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1
习以为常的双手。
绝口不提的双手。
无论何时都冰凉的双手。
比常人更容易颤抖的双手。
每个洗手台上占据了一半空间的护手用品,每次出门前容姨的唠叨叮嘱。
他不会用筷子,敲门的节奏很轻很好辨认。
他一直切不好柠檬片或者青苹果片,只要他去过厨房,流里台就一片狼藉。
他不爱写字,身边总是找不到纸。
工整的钢笔字体是重新练过的,跟他现在书房里旧书上的那些遒劲漂亮的字体完全不一样。
他说洗手也是一门艺术,用餐前总是带着她一起去洗手间洗手。
还喜欢看她的手,从指尖,到指窝;从掌心的繁杂纹路,到手腕的交错血脉。
她不知道他每次是用怎样的心情说那些玩笑话的,心酸吧?还是伤悲?
他的左手受了点伤,就轻易积下淤血,戴着手套不让她看出来,还不敢帮她系安全带,握不了方向盘,拿不住滑雪橇,解不开她的衣扣。
他再也不画画,只有忍不住对鲁森的想念时,才在飞机上偷偷画,画不好,揉皱了扔掉。
当时他该有多绝望?还能一本正经地把她糊弄过去。
他不敢轻易碰与服装设计有关的东西,梅州酒店的更衣室里,堆了些废弃的服装布料。
单徙看见过,纳闷过,却没想到是这样。从没。
他的琴房闲置了很久,给她拉小提琴之前还得擦拭尘埃,《恶魔的颤音》,拉到一半,要她闭上眼睛,不让她看见他因用力太久而控制不住开始颤抖的手指。
凡是需要双手进行精确活动的艺术行为,他都不得不永远放弃。
再爱也徒劳,天才亦无用。
从此只有回忆,直到生命尽头。
2
窗外落雪纷纷,天光泛白。
单徙擦着眼泪,匆忙换上外套,准备出门。
可是眼泪一直掉,擦了又掉,难以控制的抽泣从肺部往上冒。
钢瓶摔在地上的声音传来,有点模糊,有点遥远。
站在房间另一头的壁橱前找东西的单徙,回头环顾了一圈,目光重新停留在电脑屏幕上。
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怎么……
不是播放结束了吗?
刚刚明明已经显示“end”了。
现在又自动切换到下一个视频。
单徙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视频里的情景。
很显然,是医院病房里的监控器录下的。
可是里面那个男孩不是张梓游,那个正被两个看似是保镖的男人往外拖的男孩,黑头发黄皮肤,是亚洲人,但不是年少时的张梓游,更不是鲁森。
单徙跑过去,把视频时间拉回这一段的最开始。
靠在病床上的人才是她心疼心念的少年,双手十指上着类似夹板的东西,放在白色被子上。
他偏着脑袋,靠着床,额前碎发半遮眉目,喉结弧度透出疲惫。
时间,时间在哪?单徙倒回几秒前,仔细看,才发现右上角有一个小字体的时间显示:2014/09/16.
里头还有三个人,其中一个中年女人……单徙见过,在教堂葬礼上。
遗照上的女人,sana的母亲,他的养母。
站她旁边的中年男人,气度不凡,绅士装扮……应该是sana的父亲,他的养父。
另外一个背对着摄像头的人,就是刚刚后面那一幕里,被拖出去的亚洲男孩。
单徙从未见过,也联想不到会是谁。
他跟那时候的张梓游差不多的年纪,牛仔裤夹克外套,手插兜里。
他们三人似乎在谈论着什么要紧的事,或者说,是在争执。因为他养母好像很气愤的样子。
挪威语,单徙听不懂。
她只看见病床上的人神情厌倦,垂下眼皮盖住双眼。
他们吵着吵着,就开始比划手脚。
两个身处欧洲上层社会的中年人,跟一个十几岁的亚裔男孩……争吵到要打起来的程度?
