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失忆症（十二）

这个冬日终于迎来了雪，温藻一行人早就在上次遇袭之后从水运再度转为陆路。丹肃在一起出任务的几个人中是年龄最小的，但偏生易容成一个年纪最大的马夫，故而别人都能坐在马车里躲避风雪时，他只能坐在马车外，雪花飘到他的脸上，甚至还有不小心挂在他的睫毛上的。

        他将有些冻僵的右手换下来，换成左手牵着缰绳。即使戴着手套，还是冷，但令丹肃最苦恼的并不是风雪，而是他驾的这辆马车里的两个人。

        他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奇奇怪怪的声音。

        很多时候，他能听到那个人骂自己上司的声音。

        “滚！你个小娘皮，有种别给我下药！”

        “你离我远点，你身上的香味让我想吐。”

        自己上司的声音通常很低，丹肃听不清，不过一般自己上司说完后，那个人都会，骂得更厉害。

        *

        “要不要喝一杯？”温藻拿过旁边温着的酒，凑到虞亦青唇边。虞亦青抬起眼看了温藻一眼，声音冷淡，“又在里面加药？”

        温藻抿唇一笑，“相公还真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相公知道的，我何必要在美酒里下药呢？”他看清虞亦青的眼里的厌恶，笑得更开心。虞亦青浑身无力，只能躺在马车里，但偏生一张嘴生得利。整整三日，也不见他口里出现重复的词眼。前日温藻还是不知死活的小娘皮，这日温藻便成了男人□□的阉货。

        温藻并不生气，甚至觉得虞亦青骂得十分有趣，可惜的是虞亦青轻易并不开口。大多时候他只是盯着马车顶的花纹看，温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那花纹只是普通的云腾图，没看出什么问题。温藻眼珠子微微一转，便主动躺在了虞亦青旁边，轻轻柔柔地问，“相公，你在看什么？”

        虞亦青不说话，温藻直起上半身，看着虞亦青的眼睛又笑着问了一遍。虞亦青仍不说话，温藻笑意加深，“相公不想说话？好吧。”

        说完，温藻从袖子抽出一物，虞亦青看到那东西终于脸色微变。

        “我在抓到你之前，也抓过不少东厂的人。他们杀人不眨眼，似乎一点不害怕生死。我想从他们口里得知些房宾白的弱点都很难，而且他们在听到房宾白的名字时，脸上都很短暂地出现一种叫害怕的神情。”温藻声音放得缓慢，“他们为什么那么怕房宾白？我花了很多时间来找答案，直到我找到这个。”

        他晃了下手里的物件，“这个是在一个东厂走狗尸体上找到的，我仔细检查了下那个尸体，他身上很多伤痕很古怪，像是被虐杀而死。”

        温藻手里是一个半指宽的金钗样式的东西，但头部是鎏金桐花，头部最粗，下面则是越来越细，尾部是个幅度很小的弯钩。

        “这是什么东西？”温藻和和气气地问。

        虞亦青盯着温藻手里的东西半瞬，才笑了一声，他说：“你在他身上哪里找到的？眉心对吗？”

        *

        虞亦青是孤儿，也不能说是孤儿，他全家都被房宾白手底下的人杀了，那时候他五岁，被一个人提在手里。那人盯着他看了一眼，说了句“下辈子投个好胎时”时，房宾白出现了。十四年前的房宾白的脸早就在虞亦青的记忆力模糊了，但他说的第一句话，却让虞亦青记住了。

        “这小东西挺合我眼缘的，留下吧。”

        正准备把他杀了的那个人却在虞亦青面前叹了口气，他叹气的声音很轻，看虞亦青的眼神里竟有怜悯之意。那时候的虞亦青只顾着痛声大哭，并不知道他成为全家的唯一的活口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太晚了。

        房宾白手底下养了很多孩子，听他自己说，都是合他眼缘留下来的好孩子。他们被集体养在一起，有人看守他们，他们睡在一个大屋子里，都是通铺，因为全部都是男孩子，也没有所谓的男女之妨不能睡在一起的问题，但是每个晚上，他们当中都会消失一二个人。

