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1
午餐时分,那些证券监管机构的工作人员已经离开。
单徙问杜明疏,他们检查的结果是啥。
“结果啊,结果就是证明了他们自己没事干,尽给自己增加工作量。”杜明疏给她挪开餐椅,让她坐下,开始用午餐。
容姨乐呵呵地给他们盛汤,潜意识里,她就没想过能出什么问题,反正先生是万能无敌的。
“我估摸着,他姐夫那边情况就……”杜明疏耸了耸肩,说,“……如他意了。”
“他想要怎样的呀?”单徙轻咬汤勺,然后放下。
“他想让人家商场受阻,亏些资金,名誉受损之类的吧。我猜是这样。”身为门外汉的杜明疏又开始发表高见了。
不过,反正某人的小姑娘也是个完完全全的门外汉………
可是他又错了……
单徙一脸诧异地问:“会这么简单?!”
她这出乎意料的反应让杜明疏差点被汤呛到,“不然……你想有多复杂?”
“不是、我是说……”单徙蹙着眉措辞,“我觉得,会比你说的更狠吧?至少,也该让他姐夫一家破产负债、身败名裂,嗯……跌到普通、不,是底层,跌到底层吧?也有可能会沦为他的员工什么的……”
她睁大着双眼,跟对面的杜明疏对望,期待着得到他的肯定和附和。
杜明疏:“………”
大爷张教的小姑娘,就是不一样啊。
真够毒、够敢猜的。
他只好缓缓点了点头,赞同她的猜测。
但还是没忍住,问她:“不过,你怎么会这么猜啊?张在你眼里,就是那种杀人不带眨眼的恶魔么?”
让工作上的敌方反过来替他赚取利润?
这对敌人该是多大的屈辱……
谁受得了?不如直接结束生命……
单徙喝了口汤,思索片刻,跟他说。
上次在停车场,她就被吓得不轻。
她只是跟他那位姐夫握了握手,当时她以为那是本国的基本礼仪,所以没有犹豫就伸出了手。
但是张梓游的反应异常强烈,撞车,拿枪,还把人打晕。
他在教堂葬礼上,表现也很淡漠,仿佛是被人强押过去的一样。
包括她与sana第一次见面,火药味也相当浓重。
总之,单徙觉得张梓游对他那个家庭里的人和事,都不只是简单的厌恶,还隐藏着害怕———他害怕她与他们有任何接触。
虽然单徙不知道造成他们恶劣关系的缘由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怕什么。
但他让她感受到的,就是这样。
所以可想而知,他到底有多想……击垮他们。
所以这次他姐夫的公司,肯定没杜明疏说的那样好过。
餐桌上的气氛很是安静。
诡异的安静,三人都若有所思。
2
杜明疏翻遍了沙发旁阅览架上的所有杂志报纸,找不到任何一份跟美术时装时尚有关的。
“哇哦,这人还真把他的理想王国给彻底抛弃了?连杂志报纸都不看了。”他说着,抽出一份勉强感兴趣的杂文期刊。
“理想王国?”单徙正在撕今天的日历页,听见他的话,转身过去问:“他的理想王国是什么呀?我好像从来没听他提过。”
“我啊。”
单徙还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可是杜明疏已经低下头去看杂志了。
他不打算再补充点其他了。
他的答案就是两个字了。
“………”隔着一张长方形玻璃茶几,单徙站在那里偏头瞧他。
她身后是撕去了今日日期的日历。
八月三十一号。
“杜明疏哥哥,你咋话说一半呢?”
