越来越深,并迅速向四处蔓延。
欧阳恭紧紧盯着马天复的脸,找不到任何一丝惊慌失措。其余人则是紧张地观察着伤口,不时看看马天复的表情。
马天复咂了下嘴,皱着眉道:“欧阳长老,这毒好生厉害啊,这菜多大功夫,半条胳膊都麻了,心口好闷。哎呀,不行了,得用药了,不然就糟了。”
说罢,先取出了伤口中的银针交还给欧阳恭,又掏出一个瓷瓶递给陈容:“陈管事,麻烦取一枚给我。”
陈容赶紧结果,手忙脚乱的取药,差点把瓶子掉到地上。
“呵呵,不急,没那么急。”马天复笑道。
“还不急,你脸都绿了,还能笑出来?”
“呵呵,有劳了。”
马天复接过药丸,一个趔趄,坐到地上,喘息道:“嘿嘿,厉害,真够劲儿,没有混而合之,能有这个效果,真难得。”
其实马天复心里并没有嘴上说的那么轻松。身中毒发如此迅猛的剧毒,如不及时救治就算不致命也会致残。当下立刻捏碎药丸,以拇指、食指碾成药粉落在伤口中。
马天复用药后一直笑吟吟地看着欧阳恭,此时,反倒是欧阳恭全神关注看着伤口的变化,双眼越睁越大。马天复的手以比中毒更快的速度恢复如初,转眼间伤口流出的血已是红色!
“这,这是什么妖法!”欧阳恭失声惊呼。
陈容和几位议事长出了一口气,同时也为欧阳恭好笑——连“妖法”都说出来了。
“呵呵,没那么快,体内还有余毒,大概半个时辰才可尽除,咳咳。”马天复脸色不太好,咳嗽了两声。
愿赌服输。欧阳恭此时心服口服,向马天复深作一揖:“马干事,议事堂错怪你了。”
马天复想伸手去扶,刚一动步就神色痛苦地捂住胸口,不能出声。
陈容赶紧去搀马天复:“都怪我!不该不信自家兄弟!偏听偏信边三七那个老糊涂!呆会儿我就去把回春堂给砸了!”
马天复强笑道:“不可。不怪他。还有,我是因为急用钱才不得已去卖药的。这个药,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陈管事你说是不是。”
陈容连连点头,欧阳恭对余人道:“听见没有?此事绝不可外传,跟任何人都别提,包括帮主和其他议事。陈容,先扶小马进去休息。你们其他人先回去吧。”
马天复并未虚弱到要人扶的地步,但陈容执意要扶,马天复也只好任由他搀着。
进屋后,欧阳恭道:“陈管事,这里的情况你去跟张管事说一下。”
“张管事现在不在酒管,况且小马身体虚弱,我还是送他回去为好。”
欧阳恭眉头一皱,有些不悦。今天来的议事都是他自己的人,连他们都给打发走了,这陈容竟然不走。
“咳咳,陈管事,能不能麻烦倒杯水给我。”马天复道。
“好!马上就来!”陈容连忙应着。
欧阳恭道:“解药我这里还有一瓶,你服下吧,以防不测。”
马天复摆手道:“谢欧阳长老。但我所用解药我自己也不了解,不知是否会药性相冲,所以……多谢了。”
想来也是,欧阳恭怎会不留一手,万一马天复是一时要强,岂不坏事。又或者马天复只是自以为他那个药能解毒呢?其实当看到马天复并未以内力延缓毒发,欧阳恭就准备把解药拿出来了,他的毒他自己最清楚,倘若以内力逼住,则半个时辰内用解药则无事,半个时辰之外,连他自己的解药都不敢保证。
“小马呀,你有这样的解毒灵药,怎能随便就这么卖给外人呢?依我看……”
“水来了水来了!热的,小马兄弟,还需要别的什么尽管说!”陈容又进来了。
欧阳恭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之色,陈容只装着没看到。
马天复喝了几口水,道:“陈管事,真是不好意思,欧阳长老这个毒还真是非同小可,呵呵……欧阳长老,您继续说。”
欧阳恭又白了一眼陈容,对马天复赧然笑道:“小马,作为帮派,在外打打杀杀是免不了的。危急关头,你这一枚药可就是一条咱蜀山帮兄弟的命啊!所以说……”
陈容在一边插嘴道:“对对对,小马兄弟,特别像我们刑管这样的管事处,除了内部刑罚,还经常要出去抓些穷凶极恶的亡命徒,哪年不死人?死一个人,就是一家孤儿寡母,即便有帮里照顾,顶梁柱没了,日子过得得有多凄惨!你要用钱,你可以把药卖给帮里啊!小马兄弟,你别不好意思跟帮里开口提钱,咱们蜀山帮从来不亏待自家兄弟!”
