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1
天光微亮,落雪已停。
可是依然没有他的消息。
单徙一路沉默,坐在sana车上的后座。
她们语言不通,根本没法交流。
她也不想跟她进行交流。
单徙隐约知道,sana一定是一直在暗中留意着张梓游的踪迹,否则,为什么拘留所的值班人员在她过来之后,才打电话到家里的?
她的神情,她焦急的语气,她不修边幅的装扮……一切一切,都在彰显着一个事实:她对张梓游的关心,并不比她少。
这种心情很是微妙,使得单徙有点坐立不安。
这跟容姨她们给她的印象不太一样。且不提她丈夫,按照以往的认知,sana跟他的关系称得上僵硬,甚至是敌对。
2
等她们到达拘留所时,只看见了birk囚室里的那摊血。
他被送去了手术台。
张梓游离开了。
天已经完全亮了。
sana忙着打电话,大概是在联系其他方的工作人员,帮忙找人。
她没立刻赶去她丈夫做手术的地方。
单徙摇着头,让自己不要去纠结她的种种反应。
看着这样的囚室,让她想起视频里的画面。
那些苦痛曾经加诸在那人身上,在这么些年后掀开,依旧能把人伤得心里流血。
他只穿了睡衣,他到底在哪?
容姨说,一到阴寒天气,他的手就会隐隐作疼,那是骨骼里的伤,任何手术或药物都不起作用。
包括昨晚,他的反常反应;单徙还以为他是因为终于做完了他说的坏事,精神疲惫,所以才那样子的。
……还有,她真是个笨蛋。
前天晚上,老爸打电话过来,跟她谈起了梅州监狱里的凌虐事件。
那时候开了免提,旁边的他啊,全都听见了。
刺激性心理创伤,会让人在被勾起回忆的那一瞬间,重新经历一遍伤害。
所以他脸色苍白,所以他神情疼痛。
他关了灯,不让她看。
他抱着她,呼吸浅淡,声音在下雪。
那时候他说什么来着?
“小纯情,想不想……听童话故事?”
“唔……好啊,但你不能讲那些我听过了的。”
“放心吧,我只会讲别人没讲过的童话故事。”
“那就开始吧。”
开始吧……
真是个别人没讲过的‘童话故事’。
仙度瑞拉的黑.暗童话。
3
站在拘留所外面的廊下,肩膀上被人拍了拍,单徙回头,是sana。
她费劲地比划手脚,试图让她明白她的意思。
似乎是想让她放心的意思?让她再等等的意思?
单徙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看见她朋友leni从那辆刚停下的车上下来。
i会讲中文。
单徙不明白她们又想干嘛,她们之间有交谈的必要吗?
可是sana让人拿了速溶的热咖啡,递给她一杯,开始没头没尾地跟她说起。
她皱眉听着leni的翻译,好一会儿,才发现她不是在说别的什么。
她说的是张梓游,年少时的张梓游。
单徙张了张口,最终却没说出话,安静地看着眼前的雪景。
3
ivin对摄影的兴趣一般般,但玩得不差。
他经常给拍照,但很不喜欢拍自己,也讨厌别人拍自己。
网络上某个社交平台,曾经有他的一两张近身照传出去过,后来他干脆关了那个平台,再也不拍。
sana知道原因,是因为临近skole结束时,他们学校里的宣传栏突然出现了他的照片,不,确切地来说,是海报。
大幅的海报,旁边站着个校园恶霸学生,趁他塞着耳机经过时,举着扩音器进行幼稚又直白的表白。
那个校园恶霸是个男生。
议论纷纷,轰动一时。
当时他冷淡疏离、面无表情地装死,却在放学回家时,骂了一路的“hatthe*”………
4
记忆拉进,不讲规律。
“*,今天八封。”
他回来了,随手把一沓信封扔在画室的桌上。
sana知道,那又是学校女生的表白情书。
他所有的社交网站,都从不接受好友添加,也极少使用,他的圈子里只有那些他认为有必要交流的人。
所以自他升入sskole阶段,每天打开学校存放间的抽屉,都会看见女生塞进去的手写信件或者卡片。
她恨透了自己与ivin之间的年龄差,以至于从小到大都不能跟他同学校。
他从小就不喜欢接受学校教育,他说教室是除了棋室之外,最容易让人对世界产生怀疑的地方。
skole阶段,他待在学校的时间还不到一半,反而在棋室待得更久。
但sana知道,其实他一点都不喜欢国际象棋,更不喜欢把自己的大部分时间花在上面。可是没办法和nonal坚持认为他在国际象棋方面天赋过人。
她顺手拆开那些情书,作势要打开来看,迅速被他夺过去。
“就算我不看,这些也不能被除我之外的人看。”他总是很有原则,却也淡漠得让人讨厌。
“allright,反正你永远也不会喜欢上某个女孩子。”
他没答话,开始画他的画。
她观察着他的神情,好一会儿才退出去。
5
