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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不知乘月几人归(十)


他便说,  “无事,你下去吧。”

        那小姑娘身形僵住,  却并没有动。

        柳世番正不解,便见那小姑娘满眼含泪的转过身来——那泪眼与其说是畏葸恐惧,不如说是恼怒委屈。

        只片刻对视,柳世番便觉如被雷霆震劈一般,  魂魄四飞,  整个人都空白无主了。

        ——虽比记忆中成长许多,可那小姑娘容貌分明和云秀如出一辙。

        柳世番身形晃了晃,  扶住桌椅,  勉强没有过于失态。

        少年清澈的声音唤他回到了现实,  “夫子,可有什么不妥吗?”

        魂魄稍聚,心神微定。柳世番强自镇定道,  “……无事。”

        少年看了他一会儿,显然不信。却还是转头对那小姑娘道,“你先下去吧……云秀。”

        魂魄几乎又被击飞一回,然而柳相爷的心理素质到底不同凡人,这一回,  他顶住了。

        那女孩子终于转身离开了。

        脑中千头万绪,  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思考。

        柳世番只循着本心急切追问,  “这姑娘你是从何处买来的?”

        少年想了想,  道,  “洛阳左近。那日我正在集市置办货物,  她被人追着撞到我的车上,求我解救。我不敢私下藏匿她,便询问她为何奔逃。追她的人说她是逃奴,她的父母已签了卖身契把她卖掉了。她哭着说那家人不是她的父母,她落难时向他们求救,本来以为遇到了好人,谁知她们却卖了她。再追问她本家在何处,她却说自己曾落水受伤,前事已记不太清了……她虽思绪混乱,可观她言行仪态,想来她的父母断然不会是卖儿鬻女之辈。我便出钱赎买了她。”

        “……那她的名字?”

        “云秀吗?”少年道,“她记得自己的名字,却不记得父母是谁。只记得自己是祖母养育长大,可听她的说法,祖母也已去世多年了。”

        “……她可记得自己姓什么?”

        “这却不曾说。”少年若有所思的看着他,“……莫非您有什么头绪?”

        身上恍若被泼了一盆冷水,柳世番在尚未思索该如何是好时已脱口说出,“哦……某同宗亲眷家中曾走失一女,她的模样同寻人画像十分近似。”

        “原来如此……”少年继续追问,“不知夫子那位宗亲家住何处?”

        柳世番这才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编了个十分拙劣的谎言。

        他已从震惊中恢复,便也没再欲盖弥彰的编造下去,只道,“人言可畏。事已过去多年,不宜再兴起风波。确定她的身份之前,暂时不便告知宗亲下落,还请见谅。”

        他身份、辈分摆在那里,话都说到这一步了,少年岂敢不见谅?虽看上去并非真心体谅,却也没多说什么。

        柳世番又道,“若真是巧合,我也算是她的亲长,可否容我单独询问她几句?”

        少年皱了皱眉,却还是不情愿的应道,“可。”

        少年起身回避去了。

        也不知他同那姑娘说了些什么——柳世番总觉着背后望过来的目光,令他的良心很是焦躁不安。

        眼见为实。

        他就算再自欺欺人,也不至于依旧觉得这姑娘只是个和她闺女长得一模一样的同名之人。

        ——那个辗转被卖的“丫鬟”,就是云秀。

        当初奉安观里出了风化大案,幸柳家在蒲州根深叶茂,云秀也在奉安观里修行一事并未闹得沸沸扬扬。

        当然此风化案后来牵连出的问题依旧给柳世番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这就是后事了。在当时,柳世番只是想尽快将云秀接回长安安置,免得节外生枝。郑氏能放下一直以来的心结,主动提请此事,柳世番老怀宽慰。觉着这件事就此便能尘埃落定了。

        可惜他想错了。

        郑氏说要把云秀接回来,倒是第二日就安排了马车。然而之后十几天,她仿佛忘了此事一般,再不提后续。

        柳世番既将家事交托给她,便也不想多加干涉,免得堕了她的脸面令她难做人——当然也跟他实在太忙,无暇去管有关——故而一直等她主动来说。

        半个多月后,郑氏终于说了。说的是——云秀她接回来了,但对她很是忤逆,归家就辱骂了她的婢女,还在她午睡时闯进去骂了一堆有的没的,气得她差点动了胎气。她不过教训了她几句,她还竟甩手走了。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妖法,一大家子人居然拦不住她一个,等追出门去,就已找寻不见她的身影了。郑氏怕被他责骂,一直没敢告诉他,艰辛的找寻了半个月,现连带着奉安观都不见了,只好禀告他,请他定夺。

