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罱皑宗弟子在修炼心法时一般都会进入一个叫“修悟之境”的精神境界。在修悟之境里，修炼者的精神从*中脱离出来，落入心法所营造的玄妙境界，并在这个境界中体察瞬息天道，灵河迂回，万象倏忽，由此心有所悟，境界得以擢升。

        修炼者的精神进了修悟之境，他的身体状态虽表现为熟睡，但有精神与之共鸣，也会有些特别的表现。一般来说，进入修悟之境之后，天地灵气缓缓进入身体，但没有积淀成灵力，故充盈于身而使躯体轻盈。大约一个时辰后，天地灵气在身体里饱胀不已，并开始受心法引导，一点点转化为灵力。如果灵气超过了平时躯体所能承载的限度，肉身就会变得十分轻盈，受天地共鸣而飘浮起来。浮得越高的，便是资质越好的，就好比现在，罱仁殿外头的广场上，出现了一个失重的假象，众多修士失去意识，身体浮空，受灵气波动而缓缓漂移。如果这时常安醒了，他一定以为自己身处太空，为一堆堆太空垃圾所环绕。

        但常安没醒。

        他飘得很高，比任何人都高，而且浮力很大，几乎把常守烽拽得双脚离地。

        他在半空中发着光。

        发着，在阳光照耀下也毫不逊色的光。

        所以，有幸目睹这片太空垃圾场的，唯有进入不了修悟之境的常守烽。

        当然，他不知道什么是太空垃圾。

        但他一定觉得眼前这个景象异常醉人。

        绳子勒着他的腰，上升的力量拉扯着他，使他的脚尖仅仅碰着地面，有时还会离地两寸，而他的心就随之暴跳，生怕一阵微风就将他俩刮到山沟沟里去了。

        不过他的担忧并不必要，因为主持人莫方是不参赛的，他在罱仁殿里看着情况，不容半个弟子飘出广场外。

        此时他以欣赏的眼神看着远处的常安。

        宗主眼光独到，常安真是一个天才。

        常安在空中高高地飘着，发着光。

        他进入的是修悟密境，一个比修悟之境更加玄妙的精神世界。

        修悟密境的名字来自长泽世界里不时出现的小秘境。这个世界有很多空间罅隙，有的随机开启，有的定时开启，里面是大大小小的次空间，有的景致与外面无异，有的则神秘且危险。自古以来就有修士到小秘境里探险，从里面挖掘到不少的珍宝，出来之后实力大增。仙盟成立之后，金星道人组织了一批修士，专门研究小秘境。此后，密境探险就变得有组织有纪律，伤亡事故大大减少，于是密境便成了提升实力赚取财宝的代名词。

        而修悟密境，虽名为密境，但与小秘境并不相同，而是借了它的名字，来表示这个更加高等的修炼境界。

        只要心性切合，修炼罱皑心法并非难事。然而，若想进入修悟密境，达到常人十倍的修炼速度，没有天资是不行的。目前，整个罱皑山能进入修悟密境的就只有常安和宗主，整个广场也就他们俩在发光。不过宗主浮得不高，只微微地飘浮在木榻的上方，不比常安，几乎把常守烽吊在半空。那是因为宗主的修为已臻化境，能随心调节天地灵气流动，这才不会受澎湃的灵气所制，吹得找不着北。

        虽然罱皑心法只有一本，但各人的修悟之境是不同的。在常安的境里，通常是云的世界，他躺在云的躺椅上，舒服地睡觉。有时密境里会出现一把大叔的声音和他唠嗑，常安有兴趣了就跟他说几句，没兴趣了就叫他闭嘴。常安觉得这个无形的大叔可能是罱皑宗的哪位飞仙宗主，闲得无聊就到各个弟子的修悟之境里串门，因为他曾经求助于莫方师兄，问他怎么赶走修悟密境里的大叔，而莫方却说，在修炼心法时出现声音是很正常的，那是心法在引导你向更高重进发，只要顺应声音的指引便是。