即使他从来不看也不回复,信件依然越来越多,堆满了那个小纸箱。
他还是很少去学校,总有各种逃课的办法,并让老师舍不得惩罚他。
翘掉课堂之后,他会跑去做自己的事——背着画架到处写生,穿梭在奥斯陆各个画廊画展,还老爱跑去其他城市看时装周,或者玩玩电子竞技游戏之类的。
他几乎擅长一切世俗生活之上的东西,就像与生俱来那般。
他极少参加她们的活动,一开始sana以为他只是讨厌热闹,后来才发现,其实他也可以跟别的一些人玩得很嗨。
他只是不喜欢她们这个圈子。
这个在同龄人看来光鲜奢侈的圈子。
他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好朋友,各个行业领域都有,大半都比他年长。
甚至还有笔友———sana完全不能理解笔友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不像她跟鲁森,只有在大人监督之下才愿意他不需要被强迫,他喜欢看那些在她看来相当没意思的书籍,涉猎广泛,并且从来不读本国译本,只读英德版本。
skole时,他选修的课程是德语,他似乎很小就对德国有特殊情结。
sskole时,他选的是奥斯陆华人班,这时候才开始学中文。
他的钢琴弹得比nonal还好,要知道,nonal年轻时可是音乐学院毕业的,她一直想把自己的女儿教成一个才艺无双的女孩。
可是不管sana学什么,都学不到ivin的程度,他总是比她学得快,即使nonal并没有认真教过他。
在纽约,他有个堪称忘年交的哥们,多年来一直致力于怂恿他辍学,然后去学服装设计。
就是后来跟birk的公司合作的杜明疏。
sana对那个人没什么好感,甚至有点害怕——但凡可能会把他从她身边抢走的人,她都喜欢不来,包括。
她纵容他的坏脾气。
纵容他毒舌自负。
纵容他偶尔发作的古怪性情。
sana想着,若把他惯坏了,从此便只有她一人能包容他。
也即,可以把他永远困在她的人生里,想离开也离开不了。
有什么关系呢?他随性就行了。
她贪恋的男孩就是这样。
她就是痴迷ivin身上所有的特点。
sana自己是名媛出身,才貌出众,眼界奇高,打发异性追求的那个理由总是有效:自己是同性恋。
反正evon和nonal都无所谓,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她一直想着,再过几年,再长大一些,等他的生理年龄再大点………
他念sskole第一年的那个圣诞节,party上,sana开玩笑地问他:如果他是一只鸟,会选择降落在怎样的地方上。
只要他答了,她决定,就按照他说的,给他建造那样一个地方。
但是他的回答,总是出乎意料,又莫名其妙。
“如果无脚,怎么降落?你要把我从云端拉下去吗?”
“……行啊,如果你愿意被我拉下来的话。”
他嗤笑一声,一如既往地冷淡,转过身,孤傲离开。
后来的后来,sana想过无数遍,早该趁那时候就跟他说清楚:就算你不愿意降落,而我实在飞不上去,我也会不择手段……拉你下来,跟我一起过烟火日子。
6
2013年春季,他跟鲁森还有家里的帮佣奶奶,收拾东西回中国。
因为evon似乎帮他们找到了亲生父母。
她觉得这是一件毫无必要的事情,她甚至不希望他们与他们的亲生父母联系上。
但是nonal已经强烈要求了好多遍拗不过。
——就知道,最好不要跟nonal谈起,关于她喜欢ivin这件事。
因为从那以后,nonal变得很不喜欢ivin,或者说,变得很害怕他。
她总是想方设法劝导她,不要把对弟弟的喜欢,错当成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可是sana自己最清楚,她对他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她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
登机之前拥抱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开。
“能别走吗?”
“放手。没有谁少了某个人就活不下去。”
“你就不能不这么理智清醒吗?就不能陪我疯一次吗?”
“好好的,我为什么要疯?”
“那就当做是迁就我,送我一个礼物。”
“抱歉。”
“你真的让人讨厌极了。”
“我天生就这样,不针对你,别多想。”
…………
“在你心中是不是比我更重要?”
“他是他,你是你,有什么可比性?”
“那你以后还回来吗?”
“也许会,但更可能永不。”
“会忘记我吗?”
