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1
初十凌晨。
张梓游在预计时间之前就离开了五华县。
天幕灰蒙蒙,街上行人冷清,雾气萦绕在街旁树木间。
保安说张先生已经走了,一小时之前走的。
单徙站在酒店门口茫然失措,心里突然空了一块。
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想起给他打电话。
那边刚接通,她就吼:“张梓游!大坏人!”
“……”
“你怎么可以不按时!就这样走了!我、我我……”她说着,鼻音渐重,喉间哽咽。
“敢哭出来试试。”他声音不高,但语气不容抗拒。
单徙吸着鼻子,“……那你、你到哪啦?”
“梅江区。”
“大骗子……”她扁嘴,实在难过得想哭。
“说了不会让你送,我不开玩笑的,”张梓游换了只手拿手机,“用早餐了吗?”
“没用!不吃了!饿死算啦!”超委屈的,这一分开就得半年后才能见到他,他居然不让她送机!
信号那端传来他好听的低声笑音,“小天真。”
“什么事呀大流氓!”
“你知道……五华县的别名是什么吗?”
“长乐,”单徙擦了一下额角的细汗,“长乐县。问这个做什么呀?”
他又笑了一声,很轻,很释怀,很……疲惫?
盲音传来。
又挂了?
这坏毛病!
以后必须得教教他,自己说完就挂人电话是毛病!
坏毛病。
2
的确,是个坏毛病。
这些年他一直改不过来。
越是熟悉他的人,便越是骄纵他这个毛病。
就像被上帝下了诅咒,习惯性挥霍所有既得的偏爱。
偏偏又见鬼地可以有恃无恐,挟裹着自身的种种资本,恣意享受或冷眼旁观,永远对自己的所爱冷静自持,永远对自己的所得不以为然。直到突然被上帝宣判受刑,以另一种方式备受岁月煎熬,又或者搭上下辈子轮回的机会。
留在地狱,才能心安理得地做坏人。
3
腾出左手,右手扶着方向盘,张梓游垂下眼睑看了眼自己的左手掌心,上面的纹路深浅繁杂,藏着神秘的生命线。
他一直觉得,一旦牵手,彼此的生命线就会渐渐交错。
于他而言,牵手这个动作的意义比亲吻还郑重。
所以他一般不会轻易牵别人的手。
4
一边踢着脚下的落叶,一边小声嘀咕,单徙觉得他简直讨厌死了。
“等以后离不开我的时候、就慢慢收拾你!怎么可以这么坏?大坏蛋……”
自言自语得正起劲,手里握着的手机突然震动。
她盯着手机屏幕酝酿了一下,又清了清嗓子。
接通之后凶巴巴地问:“先生你打错了吧?刚刚不是特别大爷地给我挂了么?”
那边低声笑,还不小心咳嗽了句。
她忍不住,又别别扭扭地问:“……你、你感冒啦?”
“是呀,被人凶到感冒了。”
“谁……”单徙超不情愿地哼哼,“……谁凶你了?我才没有。”
“不打自招。”
“我那是……”
“是什么?”
“是明目张胆地在气你!”
他不跟她计较,轻轻喊她名字:“单徙。”
“干嘛?”
“你是我的小长乐。”
“什么?什么小常乐?”这人怎么总是冒出一些没头没尾的话?
“没什么,”张梓游看着前方的机场大门,停下来问她,“给你一个先挂电话的机会,要不要?”
“瞧瞧这人……”她不满地‘啧啧’几声,“说得多好听,仿佛我原本不能先挂电话一样。”
他轻笑,“好吧,我错了”
“哼!”
“嘟嘟————”
传说中的盲音。
他第一次听到。
5
我曾经相信救赎,但不相信所谓的相互救赎。
也曾经在笔下的另一个故事里极力表达“孤绝者对得到救赎的幻想”。
是幻想,会破灭的想象。
我让男女主人公站在彼端,绝望地爱着对方——如果那是爱的话。
人跟人之间感情的终极意义,无非就是救赎。
救人于深渊,或救人于浑噩。
我曾一度痴迷的戏剧,在他的极端精神反叛中寻找与世界的契合点。
我流浪、漂泊、醉生梦死,在风月场所消耗虚无的生命。
本以为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在不夜城里天生孤独地等待着解脱。
清醒的理智却一次次劝我,于繁华陷阱面前甘愿妥协一部分灵魂。
我纠缠、挣扎、反复算计,得到的同时必然会经历失去。
所以也是个糊涂家伙,他那“要么一无所有,要么得到一切”的命题根本不成立。
而很多时候,立场往往比对错更加重要。
就像现在,我在试着说服自己,用最自私的方式驯服你,制造与你之间的羁绊,然后给你最世俗的温暖。
单徙,你不要懂得这些无聊的手段技法,你只需要一直这么清澈透明下去就好了。
6
“听着,我问你。”
“问!”
