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还差一点。

        就那么一点。

        血水就要流到灵泉里了。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血水它,飘浮起来了。

        从池边开始,直到洞口,杜小贤流出来的血渐次浮升。一条血带缓缓成形。

        而且,还有两串红彤彤的,从杜小贤的鼻孔细巧地飞到空中。

        这些血水凝聚成一个球,开始缩小,一股强大的灵力覆盖在它的表面,将其压缩,直到变成一颗红色的药丸。

        血丸子慢慢落在宗主手里。宗主起身,伸了个懒腰,身体一抖,灵气吃着体肤和发丝扫荡而过,片刻身体就干透了。随后他拿起池边巴掌大的蓝色锦囊,从里面取出衣服,一件件套上。这个锦囊是空间法器,常安曾经见过宗主从里面拿出了他最爱的金丝软榻。常安大骇之下问道,为啥锦囊的开口这么小,竟然能拿出如此巨大的东西。

        他的师傅在睡觉前回答了他的问题:锦囊用冰山灵蚕丝织就,有很大的弹性,就连大象都吞的下。

        当下常安就信了。

        直到某天,他看见莫方从一个木盒子里取出了一个书柜。

        常安大叫:“难道木盒子也有弹性吗!!!”

        后来,他就不再计较这种不科学的问题了。试图用弹性来解释空间法器,是他自己作死去牛顿大人的坟头跳迪斯科,就别怪牛顿抡起白金棺材板甩他八百个大嘴巴。

        宗主穿好衣服,拔了酒壶的塞子,将瓷瓶伸进水中,咕噜咕噜装满,摇了摇,又加上塞子,放回锦囊里。

        常安:“师傅,你好像干了件很危险的事耶……”

        “没事的,反正莫方拿这里的灵泉酿了很多酒,就这一瓶,不差多少。”

        宗主抱起杜小贤,把血丸子塞他嘴里。杜小贤咕噜吞了。

        常安有点反胃。

        “师傅,你好像干了件很恶心的事耶……”

        要是杜小贤醒来后知道自己吞掉了自己流过的所有鼻血,他会不会恶心得把刚吞下去的鼻血又呕出来?

        “没事的,这颗药丸以他自身精血炼制,对他独有奇效。”

        “……哦。”常安只能这么应了。

        宗主抱着杜小贤,走了几步,又说:“待会如果另有客人进来,不必如刚才一般大惊小怪。罱皑山里安全得很,往来之间不外乎飞鸟走兽及同门道友,一律以礼相待便是。”

        待会还有人来吗?不是只有三个名额?常安心里头打着转转,应声道:“知道了,师傅。”

        池里没人,他躺得更自在了。

        宗主弯腰走出灵泉洞。

        这里的野草特别茂盛。也许泥石之间有灵泉渗透滋养,草色明亮,势大叶舒。只看这片野草,根本想不到再过不久,就是初秋了。

        几根狗尾巴草探到宗主怀里,还差一点就碰到杜小贤的耳朵。

        宗主低头,看了怀中少年好一阵子。

        这一阵子,他的眼睛平静。

        平静里有一种追忆。

        追忆的脚步是浅的,落在雪地里,形状依稀,又为雪覆盖,消弭无形。

        无形的是脚印,有形的是雪。

        雪在下。

        但不是这时的这个季节。

        “小仙,你……何必呢……”

        宗主叹气。

        叹气也是有形的。

        宗主走了。

        然后莫方来了。他来到罱仁院。他本想趁宗主离开金丝浮空软榻的难得日子,替这个服役多年的法器清洗一下,却发现上头还是躺了一个人。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杜小贤?他怎么在这?”莫方奇怪地说。

        更加奇怪的是,宗主居然站在后院的枣树下,负手而立,毫无悔意地欣赏着这棵栽了就没再管过的弃儿。

        “宗主。”莫方到了后院。

        “徒儿,杜小贤因比试得胜,心神激荡,以至灵力暴走,失血晕厥。为师已替他治疗一番,剩下的就交给你了,好生照料他吧。”

        “好的,师傅。”莫方应了,又说,“不知道师傅还记不记得,数十年前有位弟子经常偷偷的跑来罱仁院玩耍?”

        “哦?有这样的事吗?”宗主仰头,端详着一根树枝,随口答道,“到底是数十年前,还是百年以前,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我记不清了……也许从来都有,也许偶尔有,也许如今才有,也许……兼而有之。”

        “师傅?”

        “万花归一朵,千客渡孤船。两岸无明处,终年望逝川。”宗主念完,又说,“这诗真好,该起个什么名字呢……哈啊——唔——”

        宗主打了一个老长老长的呵欠:“想得有些累了。徒儿,你快些抱走杜小贤吧,为师要稍作休息了。”

        莫方耸肩:“师傅居然连着清醒了一天一夜,实在意外。”

        “修炼之余,为师也有些别的活动要参加的啊。”

        “若师傅有心,下一次的仙盟活动便亲自出席罢,别再让我假扮师傅顶替了。”

        “唉,这个,这个,之后再做考虑吧……”宗主静悄悄地躲到枣树后头,幽怨的目光穿过孱弱的枝条,与莫方的视线短兵相接,下一刻就在徒弟的杀气下丢盔弃甲。

        宗主一退再退,退到后院围墙上。

        莫方终于投降,叹气道:“这事日后再说,我先送杜小贤回夏竹院。师傅再见。”

        莫方抱着杜小贤走了。

        日落。

        杜小贤醒来,醒在东二房里。

        他发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而此前的记忆还在灵泉洞里。一片红色的记忆。

        杜小贤紧张起来。

        他紧张,并不是因为记忆断片,而是,他一个人住的房子,现在却有两个人。

        杜小贤很敏感,他知道厅堂有人。

        还有一缕粥香。

        房门推开,莫方端着药膳走入。“杜师弟,你在灵泉晕厥,师傅让我来照料你,现在你可好些没?”