“什么?话说一半?”他抬起头看她,表情疑惑,“我说完了啊,他的理想王国就是我这类嘛,服装设计、美术啊这些。”
“这些……是他的理想王国?”单徙不甚相信地看着杜明疏,她怀疑自己理解的‘理想王国’跟他说的到底是不是一个意思。
“是啊,就是这些,”杜明疏放下杂志,跟她说,“我跟他在纽约认识的,他那时比你还小好几岁,对美术特痴迷,他说自己的脑袋里每时每刻都迸出灵感,几乎无穷无尽,不会停止,所以他根本闲不住,涂涂画画,何时何地都能进行。我敢打赌奥斯陆的街头涂鸦里就有不少他的杰作。”
单徙甚至有点目瞪口呆。
因为自认识张梓游以来,除了在飞机上那次勾勒过鲁森;其他时间,她根本没见他涂涂画画过。
跟杜明疏说的……完全无法联系起来啊。
杜明疏没发现她的惊讶,继续跟她说着:“然后我那时候刚被设计学院录取,平时是很懒很懒的学生,最讨厌做那种冗杂的k。后来我看了他做的k,立刻乖乖跑去熬夜研究了。心想,我一个设计系的学生,怎么能被一个全靠自学的家伙比下去。”
“张啊,他就是那种……单单是存在着,不说话不炫耀,就能让你产生危机感的那种人。我跟他一起完成一些服装设计的family时,总是感觉非常绝望,因为一对比起来,我的作品逊色到太平洋海底了……”
“他对灵感的捕捉极巧妙,对时尚有特敏感的嗅觉,还没被录取时,我们的设计导师就在课堂上把他的一些littlespark分享出来。然后他提交了作品集,我们都认为他会毫无悬念地被学院录取,那样的话,他就会是我们学院里年纪最小的一位学生。”
杜明疏顿了顿,因为后来的事情他也不太清楚……怎么就成那样子了。
“然后呢?我听他说,他大学不是在纽约念的服装设计呀。容姨说,他回我们中国念本科去了。”单徙坐在他旁边,眼巴巴等着他讲下去。
“对啊,后来他竟然没去;再后来……我跟他断了联系。”
“……再再后来,还是我在ins兜转了好多人的社交圈子,才把他找回来的,”说到这个,杜明疏简直生气,“丫当时肯定是打算就那样把我踢出他的世界了,一声都没吭直接就销声匿迹!”
“嗯……这种事,我相信他肯定经常干……”单徙笑得有点无奈。
她隐约知道,张梓游性格里冷清又狠绝的那一面,在社交这一块体现得淋漓尽致。
“对了,所以他到底为什么没继续学习服装设计呀?是不是他养父母不同意啊?”
“我也不清楚,他从来没提起过。不过我重新跟他联系上之后,才知道他学的是商科,”杜明疏纳闷的是,“……他似乎对美术和服装设计完全失去了兴趣,总之再没见他碰过那些东西,也不再跟我谈论时尚界的话题。”
“……像变了个人?”她的直觉。
“那倒不是,性情没怎么变,还是那个让人没办法的讨厌鬼,反而还更大爷了,他大爷的!”
“………”单徙心想,有本事你当着他面说啊……
“那、话说回来,有点诡异啊,明疏哥哥你觉不觉得?”
单徙想起来,前些时候张梓游带她去纽约。
他曾简单提过,年轻时挺喜欢玩服装设计的,还曾想过去学院学习。
可是他从头到尾都没表现出自己有多喜欢美术这些东西。
他只是告诉过她,自己年轻时没有选择权。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简直下了场暴雪。
铺天盖地的,差点把旁边的她淹没掉。
那时候,单徙理所当然地猜想,应该是他养父母不支持他学习服装设计吧,所以才说,没有选择权什么的。
兴趣爱好不被父母认可支持,甚至被极力反对———这个现象,在中国很普遍。
当然会让年轻人苦恼,但并不会严重影响往后的生活。
何况张梓游又是那种……很多方面都能玩到专业水平的人,少一两个方面也应该无碍吧。
就像现在,即使没有从事服装设计工作,他做风险投资什么的,也很厉害的感觉。
反正……单徙是这么觉得的。
所以当时在飞机上,她没觉得有太大不妥。
所以现在听杜明疏这样说,才会觉得不解。
这感觉就像是……某个重要的环节,一直被她忽视掉了。
突然间蹦出来一个线索,牵引着她一步步往回看,才发现来时那些斑斑点点,或许是可以串起来的。
理想王国,不等于梦幻王国或utopia,应该是原本在他人生计划里的、挺重要的东西……吧。
那为什么后来……他会把它抛弃得这样彻底?
是不是因为他的养父母特别严厉?
好像哪儿不对劲啊。
但到底是哪儿?