“会。”
7
可是后来他还是回来了,被逼无奈,孤身一人。
那段时间,他比以往更尖锐,除了必要的经济支持,他基本不与家里联系。
他跳级念sskole三年级,选了离家最远的学校,寄宿在以前华人班同学吴文的家里。
而她呢,她已经在奥斯陆念大学了,天天被nonal催着去扩大所谓的上流交际圈。
al与ivin的关系僵硬至极,直到她与birk确定恋爱关系,nonal的态度才稍有好转。
birk是evon和nonal喜欢的那种年轻男人,他跟他们是一类人。比她年长四岁,两家还是世交。
她每周都跑去吴文家里找ivin,给他带一堆他以前爱玩的东西。
不在他身边,这本该是时机绝佳的一段时间。
sana敢说,除了,她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即使他处处过人,光彩夺目。
即使他拥有不可一世的天资才华,以及对别人的致命吸引力。
她也知道他何时会脆弱,何时需要温暖。
何时会疯狂,何时厌恶嘈杂。
何时……会像个真正的小孩。
那天,大雪刚停,她坐在篮球场边的休息长椅。
看他用娴熟的技巧运着球,看他踮起脚尖投篮,看他跃起扣篮,白皙长指时而隐没在暗橙色篮球间,额前乌黑碎发被汗水沾湿。
他总是能把任何事情都当成艺术来做,掺入自己的美学观念,练成一套套漂亮自然的动作。
她的渴望从心底往上冒,一直往上冒,她真想立刻跟birk以及父母坦白。
“你觉得,birk怎样?”
“evon不是已经同意了吗?他好像也不错。”他喝了口果醋。
他总爱喝这种饮料,酸得让人蹙眉。
他的眉心滑下一滴汗,“虽然我觉得走进婚姻是一个愚蠢至极的做法,也可能终我一生都无法理解。但,你喜欢,不是吗?”
不是,不是的。
她不喜欢,她一点都不喜欢birk,只是觉得birk适合……适合拿来试探他。
但是当时她什么都没能说出口,什么都没说。
8
2013年圣诞节前一天,奥斯陆城区主干通道上,发生了一起追尾交通事故,其中有一列列车。
乘坐的那一列。
那天他回家了。
那天他又出去了。
那天他像个颓败的恶魔,穿着纯白色的卫衣。
………………
2014年,初春一月,中国来电话,说帮佣奶奶在一个小城镇的寺庙里去世了。
那时候他在俱乐部参加棋赛,她在门外等他。
傍晚时分,挪威平原上,他做了一盏孔明灯。
sana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
白雪映天光,他跪在雪地里磕头。
有那么深的感情吗?
她并没觉得帮佣奶奶有多爱他和。
回去路上,他的眼眶还有点红,她真怀疑他是不是哭了。
………………
2014年盛夏,他念完了sskole所有课程,顺利毕业。
他压根就没打算在挪威念vg阶段。
而是三头两天就往纽约跑,准备作品集,申请服装设计学院。
………………
2014年初秋,他提交了作品集,赶在鲁森的生日之前。
在等待被录取的时间里,九月一号,他拉着吴文去了芬兰,temppeliaukio。
他们的很多欢乐,似乎都与‘九月一号’这个日子有关。
只是鲁森去世之后,就再也不能回去了。
那天她和birk正在参加学院party,听到消息时,她焦急到忘了跟birk说一声,就匆匆离开了。
她听说,当时temppeliaukio的露天广场上,一片混乱,他跟吴文不知怎么的,跟街头混混打了起来。
吴文一直就是奥斯陆华人区出了名的叛逆男孩,打架对他来说并不陌生,那样的场合想必也早就经历过。
可是ivin不一样,他早慧,他老成;但他也澄澈干净,最讨厌吵闹打架。
他在那里伤了手腕和手指,幸好只是轻伤,被送到当地医院,及时进行了接骨手术。
后来回了挪威,她坚持让他听医生的建议,在医院住一段时间留作观察。
9
那年,挪威的雪下得特别大。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整个国度都被雪神执掌了。
医院里,她撞破了birk的心思,令人气愤的坏心思。
————他竟然企图在悄无人知的情况下,换掉ivin的主治医师。
换掉之后想做什么?可想而知,昭然若揭。
他一直就不喜欢ivin。
那场架吵得真凶,她觉得birk简直脑子有问题,品行也有问题。
他埋怨她没把他当未婚夫,甚至连男朋友都不算;
他指责她只关心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说她缠着ivin的时候,模样卑微到可耻;
他唾弃他那副慵懒不费劲、却又轻易得到一切的样子;
他甚至用嘲弄的语气怀疑她,是不是有恋童癖,竟然为了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而跟他闹。
“去你妈的!你他妈才是个巨婴!”她扇了他一巴掌,很生气,很大力气,转身离去。
打得她自己的手掌心都火辣辣地疼。就像有先兆一般。
birk让人找了些证据,关于那场群架,吴文重伤了别人的证据。
包括他以前在街头巷尾的不良记录。并且全程瞒住了她。
仅凭这些,他就能毁掉那个身处平民阶层的华裔男孩的一生。
birk向来对自己能掌控这种事而感到洋洋得意、沾沾自喜。
这种时候,他跟evon像极了。
后来,还没到出院日期的那个人,替吴文进去了。
进了少年感化院———相当于□□未成年人的监狱。
sana不知道期间更多的细节,她只知道,一觉醒来,再去医院时,她小心翼翼照顾着的少年就不见了。
再后来,再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也不愿意重述。
至今为止,还时常记起他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庞。
人会因为太过疼痛而死去吗?
