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个绝不透风的密室。
一块惨白发亮的石头。
一把神秘雕花太师椅。
一个满脑问号的少年。
这次与最初的封闭试练不同,很是来真的。各种因素聚集在一起,无论如何也不会想不到密室逃脱。
常安左手托着右手手肘,右手托着下巴,以一个非常专业的侦探姿势思考着这些问题。
晶石就摆在他的脚边,从下往上的打光让他看上去分外的机智,一副深思熟虑、胜券在握的样子。
常安走近椅子,绕着它走了一圈,又举起晶石,借着亮光仔细地观察。
一张普通的椅子,太师椅,红木做的,结实(常安用选西瓜的方法敲了它几下,赞许地点头),从椅背到两个扶手是光滑的圆弧木条,一根到底,线形流畅古雅,想必坐上去一定十分舒服。
但他止住了这个念头。现在不是轻松就座的时候。一定有什么线索隐藏在这间密室里。想到少爷也许跟他一样,也困在另一个密室里,他便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严肃细致地将椅子抚摸了一遍,心想,这椅子质量真好,还是百鸟朝凤雕花椅背,要是在上辈子,它肯定很值钱吧……不,不能再看了,少爷还需要他,他不能受到区区一张椅子的诱惑而脱离失败!
常安狠心地退后了两步,开始研究墙壁。
而这时,莫方坐在主殿的耳房里,悠然地品着一杯清茶。他面前的长桌上横列着三块晶石,各自放在水晶莲花托上。晶石向墙壁投影出三幅影像,赫然是三个困于密室的少年。当清茶喝到一半,有人自后门进来,慢步徐风,白发轻扬,而长至脚踝的发又与雪白道袍上细密的纹饰相错相织,令他人的视线在屏息窥视间悄然坠入锦缎迷宫,只顾着感叹白发华美,白袍繁丽,而不曾领悟到此物此人,观之发尖不若观之指尖,观之指尖不若观之眉尖,观之眉尖不若观之鼻尖,观之鼻尖不若叹其佳颜。斯人坐下,玉指先扶起一杯清茶,而此时茶温尚好,茶色润泽,茶香熹微,于是淌唇而过,入喉沁心,赠之甘醇,而回以徐徐的一声叹息,聊作赞赏,便算表扬了莫方的泡茶手艺。
“徒儿,你的茶艺愈发精湛了。”
“宗主大人,其实我的茶艺并未变好,只是这茶本身是好茶罢了。”莫方回答。
“嗯……”宗主沉吟半晌,微微点头,却有点嫌头上过重。
于是他抬手,将钉在脑壳上的榴莲取了下来,摆到桌上。
然后他扭头对莫方说:“徒儿,这个榴莲熟了,其味道一定是极好的。”
“宗主这么说,那它就真的在最好吃的时候了。”莫方说,“我随后便取出榴莲肉,分予这次新来的弟子吧。”
“嗯……”宗主又沉吟半晌,说,“可是徒儿,你下回叫醒我的时候,可别再挑这么大的榴莲了,为师疼呐。”
“若不挑最大最好的榴莲,又怎么衬得起一宗之主的身份呢?”
“可是徒儿,你看。”宗主指向后院,“院里一共二十棵榴莲树,结果的已有十八棵,这么多榴莲,大的小的,青的黄的,为何你只挑尖儿最硬的呢?”
“若不是这样,师傅您就赶不及视察这些亲传弟子的候选人了。”
“嗯……”宗主再次沉吟半晌,说,“对了,原来今天,我是过来看看,谁能当我的亲传弟子的呀。”
“师傅记得便是最好的。”
“幸好,幸好,为师的记性,也不是太差。”宗主回忆着,说,“不过今天,离我决定招收新弟子的那天,好像已过去三年了,记不清楚,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是三年里,对师傅来说,真正醒着的不也只有大半个月吗。”
“勿要这么说,为师可是在闭关。”
“睡觉就睡觉,还闭关。”莫方有些不耐烦了。
“好好好,是睡觉,睡觉,嗯……”宗主让步,喝了口茶,悄无声息地转了个话题,“这次有三位弟子参加额外的试炼么?”
“是的,他们是杜小贤、常守烽、常安。”莫方从左到右依次介绍影像里的人。
“嗯……”宗主默然,观察了一阵子,便指着中间的影像问莫方,“中间这位弟子,是谁?”
“常守烽,年方十五,罱城医药世家的独子。”
“嗯……”宗主点头,接着皱眉问道,“他好像在砸着什么东西?”
