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罱皑山里,除了天气又稍稍凉了一些,其余光景都与平常无异。
至于宗门丢了一个人,在这里也不算什么天大的新闻,造不成轰动。就算丢的那人是勤劳能干,对罱皑宗的物质生活条件产生过重大助益的常守烽,宗门里的人对此也没有太大的惊讶,因为莫方在讲习会上说了,常师弟性命无忧。他们听了很是心安。那些没有亲历过事件的人其实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知道髑髅宗里来了个人,把常守烽带走了。他们也不会对罱皑宗的安全指数有所不满,因为罱皑心法修了几十年,早已将他们修得心外无物,再大的风浪也只当稀松平常,也没有必要让自己*所处的环境变得更加安全一些。那都是没有必要的瞎操心。对他们来说,就算人死了,也就是死了个人而已,更何况这人其实没死。离开这里,顶多就是换个地方呆着罢了。君不见凡尘俗世天天死人,大街小巷日日哀歌,修仙者死了,跟那俗世之人一样,跟那飞鸟猿猴一样,跟那果木花苔一样,跟那夏至冬来一样,朴散、兽倒、花谢、日落,没有一霎不是自然而然,也没有哪些需要溺情至深。
可常安不这么认为。
他结丹了,心法修到第五重,比起师兄师姐,他的修为也不算落后了,更别说他才入宗门仅仅半年就有如此境界,有些闲着无聊的人甚至开始赌他会不会在五年之内就飞升了。照理说,一个把罱皑心法修炼到第五重的人,是不会轻易地让外界的事物牵动心境的。然而凡事都有例外,待到常守烽不在身边,常安才发现在他心里,一个少爷能抵得上好几本罱皑心法。
太阳出来了,光线照在夏竹院,榕树的细小叶片浸润着温暖的光芒。阳光也穿过东三房的窗户,长长地摊在常安的肚皮上。常安睡在少爷的房间,这个房间墙角里摆着晒干的药草,平放的躺椅上堆着许多书。这些气味曾经是他熟悉的,现在变成怀念的,但最后都变成刺痛的。他失眠了,在这里一躺到天明。他想起自己上一辈子,失眠总是寻常的东西,一个令人赌气又忧愁的损友,挣脱不掉,毕竟有太多东西要愁了,工作啊,前途啊,婚姻啊,疾病啊,一样样来,总能让人想到睡意全无。可他没想到穿越之后,又尝到这种心里一阵阵刺痛、明明疲累至极但又毫无睡意的滋味了。他好笑地想,要是自己就这样走出去给别人一看,指不定能吓着许多人,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挂着两个锃亮的黑眼圈,而在罱皑山里,黑眼圈一定是个不寻常的稀世之物。
他想了一晚上少爷。
宗主向他担保少爷性命无忧,而宗门玉佩还给佩戴者一记保命的术法。宗主希望他在罱皑宗里安心呆着,指不定哪天常守烽就回来了。可是常安听在耳里,心中却生出了对宗门的前所未有的愤怒。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人不见了,他们就当是一阵风把几片树叶刮走了,完全不去担心失踪者的死活?仅凭宗主一句毫无根据的保证就可以消弭一切不安了吗?就算杜小贤是宗主的弟弟,他们曾经熟悉,可人是会变的。杜小贤是髑髅宗主,他要把髑髅宗的规矩从不杀罱皑宗人改成每日杀一个,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可是除了常安,没人会细想这个恐怖的可能。他们呆在罱皑山这片福地,心法早已将顿悟性的冷漠赋予这些天赋异禀的修道者。与世无争,安心求道,这些话听起来多么美好,可是常安只觉得这些不过是事不关己的托辞。他翻身下床,向罱仁殿走去。他心里想着,罱皑心法修的人越来越懒,可他就算再懒,也无法懒到置少爷的生死于度外。
常安走进罱仁院,站在宗主的浮空软榻跟前。宗主在榴莲树下睡得安稳。常安一招手,树上的榴莲就开始颤动,缠绕上危险的灵力。紧接着,常安眼前出现了一幅瑰丽的流星雨的场景,它宏大,壮硕,把土地砸出一个巨坑,飞起一百八十片崩裂的榴莲皮。烟尘过后,他看到坑里的宗主为灵力罩着,软榻也在其中,分毫未损。宗主睁开眼睛,醒了,也不知道他是刚刚转醒,还是一直醒着。常安这一手用了过半的力量,但是宗主的眼里毫无惊讶,最多有些赞许。他让软榻上升,摆一下手,就把地上的深坑、受到波及而塌方的木屋、在冲击波的影响下呈扩散状倒落的榴莲树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刚才的巨响忽然就变成了一次毫无来由的事件。
“徒儿,你的修为增长得甚快啊。”宗主招呼常安到屋里,顺手把软榻竖起来,推到墙角,“假以时日,你必定能超过莫方……”
“宗主,我想出师。”常安说。
“出师?”宗主感到惊讶。他停顿了一下,再问,“你知道出师意味着什么吗?”