是什么事情值得他们在病房里嚷嚷?
这样的三个人,又能有什么利益相关?
单徙来不及思考,就见病床上的人用手肘碰翻了桌子上的钢瓶。
突兀的响声,让场面安静下来。
他极不耐烦,抬头对他养母说了句话。
短暂的三两句对话,单徙按了暂停键。
不敢置信,她第一次看见他哭。
原来张梓游也会哭。
深吸一口气,单徙才重新倒回去看细节。
就在nonal回着他的话的时候,某些字眼或者某个言论………
仿若贯心一箭,穿膛而过,他的眼神从不甘,变为心碎。
眉骨泛红,一瞬不瞬地看着正在说话的nonal。
他咬着唇角,脸色苍白,眼泪滚落,消失在尖秀的下巴处。
尔后目光呆滞,麻木,涣散,干脆闭上双眼。
单徙的呼吸,也跟着他停止了。
里面的女人到底说了什么?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那么准确又阴狠地击中了他的心脏,他那颗从不轻易软弱的心脏。
还没等单徙缓过来,旁边那个男孩就冲过去,他似乎想揍nonal,但立刻被从外面进来的保镖制住,拖出了病房。
al笑了,她丈夫走出去了,床上少年的眼角还有泪流出,屏幕黑了。
3
虽然直觉难受,但单徙没看明白。
好,现在不明白,现在难受。
下一段更不明白,更难受。
时间显示:2014/09/27.
这不像普通监控器的摄像头,而是一个全景摄像头,整个房间都能被清楚看见。
这是什么地方?
墙壁灰白,摆设古怪,色调阴森,比先前那个少年感化院更让人觉得不舒服。
他在做什么?他、…………
浅蓝色的条纹病号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
双手十指还缠着白色纱布,他抱着一幅长画卷,边说着话,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他的姿势、步调、甚至连手臂弯曲的弧度,都跟昨晚抱着她在卧室里走来走去的样子一模一样。
把他怀里的画卷换成人,毫不违和。
单徙的心脏跳得狂乱。
这房间里,明明只有他一个人。
他一直在说话。
边笑边掉泪。
像散步,像漫无目的地消磨时间。
笑得麻木机械,空洞得像个死人。
与人交谈似的挪威话语,从他口中跑出来,像一只幽灵,飘荡在那个空旷的、阴森的、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里。
单徙皱紧眉头,把音量调到最大,依然只有他的说话声,依然是她听不懂的挪威语。
这情景莫名恐怖。
他哭什么?
他笑什么?
他到底在跟谁交谈?
为什么像个精神病?
精神病。
单徙:“…………”
4
这样的直觉认知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如同被雷击中,心脏久久不能搏动。
单徙拍着胸口自我缓解、自我扳转认知。
聪明如他,心思深沉又细腻,高功能高智商,几乎什么都会什么都能,他、他、他…………
一男一女的医生护士推门而入。
一起进来的,还有sana和nonal两母女。
他们要给他注射药水。
他搂着他的画,躲在sana身后。
他皱着眉拒绝,他一脸无辜。
他把下巴搁在sana的肩膀,嘟嘟囔囔。
他像个小孩。
………………
单徙张开嘴,又捂住嘴,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往下坠,坠入火海,坠入冰湖。
5
医生和护士似乎都被sana劝出去了,他从她身后出来,继续哄着自己怀里的画卷,恍若无人,恍若独自。
al一脸铁青,双臂交在胸前,跟sana说着什么。
sana蹙着眉,看了看另一边的少年,尔后拉着自己的母亲出去了。
视频画面转到廊道,又长又混乱的廊道,各种各样穿着浅蓝色病号服的病人,神情怪异地在廊道里做着各种各样的怪异事情。
是精神病院。
单徙呼吸一窒,手脚冰凉。
她看着视频里的两母女在廊道起争执,可想而知,一定是为了病房里的少年。
张梓游,张梓游,张梓游。
单徙吞咽口水,吞咽心酸,吞咽所有从心底往上冒的复杂感受。
自遇见他以来,她一刻也没想过,他会是个精神病患者,或者曾经是。
好好的一个男孩子,他们凭什么,把他送到那样的地方?