“他在砸椅子。”
“他为什么要砸椅子?椅子,多好的一个东西呀……”宗主心痛地说,“都砸成柴枝了……唉……”
“可能是因为受困太久,心情烦躁无处发泄,才把椅子砸了吧。”
“唉,我说徒儿呀,你这样是不对的。”宗主语重心长地说,“新来的弟子,什么都不懂,不清不楚的就给关起来了,不妥,不妥,以后可别这么干了……”
“师傅,我本来打算让你过来看一下有没有适合当亲传弟子的人,等看过之后就放他们出来的。”莫方的收起温柔的微笑,改用正经得有些压迫感的口吻说,“然而从师傅睁开眼睛开始直到现在,已经三个时辰过去了……”
师傅听了,有片刻暂停了动作。
“啊,原来如此。”师傅说着,和莫方双双扭头看向屋外。
此时屋外已是红霞一片。
两只飞鸟掠过鹅黄的落日。
但是,密室里是看不到红霞的。
时间不会让密室里的人感觉到精确的流逝。但时间的流逝会不断增加他们的烦躁感和挫败感。
常安穷尽了一切可能,还是没有找到突破口。他绕墙走了一百七十六圈。他累了。他认输。他不修仙了。他现在只渴望椅子的救赎,渴望一个舒适的座位让他践行颓废主义。
于是他啥也不想了,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腰往下滑,几乎贴着椅面,一手搁在扶手上,一手搭在肚皮上,深吸一口气,再尽数吐出。
终于,彻底不想动了,就这样半躺着,真的好舒服啊——
常安感到了心灵深处,那一汪枯竭已久的泉眼,如今正在咕隆咕隆地冒着幸福的温泉。他咂咂嘴,眼神迷离起来,眼皮缓缓降下怠惰的帷幕,将两颗黑色的眼珠遮盖一半。一时间,密室存在与否与他无关,试炼成功与否与他无关,修仙入门与否与他无关。这无所事事的一秒又一秒,在呵欠与瞌睡中随便泼掉,浪费就是它们的真义,时间只有在啥都不干的状态下才成为有质有形的东西,才能捏在手里把玩,或者含在嘴里品尝。
宗主看到这一幕,他呆住了。
莫方在宗主静止了三十分钟后,才发现宗主不是平常的反应迟钝,而是真的呆住了。
他在宗主面前挥手,但宗主盯着常安的影像,根本不为所动。
然后莫方举起了榴莲。
宗主终于动了。他伸手触碰到墙壁,影像投到手背上,常安的坐姿就印在那里。
“徒儿,他是谁?”
“他叫常安,是常守烽的贴身僮仆,本是孤儿,为常家收养,后来发现他有天生灵气,便随常守烽一同前来拜师修仙。”
“是他了……就是他了!”宗主的手颤抖起来,声音也异常的激动,“我从未见过如此有天赋的人,他的坐姿简直浑然天成,至美无缺,增一分便俗,少一分便虚。唯有这个姿势,令我想起《仙记·春生本纪》里所记载的故事。传说春生道人是在午睡的时候飞仙的,而他午睡的姿势,据史书记载,是一种极致放空而使自身融于天地的姿势。旁人观其姿势,甚至对自己的心境也多有益处。可惜春生道人的睡姿已然失传,但与春生道人同时代的无茗宗宗主庄弼道人曾有幸一见而留下两句感悟:万物恒在而不过心,千世倏忽而留于情。借着这两句体悟,我每次睡觉都会变换不同的姿势,以求到达它的境界,可惜百年来竟一无所获。而今天,我终于见到一位高人,能将半躺的睡姿拿捏得如此精妙,深得这两句体悟里的精髓,甚至隐隐在其身上看到春生道人的音容风骨。徒儿啊,我决定了,我的第二位亲传弟子,非常安不可!”
宗主说完,莫方没有回应。宗主回头看向莫方,发现他立在原地,目瞪口呆,一张俊脸竟然扭曲成滑稽之相。
“师傅……你……”莫方回神,喘了两口气,说道,“我第一次见你说这么多的话。”
“哦……为师的确失态了。”宗主将脸部表情调整成往常的大方得体,放下衣袖将双手遮住,然后两手向后一别,仪态又完美起来了。“常安是吧……”宗主说,“把他们都放出来吧,试炼结束了。”
“遵命。”莫方从衣袖里取出一个棕黄色的檀香木盒子。他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浅灰色锦囊,又从锦囊里拿出一把指甲大小的贝壳,往它们吹了一口气。其中三只贝壳感受到灵力,漂浮起来,打开紧闭的壳,接着晶石里的影像不见了,房间里凭空出现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还维持着之前的动作。
杜小贤躲在太师椅下发抖。他的眼睛红透了,泪水堪堪地在眼眶里打转。
常守烽的脚边凌乱地堆着木片。他正在用晶石砸最后一根完整的凳腿。
常安则窝在太师椅中,打着呼噜。他已经睡着了。
宗主走过杜小贤和常守烽。杜小贤从椅子下伸出头,胆怯地看着他。常守烽停下手中的动作,因为他闻到了榴莲的香味。
最后,宗主停在常安跟前。他拍拍常安的脸。常安睁开惺忪的眼。
“诶,我……睡着了?”常安看着眼前的白发美人。
“常安,我要收你做亲传弟子。”宗主说。
常安没反应过来:“……亲传弟子?那是什么?你又是那位?”
“亲传弟子是比内门弟子更高级的徒弟。”莫方在宗主的身后说,“亲传弟子能得到宗主的亲自教导,甚至有可能在日后继承宗主之位。”他看着宗主,说,“而这位便是我们罱皑宗第二十八代宗主,人称华水道人的葛中仙。”
常安听了,惊讶得跳了起来。
“你再说一遍,你们这个是什么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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