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宿醉
十一月二十,梁州城大风,刮断了府衙前的一棵老榆树。
辰时刚过,便有挂了鱼龙旗的一人一马飞奔入城,一路进了府衙大门。澹台明还没闹明白出了何事,就被早早赶来崔佑拉着一同接了道圣旨。
皇差当着众人的面宣读完圣旨,便马不停蹄地离开了梁州,留下了一屋子面面相觑的大小衙役。澹台明倒是很快明白过来,这高裕侯府恐怕是摊上事了,要不然天子也不会授意钦差大臣彻查什么天下粮仓。
崔佑抖了抖袖子,慢条斯理地将圣旨卷回轴中,下令要审一审天下粮仓的会老卓红叶。
这回澹台明给崔佑办事倒是一点不含糊,不出半个时辰便让衙役将卓红叶请来了衙门。崔佑当即升堂,审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却是丝毫作奸犯科的苗头也未能问出来。
崔佑一点不急,眼见着问无可问了,他便装腔作势地一推茶盏。随着他的动作,立刻便有人自衙门外叫起了冤。崔佑十分好说话地将喊冤之人请到了堂上,晾着卓红叶也不管了,索性审起了另一桩案子。
原来,前来报案的,是红叶山庄账房里的一名伙计,因做工时被同僚打了一顿,如今鼻青脸肿地过来求钦差大人给个公道。
崔佑问他如何被打的,那人便将他偷听东家和管家谈话的事,一五一十地给说了出来。倒也怪了,别家来告殴打仆婢的,怎么也要讲个凄楚的故事来,搏一搏官老爷的怜悯心,这位伙计却背了老长一段对话,一人分饰两角,将卓红叶与红叶山庄的管家给演了个惟妙惟肖,至于如何被人打了,却是一笔带过了。
自然,崔佑对这伙计复述的对话很是诧异,立刻以私吞军粮的罪名对卓红叶重新做了审问,更遣了衙役赶去红叶山庄,将卓家历年的账本统统抄来。
这还不算完,先前喊冤的那名伙计还说带了个人证过来,要与东家卓红叶当面对一对,看看这私吞军粮得来的钱财都去了哪儿。
崔佑立刻令人将人证带上堂,却发现是个瘦瘦弱弱的书生。那书生自称考过乡试,还有个婶娘曾在高裕侯府里当过差,做过小梁侯的奶娘。如今是靠了奶娘的情面,才在侯府底下的宝瑞轩银号,谋了个账房先生的职。
这位书生长了对灵活的招子,说起话来眼珠子便咕噜噜地转。他说自己打小就博闻强记,到宝瑞轩不过三天的功夫,就将账房的账本统统看过了一遍,算出每三个月,梁州城的分号就会入账一笔来路不明的钱财,数目还不小。书生还说,自账本上看,当然瞧不出来路,可他天赋有些异禀,能算出这钱财是从卓家粮号汇入的。
书生将自己大大夸赞了一番,随即便瞧着崔佑的反应,约莫是想问问他,户部还缺不缺他这号天赋异禀之人。
崔佑闻言,命人将卓红叶同那书生一同收了监,并着人前往宝瑞轩查看。
崔佑退了堂,那书生却大惊失色,高呼冤枉,被衙役一棒子给敲晕了过去。
升堂的把戏算是告一段落,澹台明却愈发对梁州的局势起了担忧。碍于崔佑是个钦差,他只好做足了表面功夫,大张旗鼓地去宝瑞轩搜了个底朝天,但凡写了字的纸张,统统给抄回了衙门,送去了崔佑跟前。
谁能想到的是,这抄回来的账簿里头,根本就没那书生说的账。好一通闹,却是一点实际的证据都没拿到,这让崔佑有些不痛快。
查,还得查。崔佑心想,如今没拿到姚羲和同卓红叶暗通款曲的把柄,定然是因这证据被藏在了高裕侯府里头。
他喝干了桌上的一盏大洱茶,一拍桌子便将澹台明给叫了过来,说道:“澹台大人,三日前高裕侯府库房失火的事,你查得如何了?”
