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一二三……四……
单徙站在小平房楼下,仰着脖子看第四层,那里一片漆黑。
她抓了抓短发,深吸一口气,迅速赶跑心中的失落。
原本就是这样嘛,老爸不在家才是常态。
所以,漆黑一片也才是常态。
他估计又跑去赌场了。
2
华侨酒店顶层。
金二在邮件里说,昨天辞去了中国区的中单,今天回了韩国,不再做韩援了。
把自己坐着的椅子退后一些,张梓游屈起长腿支在桌子边缘,拨通金二的电话。
那边正在约会,说没两句就给他挂了。
约会?
约会……
那货的生活已经沦落到如此无聊的地步了?
如果大学之前自己也选了职业电竞这条路,再过几年,会不会跟金二一样,过上那种需要通过约会一类的低效活动来获取低级乐趣的生活?
张梓游转着手机,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停下一切动作,屏住呼吸。
一动不动地想了几秒,才发现没有音乐。
晚上十一点多,适合听舒缓的小提琴曲。
自己的琴没带回来,这小城镇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小提琴。
有点烦闷。
烦闷是一种无意义的情绪,正常情况下不应该在他身上产生。
k上,刚拿了国象超级大赛冠军的nurll晒了两张照片,是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和一束玫瑰。
不出意料的,国象圈里全是喜气洋洋的祝贺。
dull.
张梓游上大学之后就不怎么玩国际象棋了,偶尔有时间自娱自乐一下。
现在越发觉得难以跟国象圈子的哥们交流了。
也许过段时间就可以悄无声息地删掉这些家伙了。
还是略觉烦闷。
要不写点东西?
他抱着笔电在沙发上坐下。
一打开,随设备启动而登录的社交软件□□立刻弹出一堆信息。
在国内念大学本科那会儿,张梓游开始在网站上写一些类似的玩意儿。
久而久之,已经成了一种娱乐方式。
结交了一些读者,并且大部分是女性读者。
这个社交账号平时无用,唯一的用途就是空闲时跟这些读者聊一下天。
而现在,聊天群里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地跳出来,正在热烈讨论着约会事宜……
又是约会……
人们的生活就不能有点别的东西?
看来打开笔电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写东西的兴致也全然没了。
烦闷的情绪越发不可收拾。
张梓游从冰箱里拎出一瓶果醋,连手机也没拿,晃着车钥匙圈就出门了。
3
梅州五华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张梓游第一次回中国时,飞机降落的地方在广州,但真正停留过的第一个地方却是这样一个小城镇。
绿色清新,淳朴平淡,又或者,偏僻落后。
这里的人讲的方言是客家话,很像粤语,但比粤语更难学。口音百转千回的,拗口婉转。
这些年,我流浪过的地方越来越多,学会的语言也越来越多。
但是人这种生物,是不是要有一个家乡,显得好一点?
以前老太太说,每个人都需要落叶归根,不然就无法转世轮回。
所以我想,我也需要一个家乡。
并且,我想要一个家乡。
鲁森,那时候我问你,知不知道梅州五华县的别名是什么;
你说不知道,这里根本没有多少梅花,中国人取名真奇怪。
现在我承认了,是挺奇怪的。
就像我一直没懂,为什么要冠我以“张”姓。
4
车子沿着琴江河漫无目的地行驶,心脏随着呼吸悄无声息地跳动。
有时候张梓游觉得,人生所有的际遇都通往同一个终点,途中的一切曲折与挣扎都只是生*验。
时空是平行的,个体是孤独的。
得到都是幻觉,失去才是永恒。
5
琴江河对面就是水寨中学,里面设立了高中部和初中部,他在那里念过半年多的初中。
一个急刹车,身体猛然前倾。
张梓游皱了皱眉,看着路中央那个被吓呆了的男生。
十分钟之后,旁边网吧里。
“哇塞!反杀了!超赞!”
