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翌日,常安刚吃完饭，白老板就笑盈盈地过来了。

        常安听见叩门声,放下了碗。他面前四个碗重了一叠,他看着看着,又觉得这样子摆放会影响到自己的形象,又把碗分开来放,各自露出干干净净的碗底。这四碗饭,有两碗是另外添的,一碗是宫羽徵的。宫羽徵不怎么吃人间烟火,常安见他一大早就呆在窗前吸灵气,叫他吃饭也不应答，就把他的那份饭菜也一并吃了。

        白老板见了他们俩，笑得脸皮开花：“两位仙人，不知今天的早饭合不合胃口？”

        “合，当然合——嗝。”常安打了个饱嗝,给白老板听了过去，自然又乐上三分。

        “那就好那就好。”白老板搓手,说,“既然两位用了膳,那么就按照契约所说的，随我一同前往白绀苑吧。”

        “嗯？”常安懵了，“去哪儿？”敢情他这趟微服出巡不仅天下皆知，还给人规划好了旅游线路？

        白老板一听，凭他多年生意场上的直觉，马上就发现自己的失误了。

        “哎呀哎呀，你看我急的，都把这事给忘了。”老板一拍脑袋，迅速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布袋。这个袋子鼓鼓的，老板把它放到常安手里。常安一掂量就知道里面全是钱，沉得很。

        “呃，白老板，你怎么——”

        “仙人不必劳气，这是订金，只是订金而已。事成之后白某必定遵照约定，把剩下的钱一并付清。”

        “呃……”常安再随遇而安，也发现其中有些不对劲了。他看了一眼宫羽徵，发现对方盯着钱袋看。宫羽徵眉头深锁，显然在考虑一个复杂的问题。

        然后他问常安：“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问谁。”常安从他的眼神里真真确确地看到了疑问与不解。他叹气，看来罱皑心法修的越高深，人的头脑就会变的越简单。这么说来，他得个心魔还是有些好处的，至少他还能考虑考虑现在是个什么处境，比如……他们是入了髑髅宗的圈套，还是这出戏码本来就是髑髅宗鉴定散修的戏码？

        老板见两人还赖着不走，脸色变得委屈。“哎哟，两位仙人，你们不要嫌它少啊，这些是咱白雁镇里的善男信女合伙凑一起的，他们可是等着仙人去搭救的呀。要是你们不满意报酬，摇摇头走了，那些盼了老久的人又该如何是好呢？”

        “呃，我们——”常安正要解释，却有人截了他的话。

        “既然如此，那就请白老板领路吧。”

        说话的正是宫羽徵。他把琴拿上，走到桌旁。常安诧异地看着他，心想：刚才他不是搞不懂形势吗，怎么忽然果敢了许多？

        宫羽徵见常安一脸疑惑，解释道：“有人需要我们帮忙，总得去看看。”

        “喔噢。”常安点点头，又觉得宫羽徵的头脑简单归简单，还是有些灵光的。

        虽然平常时候，仙人是不怎么与凡人来往的，但是，凡人遇上他们解决不了的事情，山精鬼怪作祟之类的，也会请修士来帮忙。

        老板见两人肯动身了，堆肥一笑，推门，又止住，一脸歉意地回头说：“你看我，丢三落四的，记性不好，这还没问两位仙人怎么称呼呢。”

        “我叫常……乐！”常安想着出来混，披个马甲总会方便些。“这位是我师兄，他叫……”常安转头看宫羽徵。

        “宫商。”

        “常乐，哈哈，好名字呀。”老板称赞一番，说，“那么，常仙人，宫仙人，两位请随我来吧。”

        他们从客栈后门出去。路窄，拗来拗去，不时有小孩窜过，白老板挥手，“嘘嘘”地赶走他们。有狗向他们吠，白老板也一样笨拙地、“嘘嘘”地赶走它们。常安好奇地看着一堵泥墙，墙上有个口，口那边也有个小孩在看他。常安觉得很新奇，同时也发现自己一身旧衣服，走在这里也算光鲜，更别说宫羽徵那一丝不苟的认真样，生生领了九条街的注目礼。