澹台明赔笑道:“下官无能,尚无眉目,还望崔大人能指点一二。”
崔佑对他这答话还算满意,拿腔拿调地“嗯”了声,道:“库房失火烧了商会的账册,只怕是侯府看管不利。那暂代天下粮仓会主之位的小梁侯,前日还信誓旦旦地同我说,三天内必要将账册统统补回来。如今三日也到了,本官却没见到说好的账册啊。”
澹台明的脑门上沁出汗来,忙道:“兹事体大,下官这就去找梁侯问问。”
崔佑笑道:“是该去问问了。听说梁侯昨日还带了一众梁州子弟于城外别庄宴乐,想必是对账册之事胸有成竹了。若非如此,只怕本官堂堂一介钦差,无论如何也要替陛下问一问梁侯,为何要荒废了正事,怠慢了商会要务。”
到了这会儿,澹台明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崔佑就是来找茬的,卓红叶完全就是个倒霉的替死鬼。但崔佑这人做事的手段还不算太黑,没拿着证据便不会贸然将人处置了。
他盘算良久,正要接话,却听衙役来报,说是高裕侯府来了人,拉着整整一车的账簿,等着钦差大人过目。
澹台明一拳砸在掌心上,心道,侯夫人到底是侯夫人,关键时候可从不犯糊涂,我这回让人去侯府报信,可算是没白费了。
……
崔佑呼呼喝喝地忙活了大半日,裴东临这竹海中的别院却也不消停。
前一晚千寻将二月白与梅花醪混着喝了,醉醺醺地在竹林里将李随豫啃了几口,却也就这么睡了过去,直到后半夜才发作起来。先是吐了个天昏地暗,接着便起了高烧,一直折腾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勉强算是安稳了下来。
李随豫这回是真动了怒,黑着脸将裴东临从床上挖起,扔进厨房给千寻煎药,更扬言要一把火烧了他的宝贝酒窖。裴东临虽心里委屈,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人窝在炉灶边扇着火,一蹲就是大半日。
说来,要不是他故意将梅花青给换成了烈酒,千寻也不至于遭了这份罪。可裴东临不晓得,这番折腾将千寻的陈年旧伤又勾了出来。
李随豫回到房中,看着床上面无血色的千寻,眼中忧色更甚。他在她身边坐下,自铜盆里拧了热帕替她擦脸,又拉上被子将她轻轻拥进了怀中。她身上冷得厉害,摸起来就像是块冰,明明被他拥紧了,却是连气息都几乎探不到。
他是真怕千寻就这么在睡梦中断了气,只好抱着她在塌上一同躺着,一手按着她的腕上的脉搏不放,一边催动真气给她取暖。
就这样捱到了天亮,千寻才退了烧,渐渐恢复了些体温。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微弱的晨光透过雕窗,投在了墙上。李随豫依旧出神地拥着她,侧脸看着墙上的一点光斑,不知不觉地便睡着了。
……
千寻在病中昏睡许久,却再次叫梦给魇住了。
寒风刺骨的上元灯节上,她提了盏燕子点水的花灯走在了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街道边星星点点的灯火一路向前蔓延,仿佛整条街道没有尽头。
她一路跑着,喊着星河的名字。可无论她跑出多远去,四周的景致依旧没有变化。她找不到星河,也离不开那街道。
天空渐渐下起雪来,雪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她冷得厉害,便只好蜷缩在了街边的一座酒楼下。可渐渐地,她身上没了知觉,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她心里害怕,想要起身接着去找星河,却根本动弹不得。
寒意袭上心头,带着深深的恐惧。她想,也许自己快要死了。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雪松香,她突然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叫着她“阿寻”。那人叫了许久,声调急切。
可我是极月,不是阿寻。她这般想着,缓缓睁开眼来,望着面前那人。那人长了清隽的面容,带了笑意的眉眼,向她伸出手来,开口说了什么话。可风太大了,她什么也听不见。
