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此时常安身在他的修悟密境之内。但他知道自己没在修炼。他不是主动进入这个密境。而且密境里的涌动令他感觉此处不同以往,云雾里翻滚着不安与混乱,他不再是主宰这里的主人,反倒是该密切提防的闯入者。以往他能在这里体会到一种秘法与自身的和谐律动,但现在和谐破了,规律碎了,敌意盛然,他的视线所及到处杂乱流离,不成章法,那是因为他没有从修炼心法的正确渠道进入密境,而是在非正常的情况下坠入这里。
常安抬头,天色是暗淡的紫灰色,云层重实欲坠,一股将他活埋的势头。那些云给人的感受是滑腻冰冷的,如果拿刀子在上面划一道口子,也许会有粘稠的浆糊流出来。他能想象得到,他要是活埋在那重云之中,窒息之前他一定会感受到一种冰鲜的腥味。他低头,看到脚下同样惨白的地,介于凝聚与飘散之间,介于浓稠与稀薄之间,介于掉进粘腻的沼泽与落入无底的黑洞之间。他不觉得自己踩在了什么坚实的东西之上。但他终究晾着,即使摇摇欲坠,也没有完全溃散。他只能根据自己没有失重的感觉来证明他仍然站在原地。
这里是哪里呢?他的心里默默地问自己一个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灵气聚于小腹之处称气海。每一个人都是独一的,气海也是独一的,因而由气海的神化流行之用而在人的心识中具现的境,也是独一的。常安看见自己的密境散涣不稳,就知道可能是气海里出了什么问题了。
可能是一夜没睡,也没有例行修炼,刚结丹的气海有些不稳吧?他如此安慰自己。但隐隐地他又觉得没那么简单,因为他看到四周的云雾开始形变,平坦的地面隆起许多白色柱状,又逐渐板结龟裂,一片一片地剥落。他听到四周都是喀啦喀啦的声音。随后他发现,这些凝固起来的云柱上面,浮现了一张张相同的面孔。它们的面孔都无神地直望,有的向着动荡的天,有的向着暗涌的地;有的面对着常安,煞白的眼里没有眼珠,但又确凿地凝视着他;有的侧对着他,朝向无止尽的白色边际。
那些面孔他都认得,尽管很粗糙,他都认得,是少爷的脸。这些脸从云柱里徒长的脸,一张张,一片片,生长着,逐渐蔓延感染到大地,于是常安脚边又多了许多仰望着他的脸孔。常安坐了下来,他不太有力气了,他觉得现在的状况大概是修仙修出病了,跟上辈子一样生病,很累的感觉。他的手覆上其中一张苍白的脸,不出所料的冰凉。他再用力,掌心就陷进去了。他的心里忽然闪过一撮子悲哀。
然后他抬头看天。天也在缓缓地变化着。几朵云组成了眼,几朵云组成了鼻,几朵云组成了嘴,于是整个天幕凹凸起伏,也变成了脸,一张庞大无望的棺盖,笼罩着地中心的小小的常安。他不知道这些异象到底昭示了什么,可他也不是十分不愿意逗留在此,任由这些云雾吞没自己。不管这些形相白得冰冷凄然又顽固不化,它们都是他所熟悉的五官。他知道这些,不再有颜色的依恋、失却、恐怖、无望,就在这里组成他最忧心但又最渴望的世界,诱使他与之拥抱,融合,不分彼此。
他那么懒惰,不如就干脆在这里懒到极点吧……
常安这么想的时候,正值莫方将药丸塞进常安嘴里,又灌之以一碗味道浓郁的药。没过多久,常安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弓弹几乎跳离床板。然后他醒了,睁开眼睛,迷糊地看着屋顶。这里是他的房间。
“我……莫师兄?”常安扭头,虚弱地问,“我怎么了?我记得刚才还在罱仁院跟宗主申请出师呢……”
莫方叹气。常安觉得莫方叹的这口气跟之前宗主叹的气一模一样。
“你有心魔了。”莫方说,“三天前,你在罱仁院心魔发作,晕倒了。宗主平息了你紊乱的灵力,剩下的只能慢慢调息了。”
“哦,心魔啊……心魔?”常安怔了半晌,他对这个概念不甚清楚,完全来自道听途说,“得了心魔会怎样?我会爆体而亡吗?”
莫方摇摇头:“没听说过。”
“那,金丹破碎?”
“也不至于。”
“那心魔到底是什么啊……”他想到自己在密境里看见的东西,觉得有些明白,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情炽为念,久而成魔。你在求道的途中所有的执着,所有在最终登仙的那一霎所放不下的东西,都会成为你的心魔。”
“哦……”常安似懂非懂,“那得了心魔会怎样?”
“会阻碍修为的进展。”
“那也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嘛……”
“你已结丹,寿命几乎无尽,自然不觉得问题严重,可心魔多出现在练气期。练气者有了心魔,修为受阻,又惧怕阳寿耗尽也未曾结丹。在重重顾虑之下,修士便心魔所摄,终其一生也无法寻回修仙所需的平和心境,最后迎来他最为惧怕的结局。”
“这是恶性循环啊,还好我结丹了。”常安松了口气,说,“心魔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嘛,杀伤力也不怎么高,最多就算个慢性病吧。起初我还以为会走火入魔,变成没思想没主见的杀人狂呢。”
“其实也有可能会变成那样……”
“啊!?”