        他们停在一个院子前。这是白老板的别院，名叫白绀苑。推门之前，老板有些紧张地问常安：“宫仙人，常仙人，待会进去之后，还请两位按照说好的来啊，委屈你们跟区区凡人一起共事了。”

        哪有说好的呀。常安心里嘀咕。“先进去看看情况吧。”他说。他想到陈凡的忠告：随机应变。如果这是髑髅宗筛选散修的试炼，那他必然要完美演绎。如果它是个阴谋，凭着他和（主要是）宫师兄的实力，碾压过去应该没问题。

        再不济，总能逃跑吧。

        他看一眼宫羽徵。

        宫羽徵说：“里头都是凡人。”

        常安放了大半的心。

        白老板推开别院的门，带他们走进前庭。四周砌墙围起来的院子中央，有一间房子，常安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有人在说话。白老板一推房门，说话声就停下来了。里头黑压压的人群拔身外望，身形不断动作，配合地移出了一条路。“两位仙人，请进屋就坐。”白老板指着屋内最中正的两张太师椅。旁人听到“仙人”二字，窃语声音再起难消。

        常安步入房间，见两旁是各种各样的人，三四十个，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还有大妈抱着两个襁褓，他心想这些人大概是来寻医问药的吧，不过他不懂医术，也不会医治伤病的术法。也许宫羽徵会吧，一切得看他了，虽然他也不认为宫师兄很懂这行。这些凡人眼不眨地盯着他们俩，其中一些更是露骨，就连常安看了都想躲到宫羽徵身后。常安一坐下，这些人就在相互推搡中向他们靠近。这时白老板站在仙人和凡人中间，把肥厚的肚子一挺，众人就停下来了。白老板给常安两人上茶，然后转身拍了拍掌，说：“各位道友，今日感觉如何呢？”

        “好——！”众人齐声答道。

        “月初传授给你们的调息修炼方法，你们可有每日练习？”

        “有——！”

        “很好，看来我们白绀宗的首批弟子很快就能迈入练气了！”

        “喔——！”众人欢呼鼓掌。

        常安看着他们乐成一团，心里百八十个问号。这些人叫喊的时候中气足，声量大，十分精神，既没病痛，也不是鬼上身的样子，哪里需要他们搭救？

        “大家安静，安静。”白老板伸手按压着空气，把人声压了下来。他清清嗓子，说：“诸位道友，今天我们非常荣幸请到了两位实力超群、对修仙之道相当谙熟的金丹仙人，他们是常乐常仙人和宫商宫仙人！”

        白老板一个扬眉，掌声啪啦啪啦就起来了，好一会儿他才能继续说：“这两位仙人师出三大名宗之一的空潭宗，又花数十年的心力终于钻研出一种秘药。只要服用这种秘药，再配合我传授的调息之法，三个月后，你们就能感受得到身体里有一股源源不断的灵气，到时候你们就真正算是脱离了凡人之躯，拥有了可以修仙的天生灵气啦！”

        掌声啪啦啪啦的又起来了，这回声浪更大，久久不能停止。

        但是掌声中的常安，眼珠子抽搐地转了一个圈儿。

        就在常安觉得他们入了一个不得了的局的时候，白老板笑眯眯地转身摊手，说：“两位仙人，请把药拿出来吧。”

        气氛一时安静至极，静谧里又填塞着不住鼓动的期望。常安在数十双明眸的照耀下，脖子后的发根处，悄悄地流了一滴后知后觉的冷汗。

        他好像明白这个白老板在做些什么勾当了。

        “呃，那个，白老板啊。”常安连忙跳下椅子，拉着白老板的手，“来来来，咱们借一步说个话啊——”

        然而这头常安还没来得及跟老板磋商，那头宫羽徵就蓦地说话了。

        他说：“你们没有天生灵气，不能修仙。”