周遭的花灯被风吹灭了好几盏,大街渐渐变得昏暗起来。忽眼角的余光里飘出段红色的缎带,随风上下飞扬着。一人伸手搭上她的肩,顺着肩膀抚上她的面颊。那只手冰凉得像是死人,她却立刻认出了那是星河的手。星河站在她的背后,伸手紧紧搂住了她。
她轻轻一笑,一颗心渐渐安定了下来。她想同面前那人说,自己找到星河了。
忽然,心口一疼,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那里淌了出来。
对面的男人瞬间消失,眼角余光里的红色缎带也不见了。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那里正插着把锋利的匕首。红色的缎带一圈圈缠绕在了刀柄上,同血色晕染在了一处。
一阵剧痛划过她的脑仁,将她迅速抽离出了梦。
千寻在心悸中醒来,却发现虚汗已浸湿了里衫。她大口喘着气,一时还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脑中一跳一跳地疼。
李随豫立刻醒了,指尖一动便摸上了她腕间的脉搏。
还好,脉象虽微弱却也未恶化。李随豫这般想着,便伸手去床头的案几上找水,不料才一动,腰上立刻被人紧紧抱住了。
“别走。”千寻还未醒透,带着轻微的鼻音。原来,他这一动立刻便让冷风漏进了被窝里,千寻钻在他怀里觉得暖和,竟丝毫也不让他动弹。她似乎并不打算让自己清醒过来,隔了良久才喃喃地重复道:“别走,让我抱会儿。”
李随豫不动,任由她抱着,却忽然眉间一挑,低头轻声问道:“阿寻,你知道自己抱着谁么?”
千寻将脸埋在他胸口,似是还打算睡会儿,对他这话也是充耳不闻,只留下了清浅的呼吸声。
李随豫伸手去拉她的手臂,想要将她从怀里剥出来,哪知千寻起床气不小,反而更用力地将他箍在了臂间,眉头都拧了起来。
李随豫面色冷了下来,道:“阿寻,叫我名字,不然我便走了。”
千寻本就头疼,这下被他烦得无法入睡,心头发躁,抬了头埋怨道:“做什么呢,随豫?就不能让我再眯会儿么?我头疼得厉害,你莫来烦我。”
说罢,她还有些不高兴,伸手揉了揉发胀的眼睛。
李随豫看了她片刻,道:“那你睡吧,我去看看你的药。”
他扯了扯被子将她裹紧,打算下床,千寻却抱着他不放,又将脸埋进他胸前的衣衫里,闷声道:“我不喝药,都说了让你别走……”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雪松香,闻着让人心安。
李随豫听了,便当真不再动了,神色也渐渐柔和下来,伸手摸了摸她耳边的碎发,问道:“头还疼吗?”
千寻懒懒答道:“嗯,疼得厉害,所以你让我多抱一会儿。闻着你身上的味道,好像就不那么疼了。”
她说话声越来越小,倒像是又睡着了。李随豫轻轻摩挲着她的耳垂,却忽然想起那日将她自嘉澜江中救起后的模样。那时她也是苍白着一张脸,眼中覆满死气,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可一旦烧糊涂了,便会轻轻地唤起那个名字,唤起那个叫做星河的人。
星河到底是谁?李随豫查不到。可他却知道,千寻放不下那个人,每每她被魇在梦中叫起那个名字时,总带着止不住的哀伤和悲恸,即便醒来后,她也从不提起那人。
李随豫缓缓叹了口气,忽拍了拍千寻的背脊,轻声问道:“阿寻,你身上的伤很严重,我送你回涵渊谷好不好?”
千寻没睡着,闻言却有些茫然。她抬头看向李随豫,随即微微蹙了眉,道:“怎么,你要赶我走?”
李随豫定定看着她,柔声道:“我找人传信给你师父了,但不知多久能找到他。此处的温泉只怕效用不大,送你回去兴许会好些。”
千寻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些生气。李随豫这人总是这样,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一切。即便他现在问你要不要回去,可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找白谡来。若白谡来了,知道她病成了这样,只怕这一年里都不会再让她出谷了。
可一年后,她当真还有机会再来梁州找他么?