那是正常人待的地方吗?
待在那里的人,还能正常多久?
胸口堵得要死,她喘不过气来。
不是好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骗他,抛弃他,折磨他双手,把他变成这样,关进精神病院。
单徙咬着手背哭得压抑又辛苦。
背负黑暗前行时,上帝是否总喜欢安排我们独自一人?
“难道你想让魔鬼畏惧天使?”
“那你有翅膀吗?”
“你的翅膀呢?”
“像你这样的……纯洁无辜的小姑娘,哪里来的勇气,敢跑进我的世界?”
“上帝老头多坏啊,他就是不告诉我,为什么只有我才是孤身一人。”
“我没念高中。怕自己死太早,不想花太多时间在接受学校教育这件事上。”
“都说了是‘年轻时候’,我讨厌的那种时候。”
“你现在也还是年轻人呀。”
“皮相而已,年轻与否不应以皮相辨别。”
“太年轻了,没有选择权。”
……………………
6
单徙愣了一会儿,顾不上太多,找人要紧。
“长乐,长乐!”容姨在房间外喊着,把门拍得声声响。
“进来!”她顾不上,忙着找手机准备出门,刚刚到底把手机扔哪里去了?
“她……”进来之后的容姨焦急却欲言又止,“她说有先生的消息了。”
“什么?”单徙侧头看了她一眼,反应过来后,整个人转过身,走过去把那个站在容姨旁边的女人拉过来。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只凭着本能,抓着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sana,往电脑桌前走。
“这是什么!你自己说,这到底是什么!”单徙把她推到桌子旁,指着屏幕,话没说完自己又止不住哭了。
sana别开脸,从桌前退开,嘴里说着什么,是单徙听不懂的挪威语。
“她说,她以为……你早就看了。”一头雾水的容姨临时翻译着。
气得发抖,单徙点着头,弯下腰,把视频播放进度拉回她丈夫睬他双手的画面。
“他是谁?是你丈夫对不对?对不对!”
她让开来,让身后的漂亮女人看电脑屏幕。
sana从小跟他一起长大,明知他爱美术如命,明知他天生一双拿画笔的手,明知他的理想王国是艺术。
她丈夫做出这样的事,她会不知情吗?
皮鞋踩着重伤后的双手,细皮嫩肉的掌心,印在密集尖利的玻璃碎片上,刺啦刺啦地嵌入,想想都疼得打颤,那男人还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小心翼翼爱着的少年,在笑。
“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坏人!不是人!”
单徙哭得哽咽,又气又疼,抹着眼泪,朝对面那个低着头的漂亮女人吼,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
sana摇头,着急地比手画脚,有泪水从她眼眶滑下。
“………”不明白她想干嘛,单徙干脆把她往外推,“你回————”
“长乐,小长乐,”容姨拉住她手臂,神情里的担忧不比她们少,“她说先生在奥斯陆拘留所,想要你陪她一块去,你………”
“什么?什么拘留所?”单徙看她,又看她。
楼下客厅有sana家的司机在等着,阁楼窗外的大雪下个不停。
sana一脸素颜,身上的衣服也搭配得随意匆忙。
她边说什么话,边拽着单徙的胳膊下楼,丝毫没有往日名媛贵妇的样子。
“我凭什么相信你?”单徙在某一级台阶顿住,蹙着眉看她。
场面沉默了几秒。
“love,”sana重新伸手拉住她,抬起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碧色的双眼看着她说,“ilovehim…morethanyou.”
“………”英语,她听得懂。
有那么一瞬,单徙的心情莫名复杂。
她甩开她的手,径自踩着楼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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