        柳世番:……

        柳世番觉得郑氏是恃孕而骄——竟编出这种鬼都不信的瞎话来,是她自己脑子坏了,还是以为他脑子也坏了。

        他当时的心情难以尽述,因为他能想到的最合乎逻辑的解释是——云秀回家后出言不逊冒犯了郑氏,郑氏责罚时没轻没重误害了云秀,怕事难逃,毁尸灭迹。待打点好奉安观上下,确认他无处追查后,就编出这种瞎话来敷衍他。

        他对云秀确实父女之情薄弱。也怪云秀同他没亲缘——她刚出生韩娘便难产而死。他只觉悲痛,难觉喜爱。待从丧妻之痛中舒缓过来,恩师来信告知他起复有望,他又开始为此欢喜奔波,更无暇关注她。待职权稍定,他也续弦了。年少他十三岁的娇妻心性娇蛮别扭,欲作大度实则对他二婚有女一事耿耿于怀,老母也担忧她能否善待继女,他便顺水推舟请母亲抚养云秀。

        从出生后他就没看护、逗弄过一次的孩子,相处起来实在尴尬。尤其云秀又不似旁的幼儿那般懵懂可爱,就连忽闪着大眼睛装害羞她都不会,却会在旁人问“阿爹来了你怎么不笑”时,反问“为何要笑”。这孩子太直来直去了,看到她你就知道她什么都清楚,包括你跟她不熟这件事。所以就连装作疼爱她,你都装不出来。只能半尴不尬的相处着,并尽量减少单独相处的可能。

        但她毕竟是亡妻所诞,慈母所养。

        她若不恭敬,你说她两句也就罢了——毕竟你都没抚养过她一日。你竟还打她,还打出事来,还尸骨无存……让他如何向九泉之下的母亲交代!

        柳世番克制住怒火,将里里外外的奴仆审问明白,寻到蒲州确认云秀确实失踪了之后,便挥笔写下休书,将郑氏逐回了娘家。

        但当然,最后他还是心软了。

        郑家早已致仕归养的老相公亲自登门道歉——教出这等女儿是郑家的错,按郑家家法该令她自缢谢罪。只是她腹中还怀着柳家骨肉,便饶她活到生产后吧。如今已将她收押在佛堂,每日念经忏悔,苦修赎罪。但望柳世番念及姻亲,顾全体面,戕害子嗣一事还是私下处置了吧。

        ……可见郑氏那番说辞,连她亲祖父都说服不了。

        柳世番早知他们这些重家风、惜名望的百代世家,都有些凶残灭欲的家法,却没料到有朝一日竟会动用在他的妻子身上。

        事时恨之欲不及黄泉无相见,做绝后却又忆起往昔恩情,痛苦辗转——毕竟是为他养育了三个女儿,腹中还有一胎骨肉的妻子。

        何况,一切都只是据理揣度,并无证据。郑氏未必当真害死了云秀,也许只是撵出家门杀她的威风,谁知云秀竟就此离家出走——毕竟就算奴仆众口一词是因畏惧郑氏,云岚那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小姑娘,岂能对他撒谎而不漏破绽?

        退一万步,就算郑氏当真犯下罪行,戕害了云秀,诉诸国法也能罪减一等。

        ……无论如何,郑氏都罪不至死。她腹中孩子就更无辜了。

        最终,柳世番将郑氏接回柳家,为云秀了讣告。

        为此又惹得韩家来闹了一场——但韩家不比郑家惜羽自清到令人觉着凶残阴森的地步,于柳家更是有怨而无恩。没费什么口舌就被他摆平。

        时至今日,柳世番几乎已接受了郑氏昏把云秀撵出家门,而云秀狠当真离家出走的脑补——毕竟郑氏确实就有这么蠢,而云秀看上去也真有这么愣。加之郑氏着实为此受了不少罪,生育四囡时差点就没救回来,他心底是想揭过这一页,回头好好过日子的。

        死者长已矣。虽说弄丢了一个女儿的事已心结难解,但柳世番也真不想从二婚变三婚,把剩下令四个女儿也丢给后妈。

        谁承想,偏在此时,云秀出现了。

        想到她受的那些罪,柳世番一颗心便如汤浇火炙,手都在抖——他官至宰相,他的女儿却被人卖为奴婢。那些胆大包天的人牙子,仔细别落到他的手上。

        那小姑娘终于再次来到他面前,依旧低着头不做声。

        柳世番抑制着心情,试探道,“你可记得自己姓什么?”