男生看着游戏屏幕里那场漂亮的反杀,再看向这个操控着游戏键盘的年轻男人时,简直双眼冒星星。
张梓游挑眉笑了笑,习惯性地伸手去够键盘旁边的果醋,尔后才发现这不是在电竞俱乐部,自己也不再是那个彻夜打练习赛的少年了。
旁边根本没有什么果醋,他出门前顺手带的果醋被落在外面车上。
“日……为何如此健忘?”他舔了舔唇,低声自嘲。
“什么?”旁边的男生维持着星星眼。
“饮料落车上了。”他从口袋里勾出车钥匙,抬头望了一眼男生。
三十分钟之后。
一群从学校翻墙出来的男生围在同一台电脑周围,兴致高昂地围观这个深夜进来网吧的男人打游戏。
时不时兴奋地叫嚷两句,七嘴八舌,飞扬着他们的青春。
张梓游咬着吸管喝了口果醋,长指在键盘上翻飞,侧脸显露出的某种好笑的满足感。
最后网吧老板干脆关了门,自己也围了过来。
6
天微微亮时,张梓游下车走进酒店。
对为了躲避一个所有人都在约会的世界而跑去网吧打了一整夜游戏的自己,他只有一句话想说——真他妈闲得理直气壮。
他进去之后,门前两位保安颇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地默认为:现在的年轻人啊,精力就是旺盛。
长期规律作息突然被打破,人就会处于一种亢奋状态,然后持续不规律好几天。
比如现在,通宵过后的张梓游毫无困意,神经反应极度活跃。
回顶层冲了个凉,整理一番,就早早地去各个部门晃了一圈。
7
“什么?!不是去世了?哎哟,我一直以为他老婆是去世了。”
“哪里是呀,他们家里欠债数目太大了,孩子妈顶不住压力,带着儿子走了。”
“哎,那现在呢?有什么消息吗?”
“有个鬼消息啊,早就不知道去哪个大城市啦。应该是找到其他男人了。”
几个大妈级的员工在清洁间七嘴八舌地唠家常。
张梓游抬手抚了一下眉骨,面无表情地准备推门而入,却在听见下一句话时收回手——
“……单徙儿知道的吧?”
“孩子那么大了,肯定早知道啦。”
“唉,有什么办法,摊上一个烂赌鬼做爸爸。”
“人呐,生时看命,死时看天……”
张梓游再次抬手轻抚眉骨,静静地立在门外。
“那单家现在怎么个样子啊?她爸不赚钱,她读书怎么办?”
“不太清楚,还有生活费啥的,也不知道她怎么弄。”
“上次我侄子还说,在夜店看见单赌鬼了,不止赌,还嫖……”
“想想就知道啦,跑了老婆……”
“不是吧,看着面相挺老实巴交的……”
“鬼呀!就没见他清醒过,上次还疯言疯语咧,喝酒跟喝水一样……”
脑海里迅速拼接着这些信息,辅之以三番两次看见那个小姑娘的场合情景,很容易就拼凑出她的家庭背景。
他心里淡淡的,就像:有人在茶几上泡了热茶,香气飘在鼻尖,而他刚熬了夜,还不想喝茶,却莫名其妙地站在茶几面前静静闻着茶香———这样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听着里面的员工在叽叽喳喳,张梓游踮了踮脚,望了望天花板,又看了看手表。
直到目光触及墙角那边,露出的小白鞋尖。
果然普天之下皆偷听之人,特么当然也包括自己。
张梓游在心里轻笑,调了下衣领,打算若无其事地进去按公巡视。
然而下一刻,捏着衣领边缘的长指顿住。
因为墙角那边的人拐出来了。
两相对视几秒。
张梓游平生破天荒的有点语塞,甚至连冷清的神情也难以维持下去。
他在想,方才真应该装作从后面走过来,而不是以一种一看就知道偷听良久的姿势站在这里。
看看,对面的小姑娘该有多尴尬。
着实懊恼。
8
他语塞,单徙更语塞。
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才能显得落落大方自然而然一点。
表情也不知道该怎样调整,才能使得自己看起来一点都不难堪。
她一直躲在墙角,想等里面谈论的话题转移之后再进去。
但是这个男人在这里做什么……
他知道里面的阿姨们说的就是她们家吗?
胸前的工作牌提醒了单徙——他看过这个,应该……知道吧。
那还真是……天大的尴尬。
9
“……是我我也会带儿子走啦,女儿都是要嫁人的嘛。”
“跟着赌鬼哪会有什么好日子……”
张梓游看着单徙,他们中间隔着一道清洁间的门。
里面的谈论声不断传出,酒店长廊的灯光闪得让人无处可藏。
他与对面的小姑娘相向而立,彼此无言。
突然的,单徙举起身前的工作牌,指着姓名旁边的那三个字,冲他露出无声的笑。
眉眼弯弯的,左脸颊显出小酒窝,透出某种似曾相识的愚蠢天真。
他看着她深吸一口气,朝气蓬勃地推开清洁间的门。
“阿姨早上好呀!”
“呀,单徙儿来了啊。”
“来这么早,吃早饭没呀?”
…………
张梓游站在门外,挑眉笑了笑。
小天使吗?
勉强有点像。
还有,原来是你。
那个借给我怀抱的音乐盒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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