“离开宗门,能自己决定想去的地方。”
“这只是其一。”宗主说,“如果你出师,宗门玉佩就不能带着了,也就是说,从此以后,无论你在长泽大陆是浮是沉,是飞黄腾达或者凄惨落魄,无论是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又或者夺走了多少人的性命,都跟罱皑宗再无瓜葛了。从今而后,你所欲求的,就只能靠自己去挣了,宗门不再供你食宿,不再分拨你修炼的资源,也不再过问你所做的一切。宗门只教你求道飞仙,其余的我们既无力去管,也管不着。倘若哪个修士作恶了,人们都要追究到培育他的宗门来,那么所有的宗门都不再开门收徒了,毕竟,修仙是教人为善去恶的,但一日未曾飞仙,心中就仍有善恶相杂,这实非仙门无力,乃是人之常情。常安,你得天独厚,与本宗的心法意旨最为暗合,若此时专心修炼,不日定有大成。为师不希望你为他人所累,自投纷扰,身披红尘,以至于失却了求道的安然之心……”
“可是师傅,少爷生死不明,我心里的安然要往哪里去放?”常安看着宗主平静的神情,又想着少爷不知道会遭受怎样的对待,他的心里便泛起了一阵阵的刺痛。这股痛楚顺着心脉往下,在他金丹栖息的小腹引起了阵阵的回波。
“徒儿,其实你不必如此惊慌。”宗主背过去,看着后院的枣树,说,“常守烽去了髑髅宗,这是他的命,也是他步入仙途的契机。平日里我也曾叩问星河天象,探寻罱皑宗的境况与未来,以尽一宗之主的职责。常守烽入宗门半年之久而未入练气,这在罱皑宗的历史里头是没有先例的,因为那些与罱皑宗心境不合的人,早就在入门试炼里排除了。可他到底是怎么个状况呢?为此,我请莫方找来了常守烽的生辰,借着天象为他推算了一下。”宗主收回目光,与常安对视,“我从星象中观得,其实常守烽本没有修仙的命。”
“你胡说,少爷明明有天生灵气,甚至比我还充沛。”常安脸色干白,咬着牙说。
“有天生灵气不等于就能顺利步入仙途,正如修仙者里能顺利飞仙的不过万中一二。”宗主徐徐而道,“一开始,常守烽的命途是与修仙无缘的,若依那道轨迹看去,他的仙途十有八|九会止步在罱皑宗的试炼之前。若是如此,他便可以安稳回家继承父业,将来有望当一个厚德仁心的医者。但是他到底过了这道天堑,一头闯入了修仙的世界里。他那安于俗世的命局到底有谁搅扰了?我为此观了三夜的星象,最后发现那是天意。有一颗小而亮的星落在了他的命局上,落在了仙与俗这两座断崖之间,以自身的光芒为桥,使他的命局豁然通达开阔,最终竟能探入仙途,来到我们所在的这方世界。
“这颗小而亮的星,是常守烽的福星。只要它仍在常守烽的命局里发亮,他便能一步步地逢凶化吉,一分分地为自己赚来仙缘。”宗主说,“所以我让你不必为他担心过多,为师相信他在髑髅宗也能过得很好。如果他在髑髅宗果真比在罱皑宗更有所获,那我们也不必拘泥于一门一师。如果罱皑宗于你是个归宿,于他是个驿站,你又何苦为他弃绝一切呢?”
常安低头,说:“师傅,你是修为高深的仙人,也许能把我们的命途看通看透,觉得这一切都是命数,都是注定的,不必对此有所惊讶或者哀叹。其实这也没错,只要明白花开花落都是自然规律,谁都不会觉得有必要对一朵花的凋零哭天抢地。可是,我只是个初入仙门的大俗人,半年以前我还计算着工作、金钱、一日三餐和车马房子这些为修仙者所鄙夷的问题。就算我天赋再好,修为再高,那些俗世里沾染的人情爱恨,到底是难以根除的,甚至我怕有朝一日去尽了这些红尘烦恼,我也不再是我了……大概我的天赋是合适修炼罱皑心法的,可我的感情就不一定了。”常安苦笑着,忍受着他心中无处可逃的痛楚,“对于师傅说的,少爷没有性命之忧,甚至在髑髅宗也能过得很好,我一半是相信的。可是我还有另一半在拒绝这个结论,它没有办法在我亲眼看着少爷被人抓走之后还能心平气和地安慰自己,麻痹自己,对自己说没事的不就少个人而已,就跟罱皑心法教我的那样一动也不动,身体没有动作,心也不为所动……其实我也知道,就我这个水平,别说救少爷回来,可能人家本来没事的,我去了给他添乱,捅娄子,惹出什么更大的麻烦,得不偿失。可是就算如此,我也得去,把少爷找回来。”常安痛苦地说,“少爷没了我兴许过的更好,可我没了少爷,就什么也不是了啊……”
“唉,常安,你……到底是性情中人呐……”宗主想着该用些什么话来安慰他,结果却看到常安捂着自己的心,失神跌倒。
“常安!”宗主伸手,他的灵力先于他,把常安托起。
宗主将常安放在软榻上,伸出双指贴着常安的心口,闭目。灵力缓缓地传遍常安的身体,使他枯渴的脸色稍稍缓和。
“唉,是我失策,顾此失彼了。”宗主哀叹,“我光想着探究常守烽的命途,却没想过二人的命局居然牵连甚多,竟到如此地步。”
“你也得了心魔啊……”宗主放下了手,幽幽地说:“你成了他的福星,他却成了你的心魔。常安,你太高估我了,这终究是天意难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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