        杜小贤点头:“好多了,谢谢莫师兄。”

        膳食摆在书桌上,杜小贤就坐起筷。一碗添了草药的瘦肉粥,还有些清淡的菜肴。杜小贤一口一口地吃着,莫方就在旁边看着他。杜小贤一直在吃,他不好意思不吃。最起码吃饭时嘴巴在动,很多纠结场面的话就省下来了,也不用应对旁边一直看他的人。

        可是他不开口,自有别人开口。“杜小贤,”莫方问他,“你为何这么执着于宗主?”

        勺子来到唇边,粥水沿着勺边走到勺底,一粒饱润的米掉回碗里。

        “在我小的时候,家里曾经有一场变故,有一位白头发的修士救了快死的我,所以……”

        “所以你是为了报恩,才过来修仙?”

        杜小贤不置可否,低头喝粥。

        “就我所知,有名的白发修士的确不多,为何你这么确定当初救你的人一定是他?”

        “我记得。”杜小贤说,“我一直记得,不会认错的。”

        杜小贤看着莫方,眼中是不可质疑的神色。

        晚饭之后,杜小贤困了,想早点睡觉。莫方端着碗筷离开,没走两步,房间里就吹灯了,一片黑暗。

        路边的树悬挂着晶石灯笼,日落之后发出荧光,应和着天上月色。只是今天的月亮圆而不亮。仔细看去,其实也不怎么圆。

        莫方慢悠悠地走着。他走路一直是这样慢的。

        如果需要赶路,他会施法,让自己直接出现在目的地。

        但现在他需要一段缓步的路,用来想一些事情。

        通常,思考着的莫方,表情与平时一样,带着端正完美的笑容,令人觉得无论他思考什么都不会出错。

        但今天他的表情,是严肃的。少有的严肃。

        这代表连他自己也不确定,正在思考的事情出没出错。

        “杜小贤今年十三岁……”莫方喃喃自语,“可是师傅这二十多年来一直在罱皑山睡觉,从未下山,那个救了杜小贤的白发修士到底是谁?”

        想到这里,莫方的心思是复杂的。

        他质疑杜小贤的话,但又隐隐有些不期而遇的开心。

        自从宗主收了他当亲传弟子,每逢仙盟举办一些不得推辞的活动,他都会用法术幻化成宗主的模样,代替宗主出席活动。

        如果,在杜小贤遭遇变故时,不经意间救了人的,是假扮成宗主的他……

        “世事又怎会如此巧合呢,哈哈……”莫方摇头。

        “到底为何,偏偏是宗主呢……”

        莫方把碗筷放进百洁柜。

        百洁柜震动片刻,静止了。

        今晚的罱皑山有些寂静。

        尤其是东三房,静得出奇,听不到平日里常守烽教训常安的声音。

        这时,月上半空,已是半夜。常守烽站在常安的房门跟前,手里捧着一碗药汤。这是他昨晚闭关搞了一个通宵,用了几十味珍贵药材,几乎又一次把罱皑山的药田薅了个遍,才熬出来的常家秘传之气血双和养命汤。

        当然,这次的药汤是甜的,好喝的,常守烽在几十味珍贵药材以外,又用上了十几味香料,把药汤的味道调得甘而不苦,甜而不腻,初喝甘醇,舌尖与药汤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味蕾就在香料的引导下盛放,灿烂地盛放,盛放到漫天的烟火,七色夜空,鹊桥相织而不见牛郎织女,蓦然回首,却发现他们在夏威夷的椰树下做着某些浪漫的、绯意的、不可描述的爱恋之事。

        这只是初喝一小口而已。再喝,爱恋的风暴骤起,蜜与罪吹翻了铁达尼,糖与盐融化了双|飞翼,唇齿间渗入一种微小的、幻觉式的颤抖,令人疑惑灌入口中的是仅仅一碗汤药,还是数亿个分子的蜜语甜言和耳边絮语,但是,一切疑惑都不再是疑惑,因为药汤在口中来回三圈,一切幻觉自行引发蜕变,从无到有,从有到真,由真聚善,真善得美,当真善美含于口中,纵使痴人呓语,傻人情话,罪人谎言,也不再可悲可恨可怜,反而随虚情假意起舞,俗艳中自有美艳,美艳中自有大雅,大雅中自有沉香,而沉香的味道,仅仅来自十几种调料的其中三种。而其余那些调料,各自又有各自的篇章。

        若再问,把这口汤药吞下,又会怎样?不,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至少常守烽回答不了,因为他熬好了汤,试了一口,直到现在还舍不得吞下,依然将它含在口中。他为什么不吞呢?说到底,他也不是舍不得,因为他既不懂夏威夷,也不懂铁达尼,他只知道这汤药好喝,还得拿给常安喝,因为昨晚通宵熬的这碗汤药,本来是为了给六天半没吃东西的常安补补身体。可是现在他还是站在常安门外,双颊与耳根通红,不知道的以为过敏,知道的以为皮下出血——到底是为什么呢,他含着的这口汤药,其实是用来压惊的,以美味麻醉神经,躲藏的,却是脑海中不肖难驯的回忆。

        是两个时辰之前的,关于灵泉洞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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