        “可是那个大叔的声音经常问我百珍柜有什么新的菜式。”常安提出自己的疑问，“难道这也是心法的指引？”

        “呃……”莫方不着痕迹地抹去额边一滴冷汗，“常师弟，下回你修炼时，尽量吃饱一点吧。”

        于是常安又挨骂了。少爷说他一吃完饭就睡觉，懒过死猪。

        常安觉得冤枉。

        不经意间，便是几个时辰。

        欢乐的时间过得特别快。

        徜徉在修悟之境的时间特别欢乐，当然也过得特别的快。

        当夕照斜临，山岳涂金，云气蒸腾，大抛红霞，广场上的罱皑宗弟子在浮游中相互碰触而又分开，自体回环转动，躯体表面阴阳轮换，橙紫相接，地上的投影时时形变，向后拉长渐淡，最后切入山体东坡，与萋萋苒苒的草木一并淹没于重蓝叠雾中。

        此时山雾又盛三分。

        若是平时，百珍柜已经隆隆震动，传出一道又一道色香俱佳的菜式。

        但此刻，知味堂里空无一人。百珍柜与百洁柜相伴无言，静守一方。

        广场上无人醒来。莫方的淡茶又换了三道。

        但不是所有的物事都如此阒静。

        广场里，某块砖石，受万足踏过，平坦而圆滑的，向天的那面。

        它湿了。

        当然，它不是陡然就潮湿至此。它湿，是湿了一个过程的。

        先是一滴，两滴，三滴，滴滴落在同一处，使得砖石上的水渍一点，两圈，三溅，层层扩大，最后竟湿了整块砖石，而水亦渗入石间缝隙，悄然舔舐偷生在砖石间的苔藓。

        这些无端滴落的，不是雨水。

        因为没有那片孤云，只为一片石砖而化雨。

        让石砖湿透的，是常守烽的汗。

        他在出汗，不断地出汗，痛苦地出汗。

        倒不如说，因为痛苦，他才不断地出汗。

        他的痛苦来源于身上的绳。这条绳子勒了他整整一天，几乎将他拦腰折断。

        但他默默地忍受着。

        同时默默地流汗。

        常守烽进入不了修悟之境。与其说进入不了，倒不如说，更可能的是，修悟之境拒绝他进入。

        当然，这不是他的想法。

        常守烽一向的信念是，努力一定会成功。

        所以他很努力。

        现在更是努力百倍。

        为了牵住常安，不让他飞走，常守烽努力地当一块顽石，同时假装自己也进了修悟之境。

        但顽石不好当。常安浮力很大，常守烽只有脚尖踮地，身体吊在半空。

        这样的姿势使他脸色青紫。

        胃也硌得难受。

        他想喘气，但不敢。他怕莫方发现，这广场上有一个人没进入修悟之境。

        而且，没进入修悟之境的，还是个内门弟子。

        他甚至不敢睁开眼睛。

        他生怕一睁开眼，面前就站着莫师兄。莫师兄脸上有一抹端正的笑容，想当然的，他也会很端正地将毫无天赋的内门弟子驱逐出宗门。

        想到这里，常守烽就觉得自己能熬下去。

        至少，要在几个弟子睡醒，输掉比赛之后，他才可以认输。

        本来，常守烽的字典里没有“认输”二字。

        但是今天，他恐怕要换一本更厚的字典了。

        因为，常守烽的耳朵里，风动、树摆、虫鸣、鸟叫，各种声音源源不绝，次第相交。

        但是。

        还有一种声音，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

        它从无到有，一下，再一下，又从远到近，一点，又一点。

        最后它在常守烽面前消失了。

        常守烽睁眼，一条缝，他现在的力气只能睁这么大了。

        他从缝里看到一双鞋。

        这双鞋只露出一点，其余的遮掩在蓝色长袍下。

        他艰难地抬头，与莫方对视。

        莫方的笑容分外端正。

        但有一丝无奈。

        常守烽一看就知道，自己瞒不过莫方了。

        “常师弟，你累了吧。”莫方解开绳索，常守烽摔了下来，莫方一手托住，“心境随缘，无需勉强自己，觉得重了，放下也无妨。”

