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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许州的这个夏天特别长。

        皇帝难得出宫巡幸一次,  自然要在许州和临州一带多住几个月再返京。

        许州行宫一样依山傍水而建,比起碧怀山行宫的华丽,  此处行馆景色更幽深古朴。皇帝在行馆住了半个多月,  之后又将许州和临州的万崇寺,  浮云峰,  平湖,妆湖等等名胜游览了个遍。

        李谕可算是憋坏了。

        他从前一向爱旅游。这几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他也不得自由。一开始是被困在淡州,  之后回京登基之后,  他不能离京太远。之后几年,朝中的事,他自己找的事,都让他无法离京。

        今年终于有机会出来走走,  他也能放松放松身心,只是与当初的心境已迥然不同。

        许州的妆湖最美。因为湖面与周围的群山形状宛如美人对镜子梳妆,因此叫做妆湖。

        皇帝在妆湖多住了几日。

        在这期间,皇帝将许州,临州两地的大小官员见了个遍,  撤掉了几个渎职的。朝中都知道萧丞相打算重新丈量土地,  皇帝这态度,  是摆明了十分支持了,否则用不着在这时候还亲自敲打官员。

        自从萧从简恢复自由身,皇帝和萧从简之间的关系就有无数人盯着。果然一年之后到底还是给萧从简恢复了丞相职位。有人私下就说皇帝是一时冲动把萧从简抓了,  但抓了之后才发现离开萧从简不行,只怕萧从简以后权柄更甚从前。但也有人说,皇帝能收拾萧从简一次,就能收拾萧从简第二次,萧从简能不能善终,还得看他帮皇帝做完这几件大事之后,皇帝会不会秋后算账。

        这几种说法,都到了李谕耳朵里。他相信萧从简也有所耳闻。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然而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有一层,旁观者注定看不透。只有他和萧从简这两个当局者看得清楚。

        皇帝傍晚开始不办公。正好夕阳收敛了,皇帝或骑马或泛舟,偶尔会约丞相一起用饭。

        萧从简比皇帝忙得多,但皇帝约他时候,他还是会留下陪伴皇帝。

        宫中新烧的白瓷小碗透明轻薄,夏天时候用来盛上一小碗琥珀色的果酒,颜色十分好看。这样冰镇过的果酒,萧从简只偶尔喝那么一小碗。

        皇帝不再劝酒,有时候反而会道:“你少吃冰镇过的,小心贪凉发热。”语气恬淡。

        萧从简并不会时时刻刻想着那件事。他平时不怎么想,白天工作时候不会想起来,和皇帝议事时候也会忘记。但总有一些时刻,明明平平淡淡一句话,他心中就会一刺。

        就像此时,他刚刚轻轻啜了一口果酒,就听到皇帝温柔嘱咐。

        他抬起眼睛,与皇帝目光相触。

        他就想起来了,皇帝还没有放弃,皇帝还在等。

        萧从简无言以对,他不能给皇帝更多。他只能像此刻这样,两人对坐露台,对月而饮。他能陪皇帝一直坐到夜深,不能更多。

        “萧霈霈似乎还不死心。”皇帝饮了些酒,躺在摇椅上,微笑着说。因为那薄薄的醉意,皇帝的嘴角笑容很自然。

        “她呀,她还希望你能续弦。”皇帝喝了酒,话也多些,“你说,她好好一个小姑娘,这么突然这么操心起来。操心萧桓,操心你。孝宗刚走那时候,她可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就是写写字,做做画,哪像现在……”

        他笑着问萧从简:“你怎么想?续弦?”

        萧从简看他的笑容既不勉强,也不痛苦,若他还不了解皇帝,会以为这是真无所谓的闲聊,但他现在知道,皇帝这话,问出来说出来,是真的想要听到他的答案。

        他若想要刺伤皇帝的心很简单,但那样做并没有什么意思。他不想要那么多爱来恨去的痴缠。他与皇帝的事情还不清楚,他不能将另一个人牵扯到这里面来。

        “霈霈是怕我孤独。她心很软,比萧桓更牵挂我。”萧从简放下那快要见底的酒碗,月色已经铺洒开了。他们在高处能看到妆湖上的月影。

        “回去之后我会和她说清楚,叫她不要再为此事费心了。”萧从简说。

        皇帝说:“你真不打算续弦了?”