“你知道五华县的别名是什么吗?”
“还有别名?我不知道……我觉这一整个城市都很神奇,梅州嘛,居然没有梅花!”
“好了,别为你的无知寻找借口了。笨蛋。”
…………
7
它别名叫“长乐县”,寓意‘永不落幕的欢乐’。
一个朴实与梦幻共存的城镇。
天使鲁森,全世界只有你最笨。连这个都不知道。
奥斯陆苍茫天色之下,血色的积雪早就被清道夫清走。
我跪在街道中央,抱过你冰冷尸体的双手也已不再温热。
这双手被玻璃扎过、被鞋底踩过,做多少次手术都再不能完全康复。
就像你爱的这个坏人,完美皮囊下深藏着四分五裂过的骨骼与灵魂。
就这样吧,我放你走。
给你机会,从我心里出去。
途经天堂时不要犹豫,进去,进去,安心进去。
算我求你。
禁锢了天使的恶魔准备投降,即将要与愚蠢的上帝握手言和。
现在呀。
我有一个她,她相信童话,我便试着把攒了那么久的情情爱爱双手奉上。
即使姿态并不那么虔诚,一点也不像一个爱情的信徒。
但我原本就不相信爱情,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感受。
8
阳历三月至尾,天气开始慢慢回暖。
高三的学习生活相当紧张。
虽然他不在这个城镇,单徙却也因此学得更加心无旁骛。
杨艳在他离开那天就搬过来了,跟她一起住在四楼。
每天放学回家后,有人陪她说说笑笑的,再用一堆试卷把空闲时间填满,就没多少缝隙想念他了。
单徙甚至控制着自己,一天只给他发一条类似树洞心情的短信。
可思念这种东西,怎么能经得住压抑?只会适得其反。
晚上失眠了,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跑了几趟洗手间,回来还是睡不着。
她是熬不起夜的女孩子,一旦过了零点入眠,第二天必定会变成熊猫……
亮起手机屏幕,通话页面上的气泡图像一个接一个往上冒。
上次她的手机淋了雨,用不了了。这是他随手递过来的一部,但是里面空空如也,抽了手机卡之后,什么东西都没有。
“国内凌晨两点,梦游了?”
他干净清冽的声音,像隔了两三年没听到了一样,单徙不争气地带着哭腔哼唧了两声,算作回应。
张梓游:“……”
“张梓游,我好想你。”她翻了个身,把被子裹紧。
“要跟我视频吗?”他问得温柔,少见的温柔。
“不要!”
“怎么?”
“那样我一定会忍不住从屏幕里爬过去……”
“……”
她趴在枕头上,手机贴着脸,“……你、你现在在做什么呀?”
“在墓园看雪,”他轻声笑着补充,“以及,跟你讲电话。”
单徙皱着鼻子“哦”了一声,又迅速撑着手臂爬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墓、墓园………”
她怕问错,话卡在那里,不知怎么继续下去。
两边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听见他说:“养父过世了,形式总还是要的。”
语调平静,如同在说一件惯常之事。
“……”单徙抓着短发,结结巴巴,“哦……这、这样啊……”
“你想去探望一下你的父亲吗?”他转移了话题。
“想……吧。”
“那我改天让人安排一下,你周末没课的时候,让杨艳陪你去。”
“好……”单徙重新往床上躺下,嘻嘻笑着喊他,“张梓游……”
“嗯?”
“你怎么这么厉害呀?什么都能安排好。”
他也笑了,大约是觉得这话问得像出自孩童之口。
“因为我是djevel,具有支配人意志的能力。”
“骗人。”
他又笑,没说话。
“那……你哪里下雪,岂不是很冷呀,你有没有穿很多衣服呀?”
“我不怕冷。倒是你,多穿点,感冒会加剧失眠。”
“我穿的可多啦,每天都裹得跟只熊一样……”
他嫌弃道:“不裹你也像熊。”
“……”单徙想到什么,语气故作轻松,“呀,有点晚了,我挂电话啦?”
“这么主动?”
“你还站在外面呢……”
信号那边的人又不说话了,她听着他的呼吸声,静悄悄的。
“单徙。”
“什么?”
“我也想你。”
“……”突然语塞……
他低声笑,然后切断了通话。
单徙卷起被子,左右翻滚,笑得整张床都在动,好眠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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