“修仙者作恶便会堕入魔道,所谓走火入魔,则是受心魔滋扰,为欲念所控,做出忤逆天道的恶行,以至于玷污本我,永世不得登入仙道奇境。”莫方说,“偷盗抢掠坑骗等等,虽是小恶,渐积成狂,故不可取;最不可为的是杀人,一旦破戒,便几乎丧失了翻身之地。”他看着常安,说,“心魔并非不可解,但需要时机与境遇,他人的助力也帮不上太多的忙,一切一切,还是得看你的心。”
常安听罢,捂着自己的心,感受它安静的跳动,说:“有时我会撒点小谎,偶尔也会偷吃一下饭菜,不过杀人我是绝对不敢的。”
“这样便好。”莫方点头,又端起药碗,“你先把这药喝完吧,这段时间就好好休息,也不要太着急于修炼。”
“不。”常安喝了药,说,“我还是想下山。”
“可是你的心魔……”
“我知道这个心魔要在哪里治好。”常安说,“我在罱皑山是解不开心魔的,还不如让我出去,说不定走着走着就好了。”
“这个……其实也没错。”莫方犹豫着说。
“对吧,俗话说得好,人生需要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这俗话我没听过。”
“师兄——”常安扒着莫方的手臂,可怜兮兮地说,“你就点个头吧。”
“哎,如果你到别的地方游历,我倒是没意见,可是你一下山,肯定奔着髑髅宗去。髑髅宗是个尚武的地方,就算他们的宗主曾说过不杀罱皑宗的人,也不晓得他的手下会不会跟他一样自律啊……而且一出罱皑宗,便是入了江湖,那可是个复杂的地方,很容易惹上什么是非的。外面既有凡人,也有别的宗派的修士,虽说你结了丹,别人总会忌让你三分,但很多时候实力并不能保证你的安全,要是别人给你使绊子——”
“若有绊子,拆了便是;若有陷阱,毁了便是。”
“嗯?”莫方看向门外,声音是从那边传来的。
常安也探头往外望。他觉得这把声音有点熟悉。
房门推开,进来了一袭蓝袍。来人抱着古琴,肃然直立,长发遮了三分面容,剩下的七分俊朗而沉静,无外显的感情,令人猜不透他心中的想法。
“……宫师兄?”
来者正是宫羽徵,一个喜爱呆在罱仁殿屋顶练琴的内门弟子。
莫方也觉得奇怪:“宫师弟,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宫羽徵看了看屋内,选了就近的椅子坐下,把古琴平放在膝上,说:“我听到莫师兄在这里与常安说话,便过来找你了。”
“你找我有事?”
宫羽徵点头。
“宫师兄啊,”常安小心翼翼地插话,“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说。”
“你怎么听到莫师兄跟我讲话的啊?”
“我在罱仁殿顶上修炼,听到莫师兄不在平常的地方,就顺着讲话声来了。”
“你能听到这么远的声音?”
莫方解释道:“宫师弟修炼的是音律术法,自然对声音十分敏感。只要他动用灵力,就能听到这座罱皑山上一切的声音。”
“哎哟孖呀,老大哥在听着你。”常安感慨道。
“不过宫师兄平常说话和动作原来也不慢的啊。”常安说,“我还以为师兄走一步路都要二十秒,跟弹琴一样呢。”
“我只在修炼时才特意放慢动作,平常与一般的弟子并无两样。”宫羽徵看着常安,语气里有了一些同情,“常师弟,心魔不可怕,也无需特意提防,罱皑山上不止你有心魔,很多人得了心魔,后来就解开了,他们的修为甚至随着心境的转变而上升了一大截,于是有些大能说,心魔是天地间游走的浮气,与纯净的天地灵力混合而存,趁修士心境浮动时钻入体内,引起修士灵力与心境的混乱,却是为了借修士的力量,使它转化成纯净的灵气。若转化成功,修士对它便有了恩,它也就以修为的提升作为报答而还赠修士。这样看来,心魔亦有一颗向道之心,只不过它借修士的路而升华为灵气,修士借灵气的路而升华为仙人罢了。”
“嗯嗯。”虽然不是很懂,常安也点头应对。
“所以宫师弟,你除了来开解常安,还找我有什么事?”莫方说。
“哦,对了。”宫羽徵记起正事,转而对莫方说,“我也有事去一趟髑髅宗,不如就让我带着常安一起下山吧。”
“嗯,宫师弟曾在外头闯荡许久,论经验肯定是足够的,论实力也是罱皑宗里的佼佼者,若有你护着常安……”莫方思考了一阵,点了头,“好吧,我明天会向宗主请示,你们俩一同下山,他应该会批准的。”
“噢!”常安见状,开心地谢了他们一通,感觉心魔立马就好了一半。
而这时候,独楼第九层,宗主闭关专用的密室门口,常守烽和百炼静静地等待大门开启。
百炼心里是紧张的。尽管常守烽答应留下来当宗主的亲传弟子,他还是怕待会出什么岔子。
“唉,少主,我跟您说,呆会宗主出来呀,您首先——”
“你别说话了好不好。”常守烽无奈地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为啥你们的宗主总喜欢往罱皑宗跑了。”
“为啥啊?”
“罱皑宗里就没有你这么烦人的家伙。”
“唉,就连少主都这么说,我还是死了算了。”
百炼忧伤地找个角落,上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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