        回答只一个字,“柳。”

        ——她记得。

        “那……你可还记得我?”

        那姑娘抬头看了一眼。似是他的表情惊到了她,她竟愣了片刻。随即飞快别开头去,点了点。

        柳世番也愣了片刻——比起稀薄到像是伪饰的哀怜和委屈,她眼中更醒目的分明是看透了人性,只待他如何取舍的冷漠。

        要不是乍然重逢,他几乎都忘了,他这个女儿为何会不招人疼爱。

        ——在他还在被感性折磨时,她就已料到不长久的感性消退后,他会做出何种权衡。

        “……你是因何流落至此的?”柳世番问。

        被感性折磨的似乎换成了她。沉默许久之后,她才问,“……郑夫人是怎么对您说的?”

        “我想问你。”

        云秀叹了口气——她和柳世番父女缘浅。见到他那样的表情之后,她不由觉得自己竟设置了此局考验人性,对人性之见解未免过于浅薄、刻板了。

        她忽就失去了兴致。

        柳世番隐隐竟动了火气——这是什么态度?堂堂世家闺秀,被辗转买卖沦为贱籍供人粗使她竟不以为耻安之若素吗!

        云秀道,“……落水撞伤了头,不太记得了。”

        “你不必替她掩饰……你可是在回长安的路上落水的?”

        “不是。”

        “可是她将你撵出门去,才使你被人掳走?”

        “……不是。”

        “那可是她……”

        云秀又叹了口气,扬起头来——这一次连矫饰都无,她脸上清清楚楚的半滴泪水、半分痛楚都无,就只有对他的责难和怜悯,“她、她、她——您就非得把过错推到她的身上?明知她不会善待我,却一句安排也无就将我丢给她处置的是谁?明知道观是什么去处,依旧令我出家,六七年不闻不问的是谁?我被人卖作奴婢你恼怒悔恨,非要找借口怪罪到她身上——可要是我死在奉安观里呢?当日被人欺凌奸杀的也未必不能是我,那下场反而不如此刻凄凉吗?”

        柳世番只觉脑中怒火翻涌,抬手便一巴掌扇了过去。

        云秀闪开了。

        柳世番醒过神来,却一句话也无法反驳。最多只能骂一句逆子,再接再厉打死她。但她是否说到了要害,他却心知肚明。

        然而仍旧恨恼她不知感恩——到底他生养了她,没将她扔到路边自生自灭。若她再讨喜些,懂事些,隐忍些,他也不用在外日理万机,回家还得处置她们继母继女那些破事。她还敢教训他?!这个逆子,这个不孝女!

        两个人互相瞪视着,各不退让。

        “好,你既觉着与人为奴也比替父尽孝出家修行好,”柳世番心灰意冷的道,“那就留在这里自生自灭吧,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女儿。”

        云秀沉默了片刻,道,“若我痛哭认错,原本您是打算救我回去吗?”

        柳世番恨她竟依旧不知反省,还敢质问他。却不愿深思自己究竟是否有赎她回去的打算,只漠然道,“凭你如此目无尊长,口出狂言,纵赎你回去,也迟早打死了算。免得你做出忤逆狂悖之事,辱没了你太母一世清名!”

        云秀道,“阿爹……您真的忍心让我在外为奴吗?”

        柳世番道,“你别叫我阿爹,我没你这样的女儿。”

        云秀道,“……阿爹。”

        她声声哀戚,柳世番到底于心不忍,道,“我会替你赎身,为你厚置嫁妆。可你既对父亲出言不逊,想来亦不能对继母恭顺有礼——家里已无你的位子了。”

        云秀道,“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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