        萧从简笑了笑:“我不孤独。”

        皇帝的脸色一瞬间释然。

        “是啊。你不会孤独。”

        他站起来,走到露台边去看湖中月,湖水将那银色溶了,朦胧又清凉。

        “你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朝中的事情你忙还忙不过来,怎么会孤独。这人来人往的,都围绕着你打转。这万里江山都在你的心里,繁华胜景都陪着你。你怎么会孤独。”

        他说完了,却没听到萧从简的声音,回头一看,就见萧从简正歪着头,怔怔地看向他,也不知道是醉意上来了,还是在出神想着什么。

        李谕看他那样,一时间又没忍住,他走到萧从简身边,伸手想贴在萧从简的脸上。

        萧从简一偏头,躲过了皇帝的抚摸,他转过头,低声道:“陛下放心,我不会再娶。”

        李谕垂下手,微笑道:“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萧从简可以陪着他,在明了了他的心意之后还保证不再娶;李谕有时候觉得他与萧从简已经无限接近,他们比相处了几十年的夫妻更默契。有时候他又觉得与萧从简无限遥远,因为萧从简根本与他毫无肢体接触。

        李谕还没有放弃,他不会放弃。

        在许州玩了一圈回到许州行宫之后。皇帝又迷上了游泳。行宫中有一个很漂亮的长条形水渠,皇帝命人清理干净了,做成了泳池。

        这日午休之后,萧从简来和皇帝议事,皇帝正在游泳。

        皇帝身上什么也没穿——完全赤条条什么都没穿。

        见到萧从简来了,皇帝就趴在泳池边和丞相说话:“今日云州那边的简报来么?”渠水清碧,皇帝的身形一览无余。

        萧从简依然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他的目光微微向下,似乎专注于皇帝脸上,好像什么不该看的都没看到的样子。

        李谕起了坏心。他忽然道:“朕这样说话不好,你等等,朕起来穿好衣服……”

        萧从简才松了半口气,还有半口气还屏着,就见皇帝哗一下从水中跃起,上了岸。

        他这样幼稚,萧从简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被他逗笑了。

        皇帝的身体不可谓不健美,双腿修长有力,胯/下之物也是傲人。萧从简被关在东华宫偏殿那一年其实并没有看过皇帝的赤身裸/体的样子——除了泡在池子里那一次,但那一次他被皇帝下了药,后来人都迷糊了。

        没想到这次竟然在光天化日下,将皇帝的身体看了个一清二楚。

        宫人立刻上来给皇帝擦干身体,披上衣服。

        萧从简只是笑笑。

        他这样淡定,皇帝不免有些讪讪的,自觉讨了个没趣。之后再没有这样干过。

        九月时候,皇帝一行人终于回到京中。

        这次几个月的出游,跟随而去的宫中众人皆是十分满足。

        只是皇帝玩了一趟回来,反而似乎更累了。也许是国务繁忙,也许是丈量之事实在关系重大,牵扯甚多。一入秋,皇帝就像也患上了悲秋之症一样。

        因为丈量之事情,已经有不止一个宗亲来找皇帝求情了,都是占田无数的人。李谕不想理这些亲戚,但又没办法不见,毕竟一个个都是有来历的。见归见,他该骂的还是要骂。这些人他总不好叫萧从简替他去骂。正因为萧从简那边手段厉害,这些人才求到皇帝面前来。

        该骂的骂,该安抚的安抚。只是一天几个这样的人见下来他也是头疼。

        萧从简那边回京之后就更忙了。皇帝已经确定了一件事情。

        萧从简不是完全拒绝他,但萧从简也不是陪伴他。萧从简是不去想这件事情,他所有的心思都耗在了工作上,所以他希望皇帝也是如此。

        他们两个,最好一起做一对工作狂。那样其他什么事情,都不用去考虑了。这不失为一种利国利民的逃避方式。

        冬至大节时候,宫中办了酒宴。这是下半年来宫中办得最大的一次酒宴。丈量土地之事有了很大进展。皇帝心中喜悦,也是为了犒劳众臣,因此在宫苑中大摆筵席。

        事情发生时候,他正在和萧从简说话。萧从简坐在他左侧,与他靠得很近。上菜斟酒的宫人络绎不绝,皇帝比萧从简更早看到那个宫人的袖中滑出一支锐物。

        李谕只觉得时间被放慢了,一切都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他只看到那个宫人握住一支箭一样的东西猛然就像萧从简扎去。

        他来不及说话,他甚至来不及哼一声,他只来得及伸出自己的手挡住萧从简的脸,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支东西——原来是一支被削尖了的筷子,猛地穿过他的手掌。在嘈杂的宴席上他甚至清楚地听到了“嗤啦”一声,那是血肉被刺穿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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