马天复本来觉得有些滑稽——这还是那个在校武台上板着个死人脸的陈容吗?听到后来“不亏待自家兄弟”这句话,脸色又阴沉下来——如若不是拿出这瓶百草千虫丹,我马天复能有幸坐在这里受你们二人恭维吗?
欧阳恭现在又觉得陈容不那么讨厌了,毕竟自己不太方便的话可以经他的口说出来。
马天复心知今天不交出几枚来势必走不出这间屋子,叹道:“唉……不是没想到过卖给帮里,而是实在不知道找谁。再说,此药是家师赐予的保命之物,且炼制极为不易,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将之货卖。”
“不知是何难处?能把小马你逼到这般田地?”欧阳恭神情关切地问道。
陈容也道:“是啊小马兄弟,你住都住那么大宅子,那得欠外面多少钱才能把你逼到卖这个救命药的地步?是哪个钱主?或是行钱?咱们也可以找人说说情,降降利息。庐州地面上,这些人多多少少要给蜀山帮点面子。”
“这……怎么说呢……”马天复挠起了头。
欧阳恭此时强忍内心喜悦,摆出副关心的样子。
欧阳恭喜,是因为马天复多少要交出一些来,这时候吱吱唔唔不过是在想怎么谈价钱。既然去一家医馆卖药,可以说马天复本来就没期望能卖出多少钱。况且为了证明药效马天复就已经用了一枚,他准备卖的数目怎么着也不会低于五枚吧?
况且,在欧阳恭看来,马天复根本不知道他手里的药的真正价值!说什么可以用来救帮里的兄弟根本就是冠冕堂皇的谎话。一枚一命,命与命之间的价值差距太大了!拿来救一个月二两银子的那些力巴?
陈容此时才是真正的关心!作为刑管管事,议事堂和帮主这二者,他一个都不能选。他今天选择站在哪边,明天就会死得很难看!在这样一个要害位置,反而在高层中地位是最低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厚着脸皮想在这里分一杯羹。无论哪一方,都不想把他拉太近,也不想把他推太远。如果马天复说出的事情他能帮上忙,当着马天复的面,欧阳恭也不可能一点都不留给他吧?
相比欧阳恭和陈容,马天复这时的想法真是单纯的要命。
马天复实在没想他的百草千虫丹会如此被视若珍宝。从欧阳恭的前后态度来看,言语上得罪了张成功现在根本不是个事儿了。现在让马天复困扰的有两个问题。第一,五味坊那边还管不管了?自己独善其身,觉得有些对不起周继红及店里其他人,毕竟前天还信誓旦旦大张旗鼓要振兴五味坊。第二,如果欧阳恭帮让自己得偿所愿,调到运管或外管,他们还会不会给银子?
马天复这边还没想好,陈容在旁不断催促,有些心烦。突然,马天复灵光一现,想出了个好点子。
“药我准备卖,但是药方我是准备献给帮里的。”
“药方?”欧阳恭和陈容同时惊呼。
欧阳恭觉得有些恍惚:鞑子还没赶走?还是天下已经大同了?
陈容狂喜: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被我三催两不催就不知道怎么办了,连药方都要交出来了!欧阳恭你这个老狐狸,玩什么没狗屁用的心眼子,要不是我陈容,哼!
“我去拿纸笔!”陈容“蹭”地出门去了,带起一阵风。不快不行啊,打铁要趁热!
欧阳恭思虑周全,虽然有些激动,但也没排除坏的可能,会不会是马天复发现了自己的药奇货可居,现在后悔了,拿个所谓的药方来敷衍?想到这里,心里又对陈容生出厌恶——这货的相也太馋了。像这种没脑子的,怎么当上管事的?
“你把药方给别人,令尊师同意吗?”欧阳恭问这个,其一意在试探马天复反应。其二,他早看出马天复的师傅必定不是泛泛之辈,要是不问清楚,哪天来兴师问罪,说蜀山帮欺他徒弟年少无知,也是个麻烦。
“哦,这是先人古方,流传下来,理应造福后世。”马天复笑道。
陈容腿脚真快,几句话功夫便拿来文房四宝,陈容亲自磨墨。
马天复一边写药方,一边把自己为什么需要银子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陈容听了,顶着欧阳恭不时投过来的白眼,左一句“老糊涂”右一句“老东西”,就差破口大骂。反正都拼了,装二百五就一装到底。
欧阳恭自然跟陈容不同,只是微微点头不予置评。待马天复说完,欧阳恭呵呵一笑道:“小马呀,老夫看来,这件事,既不能怪你,也不能怪张管事。以你的武功才干,在那么个地方,确实是委屈你了。不过你也应听说过一句话,叫请将不如激将。他如此激你,正是看出你才华出众,想今后重用你。你看呢?”