肯定会。
她猜想,当时的ivin就是那样,疼得想死吧。
所以许多年后的现在,再面对他时,她才常常哑口无言,总是笑不过三秒。
一次次的暗地交锋中,本能地妥协,本能地倾向他,而不是自己的丈夫。
这些年过去,他已重新长出了软肋。
她的软肋却从来没变。
一直,是他。
10
再精密的指骨修复手术,也不能完全复原他的双手。
生活可以无碍,但也仅此而已。
毁了就是毁了,无可否认。
那时候,他应该躺在医院休养的,却被nonal送进奥斯陆精神康复中心。
她不在场,只听说吴文跟nonal吵了一架。
只听闻nonal跟他说了些狠毒的话。
还有,他哭了,掉了眼泪的,那种哭。
11
2014年十月,离十一月只剩三天。
精神病房里,他抱着那幅鲁森去世后画的恶魔杀天使的画卷,坐在病床上,姿势天真得像小学生上公开课那样。
安静地抿着唇,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她给他热牛奶,忽然听见他出声。
“让他们记着,我还会回来。”
“还有……”
“忘了我,两不相欠。”
屋顶上的阳光照射不进来,他被锁在这里,仿佛很久很久了一样。
“………”她知道他一直是清醒的,偶尔的精神分裂只是因为以往刻意练过波动阅读术造成的。
突然狂躁到丧失理智、突然脆弱得像小孩、伤痛到极致就边笑边掉泪………所有这些在旁人看来像疯子的症状,其实只是他的本能反应————他本来就这样,天生就不会正确地表达感情,nolove,orunlove.
12
2014年十月,离十一月只剩两天
奥斯陆精神康复中心的护工紧急来电,说,他逃走了。
那位护工的用词让她心惊。
她说的是“escaped”。
.forever.
13
她们站在廊下,沉默,颇有默契地沉默。
单徙从他们的年少里走马观花而过,心里竟也染上悲凉。
好一会儿,她的手机突然震动,提示收到新短信。
她划开页面,看见那行英文,瞬间落泪。
“myangel,i'msorry.”
你抱歉什么?
你到底抱歉什么?
她知道他没带手机,她把手机递给sana,她们两人赶忙进去,让人查ip之类的。
14
单徙依旧站在外面,眼泪流下来,变干,被风干,有点刺痛。
这间拘留所所在的地方相当偏僻,周遭都是野景。
又开始下起了小雪,像小片的鹅毛,渐渐变大,纷纷扬扬。
手上的热咖啡已经变冷了。
她举目远眺,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苍茫白雪。
纷飞的飘雪覆盖天地,她想起刚来挪威的第一天,他说,冬天的时候要带她去看平原雪景。
现在眼前这个,有没有一点像?像他说的平原雪景。
单徙闭上双眼,试着屏住呼吸。
黑衣黑裤的高挑少年,一手插兜里,一手拿着果醋。
黑色耳机线顺着他的白皙脸颊,一直蔓延到卫衣口袋处。
他悠悠然地从奥斯陆街头走过,左耳上的耳钉折射着光线,衬着俊秀面容,格外好看。
隔着一条街道,冥冥中,他侧头看向她,抿着唇,挑眉笑。
穿过重重时光而来,在单徙的心脏之上盛开,让她在睁眼闭眼之间,险些窒息。
听着他的心跳,渐渐停止呼吸。
张梓游,我也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你知道吗?
15
从天黑追到天亮,别再追了。
有什么关系呢?还会有什么关系呢?
该去世的都已去世,包括有牵扯的,包括无辜的。
把你锁在那个地方的人,最后也在那个地方死去。
毁了你理想王国之人,也失去了他的理想王国。
你们之间难解的局,已经解开了。
你不是已经准备了全新的爱,准备去爱了么?
摊开手,低头看看。
回来,回我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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