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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惊梦


在一团冥昭瞢闇的混沌里,有愧看到一点光亮。这丝光亮吸引着她,像一盏魅惑着飞蛾的灯火。她走进,这丝光亮变得明亮而耀眼,最后将她整个瘦小的身体笼罩住,带她穿过了一道明暗相交的结境,进入一个鬼魅而古怪的世界。

        这个世界的马车有四个轮子,却不用马来牵,嗡嗡地发出震耳轰鸣;这里的如钢铁怪兽一般巨大而可怖的高楼直入云霄,却不用顶梁;这里的人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上面和两面分为两截,颜色无比鲜艳,那刚掩住大腿根的裙摆摇曳,露出白嫩嫩的大腿。

        “省里博物馆庆丰年间展览馆到了,”突然,她的耳边传来一个女人温柔的声音,“请跟我往这边走。”

        女人挥了挥手里的小红旗,一群衣着怪异的男男女女从有愧的身边走过,跟着向左手边的展厅走去。

        展厅正中央矗立这一只巨大的玻璃柜,透明的玻璃箱罩住一面大弓,那张弓有半人高,牛筋弓弦,檍木为弓柄,牛角牛筋贴于弓臂内侧与外侧,弓臂上被随意地刻上几笔,一只沉睡猛兽眯开的眼眸跃然而出。

        女人在一件展览品前站定,对着嘴边的麦克风朗声说道:“这是2016年出土的庆丰三十二年的神臂龙筋弯弓。弓为古代兵器之一,激弦发矢,可以及远,考此法之由来最古,黄帝战蚩尤于涿鹿,纯用弓矢以制胜,此便是传说中弓的起源。而我们现在看到的这面弓,便是当时的名将何愈所用。”

        何愈?有愧一怔,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她不会听错的。

        她凑近了些,隔着玻璃细看。这张弓因年代久远,已经残破不堪,不复当年的气派。但她还是认出来了,牛筋的弓弦,檍木为弓柄,牛角牛筋贴于弓臂内侧与外侧,正是那日何愈在郭子怡府上试拉弓弦的弓箭。

        “当年何愈就是用这面弓冲锋陷阵,杀敌无数,立下了赫赫战功”导游微顿,看着这面历经沧桑的弓,若有所思地说:“有这么一个传说,据说大将军何愈从出身便和常人不同,他的右腿比左腿要长一些,所以走路的时候有些颠簸,便被当时的人说成了瘸子。又谁能想到一代名将,居然也有这样的缺陷。”

        “他……后来怎么了?”有愧问道。

        她的话音一落,展览馆内马上一片安静,过了一会儿,她的身后响起几声压抑的讥笑。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啊,就连街上六岁不到的小孩都知道大将军何愈最后怎么了,这可是常识。

        导游听了也是一愣,然后笑了笑,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何愈在战场上立下了赫赫战功,被百姓奉为战神,甚至有专门的寺庙用来祭拜他。新帝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于是用计引何愈进京,然后在城墙上派人放箭,于是一代名将就这么死于乱箭之下……”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真可惜,没死在穷凶极恶的敌人之手,却死在了自己全心守护的新皇手下。”

        导游说完,再次挥了挥手里的小旗,“请跟我往右边走,在下一个展览馆里我们将会亲眼看到新皇的玉冠,这玉冠是用一整块和田玉雕塑而成,做工精美而细致,很难想象在那个年代里居然有如此精妙的产物……”

        人群从展览馆中走去,留有愧一个人停在大厅里。

        过去的一切,或者说是未来的一切,开始像一条解冻的河流,漂浮的冰块逆流回溯,最后她从小到大那些无数瑰丽的梦境,在此刻全部有了一个答案。

        她想起来了。

        原来她并不是她以为的自己,她曾经死过一次,她的心脏里有一个洞。

        当她出生的时候,医生便告诉她母亲,她是活不久的。她母亲听后不停的哭,将那双好看的眼睛哭成了核桃,然后把她放进一个筐子里,留在了孤儿院的门外。但她并没有和医生说的那样,她还是活下来了,磕磕绊绊地,一直活到了今天。

        这天是她二十岁生日,于是她给自己过生日,来到她最喜欢的地方——博物馆。

        就在这里,她发病了,就在这个冰冷的展览柜前,在那副画像下。画像有些斑驳,被精心修复后仍然有深浅不一的痕迹,但纵然如此,那画中男子的眉眼,依旧如同就像她第一次看到的那样,真的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画像下的玻璃展柜里,盛放着一卷摊开的书册,上面撰写着密密麻麻的诡异的文字,但这一刻她却全部看得懂,就像是认识很久了一样,上面写的是:

        “庆丰年五十三年十一月十一日,白水军抵京,同凉城守将东岳激战七日,大胜之。

        十一月十九日,卫达攻击玖城,破之,玖城守将自刎而亡。

        十一月二十日,与赫赤军回合,大将卫达,陈远带领五万大军,兵分两路,往京都,昊关。

        十一月二十日,白水军破帝都紧逼宫门,援兵不至,西帝败而自刎。

        十一月二十二日,是惠帝登机,号元年。

        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大将军何愈领三千军队回京。

        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大将军何愈抵京,殁”

        看到最后一个字的瞬间,有愧的眼泪潸然而下。

        “殁。”

        一个人,他一生的波澜壮阔的,一生的平淡无奇,他走过的路,他看过的风景,他经受过的所有挣扎与痛苦,到了最后,不过是一个写在干枯书皮上的一个“殁”字。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伴随着一阵阵杂音。她用手捂着胀痛的心脏,那由心脏泵出的热血从她的指尖开始,一点点冷却下来,最后,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她又死了。

        ***

        “有愧……”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有人在唤她,那个人的声音很温柔,像是春天的风吹过书间的花瓣,像是冬天踩进松软的雪,这个声音她曾经在哪里听过,她喜欢极了,但是为什么,现在这个声音让她觉得这么难受,像是,像是从她的心里,挖去了一块肉。

        一片温热而湿润的东西,贴上了她的唇瓣。

        一股甘甜而清冽的汁液流了出来,润湿了她干涩的唇。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何愈低头从碗里喝了一口水,然后俯下身,贴着她的脸颊,用嘴喂给了她。

        “醒了?”何愈轻声说。

        有愧点了点头,眼泪开始止不住地往外流。

        何愈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手忙脚乱地将她拥进怀里拍了拍,说:“你哭个什么?我都没哭,你倒先哭起来了,你知不知道你可把我给吓坏了。”

        何愈说的是真话,天知道当他看见有愧就这么笔直地倒下去时他有多惊慌,他甚至以为她死了。这让他茫然到不知所措,他突然意识到,有些事情一旦发生,那么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她曾经出现过,于是他便再也不能接受自己的生命里没有她。

        眼泪在她的脸颊上肆意横流,有愧克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她紧紧抓着何愈的袖口,几乎要将那布料撕破,她看进何愈的眼睛,用近乎哀求的声音,低声说:“求求你,求求你答应我……”

        何愈低声叹了口气,用手背抹着有愧脸颊上的眼泪,她这样怎么让他放心得下,“好好好,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咱们别哭了,好不好?”

        有愧摇摇头,这件事她一定要说,一定要让何愈明白。

        “答应我,求求你答应我,永远不要去京都,永远不去……”

        有愧并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自己为什么死了,然后又活了过来,但她也不在乎,她只在意一件事,那就是何愈。

        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大将军何愈抵京,殁。

        她不要他死。

        何愈的手轻轻拍了拍有愧单薄的脊背,蹙起了眉,不明白明明是这么小的身板,怎么可以流出这么多的眼泪来,他好声好气地说:“不去,咱们不去,我保证。”

        轻诺寡信,来得太容易的承诺,往往一点都靠不住。

        何愈确是没有把有愧的话放在心上,他觉得有愧大概是做什么噩梦了吧,梦见自己在京都出了什么岔子,但梦都是白天胡思乱想的结果,那会真的那么灵验?

        他捏了内有愧哭红了的鼻尖,说:“我可是答应了,咱不哭了。”

        “嗯……”有愧吸了吸鼻子,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去一半。她清了清沙哑的喉咙,问:“爹怎么样了?”

        “爹没事,”何愈答道。

        他请大夫给何老头问诊,那大夫说还好来得早,这要是再拖下去可是出大事了。何愈这才知道,原来红苑背着他们一直在给何老头灌药,让何老头每天都昏昏沉沉的,是药三分毒,不消长年累月,就再这样个把天,何老头都要受不了了。

        “那……”有愧小声问道,“红苑姐呢?”

        她想知道何愈的意思,何愈是个好人,这一点她知道得很,何愈之所以待她这么好,就是因为他的这颗同情心。但她不是,她不是什么好人,她不接受自己受了两辈子苦才换来的幸福受到一丁点威胁,谁都不能。

        “她?”提到那个女人的名字,何愈的脸色冷了下来,“明日便将她送走。”

        有愧点点头,小手环上何愈的手臂,柔声说:“夫君放心,红苑的事就由我来处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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