欧阳恭这就是完完全全骗小孩子的鬼话了。蜀山帮任何一个管事,即便知道马天复有些背景,最多也就是平时多哄哄罢了,重用?重用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
相比之下,马天复更喜欢听陈容骂张成功,对欧阳恭这番话也不作答,而是把药方交到欧阳恭手上。陈容嘴上继续替马天复抱不平,人确一闪而至欧阳恭身后。
君臣使佐、炮制方法写得一清二楚。歧黄之术欧阳恭懂得比马天复只多不少,他在认真研究药方中的门道。陈容也聚精会神在看,口中念念有词,想来是在默背。
“这朱睛冰蟾是何物?”就只有这一样东西欧阳恭不认识。
“是一种通体雪白,眼珠血红的蟾蜍,生长在雪山上,蟾酥可为君药。”马天复如实相告。
马天复这个说法,丝毫没让人觉得朱睛冰蟾有多难得。他这么说,是为了让自己这个药方更有价值。不过在欧阳恭眼里,一些寻常药材配上这听起来上个雪山就能捡到的“朱睛冰蟾”就能制成解毒圣药,反而有点可疑,如果药方上有几样“七大恨”当中的物事看起来更真。
不管真假,马天复的确拿出了药方,欧阳恭必须有所表示。
“我蜀山帮立帮之本是忠、义、信三字,马干事忠心可昭日月,义薄云天,实乃我蜀山帮武人之楷模!老夫代蜀山帮全体帮众谢马干事赐药!”欧阳恭、陈容面对马天复躬身一揖。
“我们蜀山帮一贯物尽其用人尽其材,马干事,你在那里的确是屈才了。这几天议事堂会商议一下你这个情况,看看哪个管事处适合你。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说出来,我和众位议事参考参考。”
“运管就不错,可是养马真不是太在行……我想走镖!”
“嗯,不错,很合理,这个议事堂会会商议的。”
马天复觉得欧阳恭话里有一丝不对,总说“商议”,这点事情对他来说没什么大不了吧,难道连他这个议事长老都应承不下来?略一思索,明白了。
“对了,百草千虫丹出自家师之手,属下自己也没炼制过,制作方法万一有什么疏漏,可对照此成品加以印证。”马天复从瓶中倒出了五枚药丸。
欧阳恭双手捧着接过:“好,好。这个,我会交与相关人等。”
欧阳恭语气平和,但喉头耸动双眼发光,马天复看在眼里,只觉好笑。至于陈容,一脸失落。
马天复瞅瞅瓶里,还剩六七枚,想想陈容又是倒水又是磨墨的,身为一个大管事能做到这样也算难为他了,便又取出一枚道:“陈管事,这个你拿着。”
陈容大出所料,喜不自胜:“小马兄弟,这么客气做甚!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客气了!”
欧阳恭微笑道:“此药炼制不易,回头内管会给你些补偿。另外,本来张成功违规提拔你,是作不得数的,但念在你献药方有功,我个人会建议运管给你个相当于副理事的位置。陈容,从帮规上来说,有什么问题吗?”
陈容不假思索大声道:“没有任何问题。依帮规,并无副理事这一级别,此职级只在管事处内部有效。马副理事,恭喜高升!哈哈。”
要说某个人一贯沉着稳重,那是没遇到让他不稳重的事情。陈容这个年纪就在刑管身居高位,那是活生生拿命拼出来的。年轻的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人到中年生死场面见得多了才明白,很多不怕死的人反而死不了不是因为不怕死,而是运气好。多带条命在身上有什么不好?谁会嫌命多?
这边陈容为自己这回多了个心眼留了下来而暗自高兴,那边马天复又何尝不是捂嘴偷笑?一个没什么用的药方子,加几枚解毒的药丸,什么事都省了!还有银子拿!况且还做稳了副理事的位子,有了称心的差事!比调到酒管当干事称心多了!至于五味坊……唉,只能对不住了。
欧阳恭道:“那就先这么办吧。这两天还有不少事。小马,调令两日后下来,你可以先准备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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