        众人还顶着志在必得的表情，这么一听，大家的五官一起闪了一下腰。

        一个站在前头的六十多岁的老伯杵了几下拐杖，说：“仙人啊，咱们白绀宗就是为了让没有天生灵气的人也能修仙才创立的啊，咱们白宗主说只要有你们给的秘药，就可以修仙了。咱们订金都给了，你现在是想反悔吗？”

        “没有那种药。”宫羽徵诚实地说。

        “没有！？”人堆轰动了，然后愤怒了，“你们仙人活这么长，怎么连这一种小小的药都做不出来啊！哼！你们从空潭宗来的，现在空潭宗里不知有多少个跟我们一样没有天生灵气的人在替你们干粗活重活，干你们瞧不起的脏活累活。可你们呢，一个个的，花了数不尽的钱，耗了数不尽的材，终于修到结丹，有享之不尽的寿命，却更加自私地只考虑自己的修炼和宗派的利益，丝毫不顾世上还有数不清的可怜人在苦苦挣扎。你们走上了仙途，却连这条路子都不肯向凡人敞开。你们炼制的法器已经能灭一整座城池，却连一颗惠及众生的丹药都不舍得炼制。你们这样子修仙不怕将来飞仙飞到阴沟里么——”

        “呃，我——”宫羽徵完全没料到人们会爆发出这样的怒气，他张着口，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的宫仙人啊！！！”白老板扑了过来，把宫羽徵拉到厢房里，把门一关，挡住愤愤不平的人们，一回头立马就抹起了眼泪。“两位仙人呐，咱当初的契约可不是这样订的啊！”他颤抖着拿出一张皱皱的纸，扬开来，“当初那掮客说好的，两位仙人只管带药来就好，其余的不管不顾，不多说一句，可宫仙人你怎么——唉！你这是要我倒个大霉，叫我在白雁镇里呆不下去啊！”

        “可是，没有天生灵气就修不了仙，这是事实。”宫羽徵说。

        “哎哟，宫仙人，你到底是哪来的这么正气盎然的好仙人呐！”白老板的手抓着契约，在胸前抖震，“那个掮客，天杀的，我拼了老命也要跟他共归于尽呐！”

        正当白老板哭天抢地的时候，常安伸手稳住了他。“等等，白老板。”常安说，“事情还有救，你别慌，让我和师兄说几句。”

        接着不等他回话，常安就拖着宫羽徵到屋子另一角落，凑到他耳边说：“宫师兄，我怀疑这是髑髅宗考察散修的一个环节。”

        “为何？”宫羽徵说，“我觉得它是坑骗凡人的假宗门。”

        “当然这是个坑人的假宗门，但是你想想啊，”常安在短时间的深思熟虑之后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那些在仙盟里登记过的修士，会受契约法术的制约，使他们不得从事这种坑骗凡人的事情，否则的话他们会受契约反噬，轻则影响心境，重则毁丹散气，打回原形。所以，能做这一行的必定是不受仙盟约束的真正的散修，你说是吧？”

        宫羽徵点头：“有道理。”

        “如果这样，那么髑髅宗在考察散修的时候，设这么一个局，就能有效筛选掉仙盟的人，你说是吧？”

        “的确如此。”

        “更重要的是，就算这个骗局跟髑髅宗无关，可如果我们在白雁镇搞出了什么大事，惊动了咱们真正的目标，那就得不偿失了，你说是吧？”

        宫羽徵再点头：“说的没错。”

        “所以我想，就现在这个局面，咱们不如来个两手准备。我在这边先应付好他们，不让这里的场面失控，然后在这段时间里，就请宫师兄到白雁镇四处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暗中联系到髑髅宗的渠道。这样子咱们就有两手准备，有个什么突发事件也能从容应对，你说是吧？”

        宫羽徵连连点头：“就这么办。”这会儿他看常安的眼神也有些肃然起敬了。“常师弟，没想到你看着虽笨，却也有十分机灵的时候啊。”宫羽徵用称赞的口吻说道。

        “……宫师兄，你的罱皑心法修到第几重了？”常安无奈地说。

        “第七重。”

        “我刚结丹，还在第五重。”常安叹气，“这就是差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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