单徙纠结到拧紧了眉头,就是想不通哪儿不对劲。
3
天色渐黑,容姨把晚餐都准备好了,他还没回来。
单徙在屋里待不住,跑到院子栅栏外来回踱步,踩着树叶投下的光影,蹦跳着,消磨这短暂又漫长的等待时间。
今天跟容姨和杜明疏谈论了好多关于他的事情,明明应该对他那些不好的性情习惯感到生气的,但单徙却像入了魔一样,只想抱着他,把所有话都告诉他,包括那些说他很讨厌的话。
嗯……还要吻吻他,让他把昨晚答应了要讲却又没讲的童话故事讲给她听。
对了,一定得窝在他怀里听,和着彼此心跳的节奏。
他的呼吸,他干净的声音,他身上的青柠气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他各种各样的笑:疏离的、嘲讽的、温柔的、无奈的、引诱人的……他时而怪异的行为,无意间流露的孤独,他修长好看的双手……
他的一切一切,都让她着魔。
让她觉得,生活可真美好呀。
让她一抬头,就能看见星星呢。
单徙越发认为,即使在世俗意义上,他年轻厉害,处在较高的社会阶级;可归根结底,他贫穷到空荡,空荡到漂泊,漂泊至无处可栖。
除了大卫·鲁森,其实没人爱他———在他看来算得上数的那种爱。
可是鲁森不在人间了。
他依旧不知道该怎样降落。
他比她,更需要被拯救。
从初识到现在,都是如此。
只是她察觉得太晚了点。
又或者说,是因为她开始感到了某种莫名的不安。
知道越多,越混乱,越不安。
4
“他小朋友,你不冷啊?”杜明疏从院门出来,双手拢在唇前,呵着热气。
“冷啊,可冷了,”单徙跺着脚,“他怎么还不回来?”
傍晚的路灯投射出两人的影子,杜明疏有点无聊,对着地面在做手影。
单徙看着那变幻的手影,不知怎么的,想起了上次在梅州酒店的更衣室,那人把双手摊开在她面前。
他说什么来着,那时候………
[……你听说过芬兰岩石教堂吗?我十五岁时,在那里的露天祷告场跪了一整日……后来,我在那儿,就在上帝面前,跟人打群架……我从小就喜欢画画……但在那次之后,很难再画出一幅让自己满意的画。那些街头混混可真是年轻气盛不怕死,也不怕别人死………]
是这样吗?好像是。
原来他说过,只是太轻描淡写了。
趁她处于重大而强烈的情感转折时,一笔带过地跟她谈起过,以至于她完全没把重点放在这几句话上。
那时候,她听到的重点是:画里的人是弟弟而不是恋人;还有,他向她缴械投降。
单徙,承认吧,你……你也并不……你真是个笨蛋。
只关注自己的感情被不被接受的自私笨蛋。
真正爱一个人,想在余生做到感同身受,那就一定无法避免踏入他的过往。
尤其是跟他这种……这样的人在一起,爱情怎么可能只是简单地过过日子?
他时常可以将人一眼看穿,洞彻人心。
想必初见时,单徙在他面前就是一览无遗的。
他拥有她所缺少的,并能以合适的方式给予她。他可以轻易帮她解决一切困境。
也许单徙身上也拥有他所缺少的,但是她却不知道怎么给他,她甚至不清楚他的困境到底是什么。
5
“……明疏哥哥,他突然消失那一年,是不是十五岁啊?”
“不是,我记得是十六岁,2014年吧。2014年的这些时候。”
那……还是对不上啊。
不是因为十五岁那场群架伤了手,才放弃了美术、放弃了去念服装设计。
而是在十六岁,十六岁……
容姨说,她是在他十六岁时遇见他的。
所以,十六岁他曾在希腊流浪过。
那……2014年的这些时候,也在希腊吗?
还是说,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为什么要突然消失,独自流浪?
这些问题,单徙到现在才接触到,才意识到有多重要。
这空荡荡的愧疚和无措感啊。
张张张……通往你心门的路真的好长好长。
每一天,每一步,爱着你,痛苦又甜蜜。
下雪了。
又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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