想到此处,千寻再次起了心悸,疼得她不得不别开脸去闭上眼,一瞬间零散的梦境划过眼前,奇异的血色在眼前晕染。没来由的心慌袭来,将她憋得难受。她索性松开李随豫,一咕噜滚去了床榻里边,留了个背影给他,道:“不回去,若你不想见我,把我赶出梁州城就好了。去哪儿我自己说了算。”
李随豫伸手按上她的肩头,安抚道:“阿寻,别说这样的气话。这时候把你留在梁州,我是真怕照顾不好你。”
千寻却拍开了他的手,强忍着阵阵心悸,道:“你不说我也明白,若那日我跟着清商离了梁州城,便也没这许多事了。宋南陵说得果真不错,我本不必搅和进这梁州的浑水,如今却落得个害人害己的地步。”
“阿寻!”李随豫皱了皱眉,“你留在梁州城是因为心里放不下我,我自是明白的。可眼下让你走,是因你的病耽误不得!”
李随豫语调难得这般急切严厉,可他说了两句,却生生将后面的话又吞了回去,到底还是怕逼急了,叫她伤心。
千寻却让繁乱的思绪搅地心烦意乱,耳边竟生出了星河的声音来,还有断断续续的破碎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在她脑中盘旋。那些支离破碎的东西毫无章法地叠加在一块儿,将她逼得越发烦躁。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却怎么也止不住那些陌生的画面闪现眼前。身后的李随豫还在责备她不懂得照顾自己,听得她心头蹿火。
千寻再也止不住自己的脾气,转回身来瞪着李随豫,冷了脸道:“我这旧伤便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若能治得好何必要等到今日。师父其实一早就说过,七年前救我时我便是个死人,即便硬从阎王手上抢了回来,却未必能长久。”
她说着,心里愈发埋怨李随豫竟这般轻易地决定将她送走,一点挽留的意思也没有。明知道李随豫一点错也没有,可她就是觉得委屈,既不想这么快同他分开,又气自己口不择言地将旧伤的事说了出来。明明天命之事谁都左右不了,又何必要让李随豫也跟着徒添烦恼呢?当真差劲至极了!
她心中气极,却怎么也无法平和地答应李随豫回去。血冲上头了,索性破罐破摔地摸出那块羊脂玉佩来,递给李随豫,道:“多活了七年,算是稳赚不赔了。我这就回涵渊谷去,再不给你添麻烦。只可惜明年的中秋怕是等不到了,这定约的玉佩也早早还了你罢。”
李随豫立刻变色,怒道:“阿寻!你怎么能同我说这等话!你总是这般,你总是将这玉佩拿来轻贱!”
他一把拉过千寻,锁着她的双肩扣在眼前,眼中似是滚着火苗,咬牙道:“我与你约定的何曾是那中秋宴,我要与你约定的是一辈子啊!”
千寻被他这般突如其来的挟制,惊得忘了言语。她脑中盘桓不去声音躁动异常,陌生的哭声、叫喊声充斥着她的耳鼓。李随豫的这番话就像是个机括般打开了什么东西,汹涌的声潮在她脑海中掀起了巨浪。
等了许久都不见她答话,李随豫眼中的火渐渐化作了浓稠的墨,他缓缓松开了手掌,让她摔回了塌上。
他走下床榻,背对着千寻,缓缓道:“阿寻,你说这话才真是诛心之言。”
门外有人扣门,传来了裴东临的声音。
裴东临小心翼翼地说是崔佑派了人来,要见一见李随豫。
李随豫应了一声,却并未急着走。他回头去看床上的千寻,却见她又躺了回去,面朝着里边,背脊轻轻抽动着,显得十分单薄。
李随豫看了她片刻,很想问一问她到底在想什么。可他站了许久,终是没能问出口。
他轻叹一声,道:“你先把病养好吧。”说罢,便推门出去了。
屋里,千寻再次将头埋进了被子里,慢慢蜷缩在了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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