        莫方一手扯过飘浮的常安，一手捞着头晕乏力的常守烽，回到罱仁殿里。

        他把常安翻了个身，面朝大地，然后放手。

        常安就贴在罱仁殿的顶梁上发光。光芒照亮了罱仁殿。

        “坐吧。”莫方说了，回头一看，常守烽居然跪在地上。“常师弟你这是……”莫方惊讶地问。

        “莫师兄，请代宗主责罚于我吧。”常守烽说，“身为内门弟子，本应处处为人表率，上敬宗主前辈，下携外门兄友。然而弟子愚钝，入门数月仍未达练气，不配当内门子弟，更是有辱宗门。如此劣徒，理当逐之以净宗门！”常守烽双手奉上宗门玉佩，低头迎接最坏的结果。

        很久，罱仁殿里一句话也没说。

        莫方静静地看着常守烽。常守烽静静地跪着。

        “常师弟。”莫方开口，话题却另起一灶，“我曾听闻外门管药田的何前辈对你大加赞赏，这是为何？”

        “啊？”常守烽懵了，“何……何师兄？”

        现在是讲这种事的时候吗？

        “某天我碰到何前辈，跟他谈了一阵，何前辈可是三句不离常师弟呀。”莫方笑问，“这是为何？”

        “呃……可能是我在药草的栽培方面对何师兄有些微帮助……”

        “嗯……那么，菜园的张前辈呢？”莫方说，“他说，自从你来了之后，各种蔬菜长势喜人，菜品更佳。恐怕，你也向张前辈贡献了些微的帮助吧？”

        “出力的主要是师兄，弟子不敢贪此谬赞。”

        “张师兄出的是力，常师弟能出的就是点子了吧。”莫方手里拿着一个空茶杯，两指搓转着把玩，“不过说起来，我也得向你道声多谢呢，因为你也向我贡献了‘些微’的帮助，不是吗？”

        “啊！？我没——”常守烽语塞。他真的没想起自己帮了莫方什么忙。他入门以来一般都跟外门弟子呆在一块，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内门弟子。

        “你为专门打理榴莲树的廖前辈改进了肥料，使得榴莲树更加茁壮，树根更加深入地底，吸收两米下的氮磷钾。托你的福，现在的榴莲又大又重，刺还非常硬。以往叫醒宗主至少要砸烂五个榴莲，那可是极大的浪费，如今，三个即可。”莫方扶常守烽起身入座，斟了杯茶给他，“自从你来了，整个宗门都受益于你。这样的恩人，罱皑宗又岂敢恩将仇报，更别说逐你出门，这样的话，莫某人可是担当不起啊。”

        常守烽听了，心里狂涌喜悦。可他脸上仍然是焦急的。

        “可是我至今仍未得心法要领，连修仙的门槛也未曾踏进一步，这可如何是好——”

        “机缘未到罢了。”莫方说，“常师弟身上的天生灵气分外浓郁，你的资质甚好，甚至好的令人妒忌。”

        常守烽惊讶地看着自己。太久没有进展，他几乎忘了自己本来就有天生灵气。

        “本门心法精要，却是非精非要，全凭心缘。缘分有远有近，但终必实有，有则必至。师弟不缺缘分，因为你身上的天生灵气便是最佳的缘，你缺的是静候缘至的心。”

        “那我要怎么做才能……”

        “不必问如何做，只需静静的等。等是动作，却也不是动作，等是个事儿，却又不是个事儿。有人一天两天等到，有人一月两月等到，有人一年两年等到，也有人终其一生都等不到，但那人绝不是你。”莫方说完，悠悠地喝茶，“明白吗？”

        常守烽迷迷糊糊地摇头。

        “既然如此，这厢就此打住。”莫方说，“常师弟喜欢实干，那就替我做点明白的事吧。”

        “什么事？”

        “帮我送饭，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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