        他们这些小孩也会私下偷偷讨论，有人说那些人是逃跑了，有人说他们是得了主人的喜欢，飞黄腾达了，但也有人说，那些消失的人是死了。

        虞亦青并不参加讨论，他不是唯一一个被灭了全家进来的，只是其他被灭了全家进来的人在进来没多久就悄悄地消失了，像是没有来过一样。

        虞亦青对其中一个男孩特别有印象，那男孩十岁左右，见到虞亦青时候表情很惊讶，可是虞亦青并不认识他。虞亦青现在还记得他的名字——林陵。

        林陵进来后特别不服，他跟这里面每个孩子都截然不同。他们可以为了一个馒头，在地上学狗叫舔训练者的鞋子，但他不会，甚至看到虞亦青沉默地跪在地上的时候会生气。

        不过林陵没有呆很久，他消失的那夜，虞亦青看到了他，确切说是看到了林陵的尸体。他浑身□□挂在了树下，低着头，皎洁的月光洒在林陵的尸体上，像是为他镀了层银光。虞亦青慢慢走了过去，终于看清林陵的脸。他的脸完全被鲜血覆盖，像是被人用小刀划了很多道。除了脸，林陵全身都很干净。

        林陵眉心有朵金色的花。

        有血滴到虞亦青的脸上，他抬起手擦掉脸上的血点子。有人走到虞亦青的旁边，笑着问他，“好看吗？我说的是那朵花。”

        “好看，大师傅。”虞亦青说。

        “那是桐花，桐花繁欲垂，栁色澹如洗。”

        *

        “桐花繁欲垂，栁色澹如洗。这朵花你觉得好看吗？”

        温藻看了下手里的花，“做工很精致，出自名家之手吧。”

        虞亦青盯着那朵花眼神有几乎出神，“是啊。”末了，他又对温藻笑了下，明明顶着一张又黄又干的病容脸，他却笑得有几分邪，“我给林丰成的眉心也配了一朵，你可见着了？”

        温藻的眼神冷了下来。

        虞亦青嗤笑，“原来还是生气的，我道你真成了失心疯，对着你的仇人媚笑。”

        温藻也回他一笑，“好好好，你要惹我生气也没办法，我对你太好，也是让你忘记你的身份。”

        他扭头对外面喊，“丹肃，停车，把小虞姬请下去吹吹风。”

        *

        虞亦青浑身无力，双手被绳子绑着，另外一头绑在马车上。马车的速度对他来说，就是拖行，等马车停下来，虞亦青几乎被雪盖住了。

        温藻从马车上下来，缓步走到虞亦青身前，丹肃也跟了过来，跟温藻脸上的漫不经心不同，他有些紧张，“大人，上面的命令是活捉。”

        温藻勾了下唇，眸色幽深，“如果他就这样就死了，怎么配得上小虞姬这个称号。”

        他说完，便弯腰将几乎冻成冰块的人抱了起来。抱起来的时候，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寒冷，丹肃看到虞亦青胸口还有着微弱的起伏，才松了口气。尤亭旭驾马从前面返回来，“前面一里有家客栈。”

        温藻抱着人往马车边走，“在那家客栈投宿，尤亭旭你先过去，将客栈包下来。”

        “是。”

        虞亦青早就昏了过去，被温藻丢到浴桶里，也丝毫没有反应。温藻先把人丢到水里，再开始一件件脱对方的衣服，等虞亦青被温藻脱得光.溜.溜时，他才终于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眼。

        虞亦青唇色青得吓人，即使泡在热水里，他还是一直在抖。

        温藻站在浴桶旁看着他，突然听到虞亦青说话了。

        他说的是，“对不起，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不要罚我了。”

        虞亦青冲温藻挤出了一个笑容，眼里泛着水光。

        温藻觉得稀奇了，他弯下腰，眼里有着兴味，甚至看到虞亦青眼角真流出泪水，还好奇地伸出手碰了碰，发现真是眼泪，脸上有几分讶异，“你们东厂不是很会折磨人么？怎么这点手段你都受不了？”

        虞亦青看着近距离的这张脸，像是突然回过神一般，他迅速往后靠去，脸上的脆弱之色一瞬便收，又变成恢复记忆后温藻最常见到的脸色。

        一脸漠视。

        即使他脸上还挂着泪珠，看温藻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个蝼蚁。

        温藻直起身，轻声说：“真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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